在老宅肉食吃得不多,但凡吃上一次,当厨的人都得使尽浑身解数做出花儿来,务必使得家人吃得一根肉丝儿也不留才行,谁敢糟蹋食材浑做一通,万氏能把她脑仁儿骂沸了去。
廖氏常年在婆婆的挑剔下,也算练出了厨艺,那油汪汪鲜亮亮的五花肉一端上桌,陈百安闻着香气就先干了一碗白饭。
不知多久没吃过肉了,更不知多久没吃过白米饭了,三人各自埋头,沉浸在油润五脏庙的好滋味中。陈百安和廖氏在老宅养成的习惯,荤菜夹得谨慎,一锅米饭连同锅巴倒是吃个精光。剩下大半的五花肉都便宜了陈姜。
二斤多的肉没有全烧完,廖氏舍不得,硬是留了一小半说是明天上山挖些土芋头配着烧再吃一顿。
陈姜摸着鼓胀的肚子,看着桌上的大骨汤,笑道:“我是吃撑了,这汤你俩喝了吧。”
陈百安道:“我也吃饱了,不如留着明早喝。”
“明早味道就不好了,现在就喝,补身体增力气的好汤可不能浪费,你…你先喝。”陈姜有心拢着廖氏,便把海碗推到她跟前,看她垂下眼帘,嘴角抿出了小小的弧度。
油灯摇曳,气氛和谐,此情此景才算有了些一家人的味道。
就在此时,篱笆栏突然嘎吱响了一声,有人进了院子,大嗓门叫道:“老二媳妇!人呢,都死哪儿去了!”
廖氏先前还露了一丝笑意的脸瞬间僵了,与陈姜对视一眼,轻不可闻吐出俩字:“你奶。”
说时迟那时快,不待陈姜反应过来,万氏已经蹬蹬蹬几步踏进堂屋,第一眼不看三人,而是向桌上扫去。
陈姜面前的海碗里还余着一块肉,碗边泛着油光;廖氏面前的海碗里横着一块大骨头,汤水白而浓香。剩下几个空碗吃得十分干净,显然这一家子刚刚饱食一顿。
万氏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刀子一样的目光从三人身上一一剐过,最后落在廖氏身上。
廖氏忙起来低眉顺眼朝她弯了弯身:“娘来了。”
“啪!”
谁也没想到,万氏进门就发难,如此爽快如此突然,二话不说擡手就给了廖氏狠狠一记耳光,直将她的脸打得偏向一边,身子跟着踉跄。
“奶奶!”陈百安慌地站起,叫了一声,却不敢上前。
陈姜没动,暗暗揣测,她怎会此时过来,难道是知道了自家去陆家拜祭的事?
万氏扯了廖氏,一手指住她的鼻子大骂:“长本事了啊廖雪英,我就知道你是个不安分的贱人,分家没几天,这就拿着骗老陈家的银钱大吃大喝起来了!过不得苦日子你就拿着休书给我滚,滚回你廖家沟丢人现眼去。自己不要脸面,还把老陈家的种一个个都带歪了,上门打长辈,骗钱,赶明还要杀人放火,都是你这丧门星教出来的败坏精!”
当着儿女的面被婆婆摔耳光指鼻子,廖氏不反抗,也从没反抗过。
“吃肉,喝汤,拿我的银子糟蹋祸败,你哪来的狗胆啊廖雪英!”她骂几句火气愈盛,一把推开廖氏,扑到桌上猛地一扫胳膊,叫道:“吃,我叫你吃!”
一阵稀里哗啦,碗碎汤洒,大骨头弹了个跟头,黑乎乎脏兮兮的躺在陈姜脚下。
“吃啊!填你那死人窟窿啊!”万氏凌厉地喊着,烛火映照她恶狂扭曲的表情,看起来像厉鬼一样。
万氏并不高壮,身材较之一般农妇还略显瘦削。可比她高些的廖氏在她面前,气场弱得就像刚出生的小鸡仔,弓腰驼背低着头啜泣,端得一副逆来顺受样儿。
万氏砸了饭碗,对于他们吃肉的怒火并没有缓解半分,反而越烧越旺。老宅天天吃糠咽菜,这个贱人不但敢干出骗钱的事来,还敢买肉,当得了横财胡花呢!
“把二两银子拿出来!”她怄着眼盯住廖氏,那俩小的根本不放心上。
“啊……娘,不是……”廖氏语无伦次。
万氏一拍桌子:“不是啥不是?买肉填窟窿了,给自个儿贴膘了是不是?”
屋里光线昏暗,万氏说着话四处打量起来,这一看不要紧,愤怒几乎快要顶破天灵盖。
“好哇!”她疾步走到墙角,拨开一袋粮食,声音拔高了两个调:“还买了细粮,好哇你廖雪英,你这是拿我的银子撒欢儿了啊!”
再瞧见陈百安床上的书本,床下的草纸,表情已扭曲到了极致,回头拿手指恨恨点着廖氏,没说话,又向里屋奔去。
廖氏哆哆嗦嗦偷眼看向陈姜,自打万氏进门,打骂摔砸,她就坐在原位,四平八稳面无波澜,眉毛都没动一下。
万氏进里屋,定然会搜出那些尺头绣线绢花,自己下场会如何,恐怕挨顿打都是轻的罢。
廖氏作难,恨不得立时死了去,二两银子不是她要的,也不是她花的,可她无法开口,更怕陈姜开口。一旦阻止万氏,势必要带出她和老三合伙卖闺女的事,以万氏的脾气,就算她为保老三不要银子了,自己也难逃迁怒。
要不然,就让她把东西都拿走,剩的银子也给她,先送走这尊大佛再说……
“奶奶。”
陈姜在万氏即将踏进里屋时开了口,吓得廖氏一个激灵。
“那屋里黑,啥也看不见,要不要我给您点盏灯啊?”陈姜慢悠悠起身,朝壁角挂着的破灯台指了指。
万氏厌恶地看她一眼:“拿进来!”
“好咧。”陈姜答应得干脆,走过去的步伐却依然是慢悠悠的,边走边道:“奶奶,您何必发这么大的火嘛,您是长辈,想要我家啥东西,说一声,我给您送去就是。您这来家又砸又打又翻的,传外人耳朵里,不定怎么编排老陈家子孙不孝顺的闲话呢。”
万氏先是眉毛一竖气道:“说啥呢?”紧着又是一愣,这丫头说话咋怪里怪气的?
陈姜走到灯台边,却不伸手去取,缓缓道:“我说,奶奶您来我家,是想要啥?是想要……三叔的买命钱吗?”说罢扭脸对着万氏咧嘴一笑。
灯下本是合屋光线最好的地方,可陈姜目光阴森,言语骇人,笑容既不天真也不灿烂,像是被逼着笑似地露出几颗白牙,站在那里整个人都显得僵硬,虚假和诡异。
万氏后颈立刻浮了一层白毛汗,不能自制地打了个寒战,几天不见,姜丫头看起来咋这么瘆人呢?
“啥买命钱,你三叔咋了……你把话说清楚。”
停在里屋门口,万氏凌厉的气势消退了些许,心也七上八下乱跳起来。
这几天老宅不安宁,老三跟他媳妇一天三顿地闹架,万氏隐隐觉得是与陈百安打他的事有关,可老三却一口咬定是个误会,任凭她怎么问也问不出个头绪。早想来问问廖雪英,又偏偏这阵子正忙老闺女说亲的事,这才耽误下来。
若不是今日三媳妇偷偷跟她说了廖雪英从她那骗走二两银子的事,她几乎要把这事儿给忘过去了。为啥骗钱,三媳妇说得含含糊糊,只说老三把廖氏得罪了,她是顾着家中名声,怕闹开不好看才给银子息事宁人。老三和廖氏娘仨儿有什么过节万氏弄不明白,但看这一家三口欢蹦乱跳满嘴是油的模样,马上断定廖氏骗钱罪名成立。
虽然她很不满三媳妇藏私房钱,但既然说出来了,这二两银子就等于孝敬进了她的口袋。廖氏买吃买喝胡花乱费的,就是她的钱!也不知还剩多少,简直狗胆包天,不剥廖氏一层皮下来,难消心头恨啊。
万氏本已打定主意拆了二房大闹一场,可此时听了陈姜的话又忐忑了,这里头到底有老三啥事?
陈姜见她眼神精光灼灼,脑中不知在转些什么,不紧不慢开口道:“看来三叔没跟奶奶说实话啊,不过他不敢说也正常,奶奶这么重规矩懂礼法的人,要是知道他害了人命,还不亲自绑了送去衙门?”
“啥?”
万氏扶着门框,霎时心头一凉,那晚陈百安在老宅闹事时说的话突然浮现脑海,害了人命一说已是第二次听到,难道老三真做了什么坏事瞒着家里?
“你说啥,谁害了人命?”
“三叔啊。”陈姜轻笑,歪起脑袋故作童言无忌状,“三叔害死一个人……”
“姜儿!”廖氏忍不得了,眼见陈姜就要说出事由,慌忙出声阻止,望向陈姜的目光尽是恳求,“别瞎说,吓着你奶奶了。”
万氏阴着眼瞪住陈姜,咬着牙道:“小孩子家家的不要混说八道,编排长辈的不是,该掌嘴的!”
陈姜把影子的那点无知和泼皮劲学了个十成十,撇嘴哼了一声,不服气似地道:“我才没有胡说,三叔害死一个人,就埋在山洼子里,我亲眼看到的,现在肯定还埋在那里呢,奶奶不信就去挖挖看啊!”
万氏不止心凉,身子也凉了半截,她想冲上去甩陈姜俩耳刮子,可双腿却似千斤重,擡也擡不起来,只能连声道:“胡说!你个小贱丫头胡说,我撕你的嘴!”
陈姜瞄了一眼廖氏,见她微张着嘴,惊讶又拼命想掩饰的样子十分好笑,于是便呵呵笑了两声,道:“奶奶可不能撕我,我病还没好呢。因为我看见三叔杀人,他把我推下崖台子,摔得我半死,钱郎中说我脑袋里还有血块没消,所以三叔才赔了我二两银子来的。”
陈姜的话就像一根线,串起了万氏心中所有的疑惑。陈百安为什么会打他三叔,老三媳妇又为什么会送给廖氏二两银子,原来都是因为陈姜看见老三杀人了……
潜意识里,她相信了陈姜。因为她了解她的三儿子,最最精明不过,打小就是不肯吃亏的主儿,偏偏又生了张抹蜜的嘴,家里活计干得最少,从她这儿得的好处却最多。三言两语能哄得别人乐开花,想占他一点便宜却是绝无可能。
老三敢杀人,万氏不愿意相信,可他无缘无故怎会送钱给廖氏?怎么想都很像是封口的钱啊!
“我的天爷……”万氏膝盖一软,倚着墙壁滑倒在地,廖氏忙去搀扶,被她推开。也不抄家了,也不要银子了,只顾怔忡地看着陈姜,脸色灰白。
“姜丫头,你可不能编这样的瞎话来哄我,你奶奶我年纪大了,经不得吓唬。你三叔…我一手带大的,他苛是苛了点,可干不出害命的事啊,你年纪小,说这些话不能是真的,看错了对吧?你是看错了呀…这瞎话传出去是害你三叔,戳你爷奶的心窝子啊!”
“我没传出去啊。”陈姜一脸无辜,灯台也不取了,又踱到桌边坐下,居高临下看着万氏:“这事本来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连我娘都没告诉,是娘看我摔得一头血问了几句,我只说三叔推我,可没提他杀人的事。我娘去找三叔说理,他竟然拿了包毒药骗我娘说那是给我治脑袋的药粉,幸亏被钱郎中闻出来了,不然我被灭口了,我娘就变成了害闺女的凶手,上哪儿说理去?三叔这一招可是毒透了啊!我向他要二两银子赔偿,多么?”
陈姜一字一句都咬得清晰而缓慢,确保万氏听得真切,理解得透彻。
万氏几乎要昏过去了,说来说去老三这事儿似乎已经落了实锤,他杀人了,还想灭了侄女的口,还想嫁祸于二嫂……
“所以,三叔杀人这事儿现在已经有四个人知道了,我,我哥,我娘,还有你啊奶奶。”
陈姜补上一刀,万氏抽着嗓子啸出一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