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凌晨四点的槐城吗?
这是写在《桐花街灰姑娘》开头的第一句话,据说改编自某位篮球巨星的名言。作者辛舒然欣赏他的曼巴精神,着意把笔下女主角塑造成和偶像一样具有刻苦勤奋,坚韧不拔等优良品质的人。在辛苦打工,看过无数次凌晨四点的槐城后,终于驱散黑暗,挣脱糟糕家庭,凭借一颗永不言弃的心收获了丰硕事业和甜美爱情。
辛舒然曾遗憾地说,她本想写一个反映女性在看似平权,实则歧视无处不在的社会里,忍耐,抗争,涅槃的故事。构思正面,立意高级,可惜写着写着写跑偏了,灰姑娘和王子虐恋情深篇幅过多,背离了她的初衷,拖垮了整本小说的层次。由此她得出结论,男人很碍事,爱情更碍事……
辛星不知道篮球巨星是什么,也不知道何为曼巴精神,但她见过很多次凌晨四点的槐城。那是她出生的地方,日升月落之下,死气沉沉一片腥臭废墟,看再多次也看不到辛舒然描绘的所谓“撕裂黑暗后的黎明”。
她问辛舒然,既然知道跑偏了,为什么还要那样写?嫌男人碍事,杀掉好了,就像你杀掉你的情人一样;或者干脆一开始就别写什么爱情,那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回答这个问题时,她们已经被丧尸围困在废弃大楼里八天八夜,弹尽粮绝。辛舒然站在窗口,看着楼下山呼海啸的尸群,点上一支皱巴巴的烟,狠抽一口,疲惫地望向天空,说:“小说不就那么回事儿,人人都想从中得到望而不及的东西,不写爱情,这本书你就看不到了。可是星星,记住妈妈的话,爱情的滋味是苦的,男人只会给你带来不幸,集中精力搞物资才是王道。”
时年十四岁的辛星,靠辛舒然的血又坚持了五天,最终等到尸群东移,出现逃生缺口。然而离开那栋楼的,只有她一个人。
绝境十三天里,她也曾有样学样,用小刀割破手臂,递到辛舒然嘴边,换来的却是狠狠一耳光。往后很多年辛星都在想,那时辛舒然失血过多,虚弱至极,扇来的巴掌怎么那么大力?令她脸颊隐隐作痛,十年难愈。
在腐烂世界独自生存了十年后,辛星已经成长为只有别人挨她巴掌的存在。她没想到,有一天还会被打脸,有一天还会看到凌晨四点的槐城,一个与她印象中截然不同的槐城。
彼时,她心房锐痛,耳鸣嗡嗡,两眼昏花,感觉身体被拖起,脸颊被暴击,痛感从耳边蔓延到太阳穴时,她浑噩恍惚不已。
灯光刺眯了眼睛,周遭景象模模糊糊,三步开外的地上似乎蹲着一个人,躺着一个人。在她面前,还有一张愤怒的女人面孔。
“大宝要有个好歹,我非弄死你不可!”
辛星懵怔地随着女人撕扯摇晃,心脏的疼,脸颊的疼和拧皮肉的疼都那么真实,不像做梦。
“死丫头就欺负自家人最能耐!不是要绝食吗?半夜三更出来干什么,闷屋里头死去啊!”女人发疯般叫骂着。当那两只手真的快掐上她脖子时,辛星本能闪躲了一下,随后迅疾出手,反掐住对方的喉咙。
辛舒然说,不要给别人欺负你的机会,谁想让你死,你就让谁死,尽力活到活不下去了为止。
没记错的话,她的确是尽力活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刻,可眼下这什么情况?
“你个贱…”
女人瞬间哑声,拼命拍打她的手臂,脸孔涨紫,目龇欲裂。
辛星惊奇看向自己细如芦棒的右手,死的时候右手只剩半截大臂,左腿也被咬得支离破碎,她可没有断肢重生的本事,也不相信丧尸会放过她残缺的身体。
死绝死透,死无全尸了,所以她为什么重新拥有了一只完好无损还听使唤的右手?
以她的能力,掐住对方颈动脉,稍一用劲就可让其昏迷。可她已经用了两次劲,仅仅是把女人控制在无法反击的程度,离完全制服她还有差距。
手没有力气,这不是她本人的身体!
看着女人因窒息而扭曲的脸,听着她嗓子里发出咔咔的垂死之声,辛星耳鸣逐渐消退,意识逐渐明晰,目光在四下里扫了一圈。雪白墙壁,干净地板,明亮灯光,随风轻飘的米色窗帘,和三个脸上没有污垢,身上没有武器,衣着十分古怪的“炮灰”……或许用非感染平民称呼他们更礼貌些。
因为一直生活于肮脏糟乱之中,辛星觉得在这个对她来说过分洁净的环境下,自己应该礼貌些。
小时候,辛舒然教导过她礼节,坚信末日总会过去,文明仍将延续,时时提醒她即使身处困境也要做一个有素质懂礼貌心存善意的孩子。渐渐的就不那么教了,阉掉想侮辱她的男人也不说对不起了,打断偷物资者的腿也不觉得抱歉了,还要求辛星一起动手。顺便又教了她一个新道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尚未弄清处境,辛星并不想要女人的命。蓝星的非感染平民越来越少,不到迫不得已,她不会杀人。何况此人身上虽散发着恶意,却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无法对她造成威胁。于是微微放松了手指,嘶哑开口:“你…谁?”
“郭欣!快放开你妈,怎么能对长辈动手!”
蹲在地上的人站了起来,惊慌地上前拨拉。那是个面目憨厚,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辛星确定自己不认识他。
但郭欣这个名字,有点熟。
“我,郭欣?”她不可思议地喃喃,顺着男人的力气撤开了手。
掐了不到十秒,女人却如受重创,身子一软瘫倒在地,痛苦咳嗽着,“报…报警,长海,郭欣害死大宝,还要杀我,报警把她抓起来!”
窗外传来尖锐的鸣笛声,由远至近,中年男人没好气:“报什么警,大宝半夜偷摸回家,还不开灯,欣欣起夜而已,又不是存心吓他的。救护车来了,快把人送医院是正经。”
辛星脑中闪过一些零碎画面,鬼鬼祟祟的身影,黑暗中的四目相对,男子的岔声嚎叫,接着就是灯光大亮,一对男女慌张扑来。她不知身为一个死人,自己怎么恢复了意识,只是迷迷糊糊躺在那里,被女人拉起来一巴掌打醒。
“郭长海,你就护着她,就护着她!”女人悲愤叫道。
辛星再陷震惊,长海?郭长海?
几个蓝衣人进门擡走了翻白眼抽搐的年轻男子,女人边哭边骂跟了出去。郭长海急吼吼地回屋拿证件,出门前看了一眼立在厨房门口沉默的辛星,道:“这事儿不怪你,别着凉了,回去睡吧。”
呜哇呜哇的鸣笛远去,屋外隐约的抱怨和议论也渐渐平息。辛星又等待十分钟,直到周遭重归安静,一丝人声都听不到了,心中的惊涛骇浪才翻腾起来。
郭欣和郭长海这两个名字她都见过。是的,见过,在书里。
以她对《桐花街灰姑娘》的熟悉程度,其中任何一个角色,哪怕是只出现过一次半次的路人甲乙,只要有名姓的她都记得很清楚,并能将与之相关的情节倒背如流。或者说,她能把整本小说倒背如流。
无他,阅千遍尔。
这本书是辛舒然的遗物。据说末世前,她写过很多小说,全部留存在一个叫“互联网络”的地方。末世来临,网络毁灭了,唯一印制成书册的一本被她带在身边留作纪念。
辛星生于末世,生于蓝星最混乱恶劣的年代,跟着辛舒然在病毒肆虐,气候异变,物资匮乏,人心叵测的世界中艰难求生十四年。她的记忆里充斥着欺凌,掠夺,杀戮和逃命,能想起的为数不多的温情时光大都和这本书有关。在辛舒然死后十年里,每每翻看,她温柔解读的声音便会于脑中响起,使辛星绷紧的神经得到片刻放松,使她在无论多么残酷的环境下,都能安然入睡。
辛星死于末世,死于看不到未来的二十五岁。临死前,撕了书中两页纸吃下,那是她最爱的两段,有关六婶包子铺和张记烧烤店的描写。混着满口的鲜血嚼着纸张,她直到咽气还在想,猪肉馅包子什么味道?羊肉串羊腰子,究竟什么味道?
她知道什么是穿越,辛舒然生前多次讲解过,向往过,祈祷过。她说蓝星已经没有希望,如果有穿越的机会,她唯愿女儿去到她曾生活的太平盛世,一生安稳。
今天以前,辛星对穿越存疑。
可她所熟知的郭欣郭长海两个名字,从未在现实中出现过,他们就是小说里的角色。
呆立片刻,她跌跌撞撞走到门边,拉开大门,走出房间,走出院子,清凉夜风扑面而来,街上空无一人。昏暗路灯后排列着一幢幢完整的平房,楼房,若干窗口投射出柔和光线,几只老鼠在街对面的绿桶下拱来拱去。红色塑料袋被风吹起打了个旋,落进一滩水渍中,把倒映其中的淡月稀星遮住了。
辛星大口呼吸,如坠幻梦。街边没有堆积头颅和残肢,没有破烂阴暗的建筑,也没有鬼魅般到处疯长的藤蔓;她赤脚踩着粗粝冰凉的地面,头顶是能看得见星星的广袤天空,空气里没有弥漫着尸臭和毒气,每一口吸进肺里都是甜丝丝的,甜得她受宠若惊。
站了那么久,没听到一声枪响,一声尸吼,更没察觉到任何变异动植物的气息。体积小到让她不敢相信的老鼠自在游荡,有一只甚至横穿街道,在离她不足三米远的地方大喇喇嗅闻着。
未变异的老鼠可以吃!这是辛星的第一反应。
习惯性摸向大腿,触到棉布裙边才想起,她已经不是她自己,腿上没有绑着随时可以出手的武器。而当她产生了吃老鼠的念头几秒后,胃部忽然痉挛,喉头涌上欲呕感。
身体似乎很排斥这个想法,所以这里的人不吃老鼠?因为是太平盛世,物资极大丰富?
低头看看身体,又回头看看房子,门口的方牌上标示“桐花街23号”,辛星心头惊诧退去,惊喜漫出。桐花街啊!如果没猜错,她死后穿越进了母亲撰写的小说,变成了全书描写不足三百字,女主角那个因病去世的邻居,郭欣。
回想十四岁以前,辛舒然每每带她逃过死亡威胁,都会说一句“幸运之神眷顾”。在她死后,辛星也有过多次死里逃生的经历,却从未感到幸运,那是她用满手老茧和一身伤痕换得的结果,神明根本不存在。
然而此刻,她拥有了一具新身体,听得到自己的鼻息,感受得到风从颊边吹过的微痒,站在一个让她毫无危险预感的地方。原来幸运之神不是不存在,而是在她死后才姗姗来迟。
这算不算实现了辛舒然的遗愿?
求证不难,书中剧情在脑中划过,她迅速判断了所在方位,迈着不太灵便的腿脚向东走去。在路过勇强烟酒,爱家超市,胖姐五金等七八个店铺之后,她找到了那个幻想过无数次,却第一次看到具象的黄底红字大招牌:六婶包子铺。
《桐花街灰姑娘》是基于现实基础上创作的小说,以辛舒然的家乡槐城和居住过的街道为背景,人物剧情虽是虚构的,但其中很多场景都真实存在,比如包子铺。末世之后就没有了,整条街道沦为了丧尸和变异植物的乐园。
如今它近在眼前,所以自己的遗愿也有望实现了!让辛舒然回味多年,喷香顶饱的食物,终于可以尝到了吗?
心脏又传来一阵锐痛,辛星却僵硬地笑了出来,痛才好,痛才是真的。
她慢慢靠近那灰蒙蒙的卷闸门,没有留意门上贴的红纸条,也没发现背后的居民楼里,有人无意间看到了她的身影。
继凌晨两点半的救护车扰民之后,三点半呼啸而来的警车再次把桐花街居民的清梦给毁了个干净。包子铺对面楼的许多人从窗口探出头,睡眼惺忪地看热闹。
据某位彻夜打游戏的热心市民举报,六婶包子铺外有不法分子正在实施撬锁盗窃。派出所民警火速赶来,将靠在卷闸门上发呆的嫌疑人——一个赤脚散发,身穿睡裙,骨瘦如柴的女孩逮个正着。
她并没撬锁,卷闸门一切安好,靠在人家店门口构不成犯罪。然而她不该在民警上前询问时突如其来地做出攻击动作,反剪了没有防备的民警的胳膊。
好在由于力气不足,很快又被民警反制。盗窃不成立,袭警行为坐实,务必要去所里走一趟了。
其实辛星在听见他们大喊“警察,别动”时,就意识到自己莽撞了。她是想打开那扇卷闸门来着,可忽然强烈的心悸让她站立不稳,出于本能防御,对靠近她的陌生人动了手。好像,惹到了不该惹的人啊。
警察,一群被辛舒然详细描述过功能特性的人,类似基地维安官,在一定范围内,对平民有约束管制权。
初来乍到,万事不知,辛星认为她应该相信辛舒然的话,警察和维安官不一样,警察不会随便要人的命。加之心悸感一阵强过一阵,身体条件不允许她硬拼,于是不再反抗,老实让人压住肩膀铐住双手,默不作声听了几句训斥。
在被塞入警车之前,一束亮光扫射到她脸上,高大的吉普车从街头驶来,停在警车旁边,后车窗内伸出个脑袋。
“欣欣?”
清亮女声诧异地喊着,打开后门跳了下来:“这是怎么了?”
辛星望过去,那是个穿着红衣白裙的长发姑娘。她不知是谁,便也没有答话,弯腰坐进警车里。
“警察同志,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抓她?”
“妨碍公务,意图袭警。”
“误会吧,她是我家邻居,有病在身怎么会袭警……”
车门关闭,隔绝了民警和女孩的对话。辛星低头看腕子上的银色手铐,拢住自己干瘦的五指,手腕慢慢从铐圈中后缩,缩到手掌最宽处,比量一下,又伸回了原位。
简易的束缚工具,扣得不紧,逃脱很容易。果然是太平之地,对俘虏也这么宽和。
右侧传来哐哐两声,辛星扭头,见吉普车的驾驶位上靠着一个黑影,车窗处伸出一只夹烟的手。在路灯楼灯车灯等许多光源照射下,那手颜色惨白,指头修长,骨节分明,正不耐烦地敲击着车门。
片刻后,警察拉开后门,对女孩道:“你通知她家里人吧,具体情况到所里说。”
女孩焦急:“她就住这条街啊,家里没人吗?”
关门之前,辛星听到吉普车里男人懒洋洋的声音:“操得哪份闲心,有完没完?你不走我先走了。”
正是这一声,让另一个准备上车的警察停住了动作,怀疑地看向吉普车:“等一下这位先生,你是不是喝酒了?”
“没有。”
“隔几米都闻得到酒气,下来!”
凌晨四点,辛星坐着警车见到了不一样的槐城街景。和她一起欣赏的除了两名警察,还有一个同样被冠以妨碍公务嫌疑的男人。
冲突发生时,女孩高声叫出了男人的名字,听得辛星眉毛微微一挑。
韩子君啊,久见其名,不是什么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