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姜一听就板了脸:“这叫什么话,百顺怎么了?就是百年哥又怎么了?都是老陈家的孙子,谁比谁高贵是怎么地?你这叫妄自菲薄。”
陈百安的关注点发生了偏差:“啥是妄自菲薄?”
“就是说你太看轻自个儿啦!”陈姜没好气地拍他一下,“求知欲还挺强,我跟你说正事呢,你到底想不想念书?你要不想念,你就好好种地,饿是饿不死,只不过你不识字,这辈子也别想有啥大出息;要是想念……”
“想念咋地?”陈百安主动问了一句。
陈姜满意地点点头:“就是要你这点精气神,想念嘛,咱们就要动脑子挣钱了。老宅那边你别想了,分家就是两户人,过好过坏各安天命。现在咱家你也知道,你娘是指望不上的……”
“也是你娘!”
陈姜嘿然:“对,咱娘是指望不上的,你就是户主,你不想法子挣钱供自己念书,给妹妹我攒嫁妆,你还能指望谁去?”
说起嫁妆,陈姜是一点不脸红,陈百安便也没觉得不妥,倒真的拧着眉毛想了一会儿,道:“我不知道咋挣钱,咱家只有两亩田,还是没分家时种的稻谷,说好收了一家一半,不过税粮还得咱家出,今年只能落下一石多粮食。”
陈姜没这方面的概念,便道:“一石多够我们三人吃吗?”
“那指定不够,收了稻谷种麦子,得明年清明后才收,还有大半年呢。”
陈姜觉得不可思议,“稻子不是种在水田里么,还能接着种麦子?”
陈百安奇怪地看着她,小妹是不爱下地,可并不是没见过地,从小田间地头打着滚长大的,问出这问题不应该。
“咱这儿向来都种旱地啊。”
“哦,呵呵,我就问问,不够吃咋办呢?”陈姜察觉他起疑,忙转移话题。
陈百安并没多想,道:“新米换陈粮呗,老宅就是这样换的,换成陈粮杂粮,能多不少。不过要是顿顿吃,也是不够吃到明年清明的。”
“全卖了能卖多少钱?”
“那我不知道。”
两人说着话,过了溪沟子一直朝南走,上了个土坡又下去,大片大片的农田便现于眼前了。
下地的村民不多,仅有的几个人也只巡视着自家土地,并无操作,稻子们很规范地各自生长着。浓浓的绿,浅浅的黄,层层叠叠,铺向远方。风吹过,一望无际的稻田如海浪起伏,散发着独有清香。
稻谷正在渐渐成熟,陈姜跳下田埂,就近摸了摸一颗稻穗,穗头已经沉了,可想而知到了收获季,这里会是怎样遍野生金的景象。
纵使陈姜不喜农稼,见了这稻子也有种莫名亲近感,毕竟是粮食,活命的根本。
一亩六百多平方,两亩农田一千多平方呢,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就是我家的地?”陈姜豪迈地挥舞着手,一比划就圈了个巨大的范围。
陈百安又用奇怪的眼神看她:“你糊涂啦,自家地都不认得了?从这埂子上往南走,过了李家,再过刘家,那边才是。”他也挥舞了一下手臂,只绕了小小一个圈。
“你要去么?我前天下了田的,没啥,爷爷跟大伯伺候得挺好,今年雨水又足,等着收就行了。”
陈姜望着他指的遥远处,又看看脚下细窄稀烂的田埂子,敷衍着笑笑:“那不去了,我就来看看,盘算一下收了粮食咋办。”
陈百安把她拉上路来,道:“吃都不够,还能咋办?”
陈姜嗔他一眼:“爹不在了,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你问我?”
陈百安挠头,有些羞愧。在老宅日子也不算好过,但有长辈当家,分了活儿让干就干,干完吃饭,不会去想那么多。如今分出来一个月了,他还是没摆脱以前麻木被动的习惯,没了活计宁愿成天游手好闲,也不去想想以后该怎么办。
“我正想问你呢,哥,”陈姜指指大苍山,“你天天不着家在山上胡跑,就没见着山上有什么好东西?”
“啥好东西?”
“比如野猪野兔鹿子獾子啥的,还有山参啊,灵芝啊……”
陈百安很老实地道:“兔子见过,跑得快,抓不住。你说的那些都在深山里,深山里有蛇有狼,梁金宝他爹去年不就死在里头了么,说是被啥咬成两截了,可不敢去。灵芝是啥?”
“算了,再想别的招吧。”
兔子都抓不住,指望他去打猎也是白搭。灵芝是啥陈姜也说不清楚,就那么随嘴一问,真有野生的好东西长在她眼前,她也不认识。想到这里,她有点泄气,靠山吃山是个很好的想法,但是冒着生命危险就没有必要了,有蛇有狼什么的,听着就很可怕。
陈姜惜命的程度超乎常人,上辈子她过得那么备受折磨,也从没动过自杀的念头,要不是被害……
想起自己的被害,陈姜咬了咬牙,这辈子绝不能重蹈覆辙,绝不再给心机鬼一点机会。
兄妹俩翻过土坡往回走,忽然听见一阵唢呐声从村中传来,顿住脚步,侧耳细听,还有哭号夹杂其中。
陈百安手搭凉棚望了望,道:“陆家办丧,舅奶奶老了。”
“舅奶奶?”陈姜没有印象,“谁家亲戚?”
“咱奶的嫂子,年前就病得起不来床,这下怕是去了。”
万氏年纪没多大,至多五十来岁,这舅奶奶应该也不是七老八十,一病要命,古人的医疗水平堪忧啊。
陈姜只能感慨一下,遂道:“我们要去吊丧吗?”
陈百安赶紧摇头:“不去不去,叫奶奶知道了要骂死人的,回家做晌饭吧。”
陈姜愕然,不是她嫂子吗?有矛盾也不至于连死了都不去吧。她没有开口相询,脑中转着舅奶奶仨字儿,还真让她模模糊糊想起一些万氏在家恶毒大骂舅奶奶的片段。
俩老人积怨的缘故,陈姜不感兴趣,眼看晌午头太阳极烈,天气极热,头又有点痛,不适合在外逗留,便跟着陈百安回家了。
离篱笆院子还有百步之遥的时候,陈姜眼尖地瞧见院口地上伏了一团虚影。
阳光赤辣辣照着,没有树荫庇护没有房屋遮挡,那原本阴气十足的绿光消失殆尽。瘦小的身体连同死时穿的衣裳都呈了透明状,只余轮廓,看起来就像拿笔画了个人形虚线似的。
她本就死了,自是没有呼吸,伏在那处一动不动,眼瞅着就奔灰飞烟灭去了。
“啊呀。”陈姜忽然抱住了头,一阵尖锐的疼痛像针一样扎入她的大脑,比之前痛得剧烈百倍,直让她痛出了声。
“咋了?”陈百安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关心地看着妹妹。
陈姜深吸几口气,硬是咬牙忍住了,放下颤抖的手,若无其事道:“我想起家里被子多久没晒了,昨晚盖着都觉得死板板的。”
陈百安颇惊奇:“小妹你晚上还盖被子?这三伏天……”
陈姜快步走回家去,边走边道:“晚上不盖肚子拉稀,快点,把我屋被子抱出来晒晒。”
陈百安不明白她一时一出抽的什么风,但只要有人吩咐做事,他是很善于服从的。
被子确实死板了,也不知盖了多少年,拆洗过几次,粗蓝被面已经褪色,里面不知絮了什么,摸起来一坨一坨的。
陈姜将被子抱出,吩咐陈百安拿了个长条凳子搁在篱笆院儿外,篱笆和凳子上各搭一头,把入口封了个严实,也正好把影子罩在了下头。
几乎瞬间,她的头痛就减轻了。
“姜儿,你这搁院里晒就行了,搭在门栏上都没法进出了。”陈百安帮完忙发现自己被堵在院外了,只好从旁边翻进来。
陈姜心道我也不想,谁叫你死鬼妹子瘫在那儿了呢。编了个理由道:“下晌屋前就没太阳了,放在那里能多晒会儿,天这么热你还出去干啥,老实在家呆着吧。”
陈百安也不多言语,径直喝水去了。廖氏从灶房里伸头看了一眼,默默又缩了回去。
陈姜再进屋才发现桌上凉着一大盘蒸野菜,是揉了面蒸的,旁边放着一个碗,碗底浅浅一层醋泡蒜沫。
廖氏出门借东西了?陈姜走进里屋,往枕头下一摸,小银疙瘩果然在的。她挑挑眉,看来是不打算去找情郎了,就是不知能坚持多久。
有人愿意做饭总是好的,这种乡村高难度的灶台炉膛,陈姜操作不来。
昨夜没有睡,上午又谈心又视察,一歇下来,她连打了几个呵欠。趁着影子一时半会爬不起来,决定打个盹儿养养神。
陈姜歪在床上,刚拍了拍硬邦邦的枕头,忽听身后有人道:“你是哪来的妖魔鬼怪,快还了姜丫头的身子来!”
陈姜头也未回,神情自若地转身,躺下,眯着眼又打了一个呵欠。
一个年约五旬的妇人飘在床尾,身穿青色寿衣寿鞋,颈上系了同色风袍,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还插了一根银簪。脸颊瘦削,眼睛凹陷,嘴唇惨白,皮肤死灰,端得一副标准下葬样儿。
只是她身上裹的不是绿光,而是白光。柔和恬淡,不见戾气。
陈姜翻个身朝里,闭上眼睛想,这要是晚上在屋里飘着,还能当个夜灯使使。
“姜丫头明明死了,你却顶着她的样貌混进老二家里,安的啥心?”老妇人说话可不柔和,她见陈姜没有反应,作势拍了一下,“孤鬼附身也不能是个人,你咋会听不见我说话,还装贵人家的小姐,你骗得了姜儿骗不了我老婆子,就是不想还身子了对不?”
陈姜暗道,人老精鬼老灵,一点没说错,老鬼就是比小鬼精明些。
老太太话锋一转,收了凌厉,多了劝告:“姜丫头都跟我说了,她三叔就不是个玩意儿,把孩子害死还丢在那大山里头,你又占了她身子。家里没人知道她已经死了,不能葬不能埋,难道要叫她一个小丫头做孤魂野鬼不成?孤魂野鬼可是投不了胎的,没有牌位,钱收不到,供拿不得,下地府都叫不开门啊!你咋忍心呢?不行我叫姜儿来给你磕头,你可怜可怜这没爹的孩子吧……”
陈姜听着她絮絮叨叨,眼皮渐渐沉重,老太太说话声音不大,就当催眠曲了。
“舅奶奶!”一声撕心裂肺又饱含感情的狂呼从墙外扑进。
陈姜一个激灵醒神,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密密冒了出来。这死丫头竟然恢复得这么快,早知就不给她搭被让她多烤一会儿了。
老妇人接了扑过来的影子,两鬼倒是没有隔阂,结结实实搂在了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