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得人事不知的陈姜没做梦,当然她就是做梦也不会想到,乡村老太的手段是这么的…直接又残酷。
影子近了床边就开始嚎啕大哭,而且是趴在陈姜耳边哭,边哭边咕叨着。
生生被吵醒的感觉非常糟糕,尤其是在前一夜就没睡好的情况下。听着鬼哭狼嚎,陈姜心头无名火起,熊熊燃烧。
她闭着眼睛把头移到枕头侧下方,屈肘抓住脖子,小臂压在了耳朵上头。
影子没注意她这些小动作,只完全沉浸在魂飞魄散的恐惧中,唯有卖力地哭,不断地说才能缓解些些。
“还我身子吧,你去找别人吧,你有道行,很厉害的,随便抓一个人上身也行,抓一个大人!我还没长大呢,你都几千岁了。求求你放过我吧,我已经死了好可怜,我想去投胎,舅奶奶说我会魂飞魄散,我不要魂飞魄散,呜呜呜,求求你啊……”
诸如此类颠三倒四的话,影子颠来倒去地说,她不累,不困,不渴,不饿,也不嫌烦。
哭了两刻,陈姜已濒临崩溃边缘,头痛欲裂,胸闷气短。困而不能眠,气而不能发,怎能不把人逼疯?
装聋作哑是门高深的功夫,她显然修炼得不到位。
又强撑了半刻,陈姜一拳重重砸向床板,发出“砰”的巨响,影子顿时哑然。
她保持着生前的习惯,不哭出声也要抽噎,绿光一闪一闪地看着陈姜翻身坐起,看着她眼睛里布满血丝,看着她很突然地仰天大笑,看着她像一阵风似地刮出门去了。
“哥!哥!陈百安!”陈姜跑到院中一通喊,烦躁地捋着袖子。
廖氏又从灶房露头:“你哥上山砍柴去了。”
篱笆门上的被子已被移到旁边,陈姜黑沉着脸蹬蹬蹬出了院子,在大大的日头下站定,回头狞笑,心道鬼老婆子,这么点手段就妄想让我屈服,做梦!
光天化日之下,热浪腾腾之中,她扭曲的表情和诡异的行为再一次吓到了偷看的廖氏,心惊胆战地缩回灶房,一句话不敢多问。
影子不出来,她躲在窗户后看着陈姜,忐忑不已,舅奶奶这办法到底是有用没用啊?贵人小姐看起来还是不想搭理她,是不是自己哭得不够大声?
山上没找见陈百安,可陈姜却终于蹭在树荫下睡了一觉,睡醒已近黄昏。背疼腰疼腿也疼,回到家还一瘸一拐的,且并未得到家人关心——廖氏不敢问,陈百安没发现。
吃饭时,舅奶奶牵着影子站在廖氏身后,鬼脸上笑容阴阴。陈姜没擡头都能感受到那股恶意。
这是要放大招了。
随即,她俩开始了长时不间断地在她耳边的对话与哭闹。从饭中到饭后,从洗澡到泡衣裳,从看着陈百安秒睡到不得不进屋与廖氏相对。不给陈姜丝毫喘息的时间,暴雨梨花针般的密集攻击持续了一个多时辰。
舅奶的话题涉及村中大小八卦,旧闻杂谈,夫妻秘事,亲眷仇怨等等,其后又说到坟地的风水,棺木的材质,寿衣的款式和墓碑的镌文。
影子单调一些,仍是用哭哭啼啼来表达其可怜的程度。时不时听舅奶说了谁家八卦,一边假哭一边还搭上两句。
舅奶奶不放心守夜的儿孙,给影子做了示范后又飘然而去,第二阶段便由影子独挑大梁。她学这些歪门邪道倒是很快,趴在陈姜肩头,张嘴就道:“我五岁的时候,谷儿就偷偷掐我,因为我比她长得好看……”
今晚不好再让廖氏在外屋对付,陈姜自觉让了半张床出去。睡了觉洗了澡,精神却并没有好一点,坐在床边晾着头发,看似平静的陈姜揉掐起那朵简单的绢花。
廖氏战战兢兢躺在床上,看一眼陈姜的背影又赶紧死死闭住,拼命想快些睡着,偏偏许久都没有睡意。回想吃饭时,陈姜神色难看,说话断断续续,像是总被人打断又强行接下去的感觉,古怪极了。
自从陈姜回来后,这几天的日子可称水深火热,单是难过也就罢了,还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森感萦绕在家中,陈姜在时犹盛。廖氏想着她三番两次说自己阎王殿里走过一遭,若是真的,岂不是她带回来的阴气?
这时,影子说道:“我九岁的时候,苗儿拿脚绊我,这个不要脸的小贱胚子……”
廖氏正胡思乱想,冷不丁听见陈姜开口问了一句:“听说明日有集,我和哥去镇上一趟,你去吗?。”
“不…不去了。”
回答之后廖氏想,她是在跟自己说话吗?又被这种想法吓了一跳,屋里就俩人,不跟自己还能跟谁?
影子听见了,忙在述说成长史过程中添上一句:“我也想去,不出太阳就去。”
“镇上学堂贵不贵?”陈姜又问。
“学堂?”廖氏撑起身子,虽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还是答道:“你四叔和大郎读书的那个地方,是一年四两银子的束修呢。”
“那么贵?”陈姜还是没有银钱换算的概念,只是从廖氏语气中听出这不是小数目。
廖氏听闺女唠家常似的口吻,渐渐安定下来,道:“可不是,一亩好田也就五两银子,他俩还要买啥纸啊墨的,这一年就用掉二亩地,要不是你奶早年存了些银子……”
陈姜嗤鼻:“念这些年也没见考出个功名来。”
廖氏叹息:“可别当你奶说这话,她挨个儿供的,从你大伯到你爹你三叔,都读过几天书。后来全读不下去,家也没啥银钱了,就只供你四叔和大郎了。”
“我奶心气儿挺高,可惜老陈家怕是没有那块料。”陈姜笑着摇头,“识俩字儿懂些道理得了,我可不指望我哥去念几年书就能中状元。”
“啊?”廖氏诧异,“啥,你哥啥……”
陈姜从枕头下摸出二两银子,上下抛了抛,道:“我打算送我哥去念书。”
廖氏结舌,陈百安都十三了还念哪门子书?她下意识想反对,又下意识地控制住了,只道:“是,可是咱家没钱。”
影子离了舅奶奶的指导,注意力极容易被转移,她听着母女对话时不时就忘了自己的事儿,随便哼唧两声又竖着耳朵听。这会儿看到陈姜拿出二两银子,又说要送她哥读书,马上咋呼起来:“送他念啥书嘛,二两银子也不够啊!这钱要给我,我就给家里买细粮,买猪肉,买好看的绢花,买新衣裳,让谷儿眼红死……”
陈姜不接廖氏的话,起身到窗台边吹熄油灯,道:“睡吧,明天去镇上看看再说。”回来扯了枕头,在床的另一头躺下了。
屋里安静下来,窗外有夜虫轻鸣,月光透过窗棂洒入点点莹白,陈姜与廖氏都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想心事。
影子终于又想起她的任务,趴在陈姜脸前换了个更合心意的话题。
“陆小姐给我一朵绢花,给稻儿一朵,没给谷儿,哈哈哈,她要气死了。后来她把稻儿的抢了去,你说她多不要脸?陆小姐的丫鬟说这绢花是从府城买的,可好看了,我平时都舍不得戴,你还拿着不当回事,你到底是不是京城的小姐啊?舅奶奶说你骗我的……”
陈姜缓缓闭上眼,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听起来不那么烦躁。
“陆员外其实是舅奶奶家的亲戚,陆大郎成亲的时候还让陆家少爷小姐来坐席呢。穿的用的都是好的,衣裳是绸布的,头上插的簪子是金的,走的时候还坐马车厉害吧,有一个下人专门驾着,上车还踩凳子呢。你上次说你也有啥香车宝马,也不知真的假的,你要是能带我坐一回马车我就相信你……”
这一夜于廖氏,于陈姜都是极漫长的,母女俩睡在一张床上,却各自紧贴床边,一丁点都不想接触到对方,生生在中间空出一条鸿沟来。
唯独陈百安,眼一闭一睁,天就亮了。
廖氏蹑手蹑脚地下床,穿着鞋子看了一眼陈姜。只见她用胳膊团住了脑袋,眉头紧皱,小脸青黑,看似睡得不怎么安稳。替她拉了被角遮住小腹,廖氏心中滋味难言,有酸有痛,还有不甘与期盼,她默默地想,熬着吧,熬一天算一天。
廖氏出去后,陈姜呈大字型占了整张床,好好舒展下委屈了整夜的胳膊腿儿。
舅奶奶正在前仰后合地笑,影子正在惊天动地地哭。
笑一会儿舅奶奶就拉影子:“你看她那不成体统的样儿,就这还敢说自己是贵人小姐,哪家的贵人小姐伸爪撂蹄子的!”
“陆小姐算贵人小姐吗?”
“呃,那也不能全算,她爹就是个员外嘛,跟县令家小姐还是不能比的。”
“舅奶奶你见过县令小姐吗?”
“见过,三十年前见过一次,那小姐现在怕也是当奶奶喽,我跟你说啊……”
连哭带笑,连说带唠又是一夜没住嘴,舅奶奶把她五十多年来积攒的八卦倒了个干净,影子也已哭尽自己十一年的争风人生。俩鬼不把陈姜磨出破绽誓不罢休。
从烦到怒,从怒到怨,从怨到静,过程长而艰辛,她们终究是低估了陈姜这只“千年老鬼”的定力,在明知对方险恶用心的情况下她又如何会被磨出破绽?磨出杠精心理才是真的。
赖了一会儿床,陈姜慢条斯理地起身,继续挂着两团黑眼圈晃悠出门,见陈百安正在院子里劈柴,凑上去捂着嘴咬了一阵耳朵。
陈百安有些惊讶,却也没说什么,从灶房摸了个碗就跑出家去了。
今早舅奶奶出殡,她不能多留,再三交代影子不要放弃再接再厉,匆匆回家监督仪式去了。
影子倒不觉累,只感乏味。一天一夜一刻不停地讲啊哭啊,陈姜却根本没有反应,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这等没有希望也没有成就感的事情,做多了必然乏味。
清晨湿气略重,山风清凉,趁着太阳没有肆虐,影子在院子里飘来飘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两句废话。
陈姜洗了脸,梳了头,帮廖氏把粥端去堂屋不多久,陈百安就回来了。
为了护着碗里的东西不洒出来,他走得小心翼翼,进门就道:“要五文钱,我说回头给。”
“她还真会赚钱,”陈姜失笑:“行,得这么点也不容易,今天去镇里把银子破开,欠不了她的。”
影子感觉有些不对劲了。
这会儿太阳还没出来,可打陈百安一进门,她就浑身不自在。飘着跟进屋想看看他手里端的东西,忽然被一阵浓烈的腥臭气息笼罩,躲不开逃不掉,逼得她进退不能。
她捏了鼻子叫:“啥东西那么臭,熏死我了。”
廖氏拿了筷子从灶房走出,看见陈百安手里的东西,皱眉道:“这弄的啥回来黑乎乎的,别糟蹋碗了。”
陈姜接过碗,冷冷一笑:“你们不觉得家里这两天阴气重么?我担心有不干净的东西,找王七婆买了点好玩意儿。”
说罢,小指伸入碗中轻轻一蘸,对着影子所在处直甩过去:“黑狗血,辟邪管用得紧。”
一滴沾身,影子立时感到烧灼般的疼痛,比太阳照射的疼痛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惨叫一声,忙用手去捂,哪知那烧灼感不但没有消失,反而逐渐渗透蔓延至全身,两息之后,她感觉她的眼珠子都已经烧起来了。
“啊!啊!救命!疼死我啦,疼死……”影子缩成绿莹莹的一团,贴着地面翻滚起来,上下抓挠,凄叫连连,惨状叫人望之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