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园项目是韩子君先提起,问傅景阳有没有兴趣的,规划书也发给了他。看过后他觉得这个项目具有独创性,又紧密结合了当下国家提倡的全民健身运动,未来发展前景好,值得一投。
当然这其中也有郁薇的关系。她经常跟他说起韩子君多么不容易,单亲家庭,从小吃尽苦头,初中毕业接受了好心人资助出国留学,靠半工半读完成学业,回国自主创业,几年内就取得不俗成绩,是寒门贵子的典型代表。
听多了傅景阳都吃醋了,逼问郁薇是不是喜欢过这小子?郁薇说他们太熟了,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她看韩子君就像兄弟姊妹,韩子君看她也一样。
话是这样说,但他和郁薇初相识就在韩子君的酒吧,他还因为郁薇受过伤,可见关系密切,傅景阳难免警惕了一阵子。后来发现这俩人日常交集极少,韩子君整日追在辛星屁股后头跑,郁薇不联系他,他从不主动联系郁薇。慢慢就放心了,不是所有男人都喜欢他女朋友这种温柔美人的,韩子君独爱猛女。
有志青年,女朋友的发小,项目又有前途,辛星又是他的招牌,傅景阳觉得于情于理于钱都应该支持一把。本来正在问韩子君资金缺口还有多少,却不料听到这样一句荒谬的话。
傅景阳不解:“韩总,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是说令堂明确拒绝我一个人的投资?”
辛星和郁薇入座,一个二话不说拿起餐具继续吃,另一个不明所以地看看两个男人:“怎么了?”
韩子君斜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搁在桌面缓慢地轮敲,垂着眼皮道:“没错,这个项目的投资人有好几个,我妈只是要求我拒绝你,抱歉了。”
“为什么?令堂认识我?”
韩子君微微一笑:“她听说你是华宇董事长傅渊庭和著名女企业家沈月茵的儿子,就有了这个决定。”
傅景阳大惑:“令堂认识我父母?”
韩子君沉默片刻,擡起眼:“槐城还有谁不认识你父母呢?”
“可是……”韩子君眼神很犀利,犀利到有了点阴狠意味。傅景阳察觉到不对劲,皱起眉头:“韩总,买卖不成仁义在,投资谈不成我们就当朋友聚个餐,可是你拒绝的理由让我感觉你另有深意啊,今天是特意针对我的吧?没关系,有话请直说。”
气氛莫名紧张起来,郁薇感知力强,慌忙拉拉傅景阳胳膊:“聊得好好的怎么像要吵架?你们生意的事在办公室谈不好吗?先吃饭吧。”
韩子君又是半晌没吱声,抿抿嘴唇,又浅吸了口气,正要开口,一旁辛星擦完嘴把餐巾往桌上一撂:“都让你直说了你还磨磨唧唧的!我来说,说完赶紧走,我还要夜跑呢。”
“星星。”
辛星不理他,冲傅景阳一擡下巴:“你爸和你妈结婚之前结过一次婚,除了没领证,一切都按正常嫁娶程序操作,双方家人知情并认可,婚后也在一起生活。也就是说,你爸的原配不是你妈。”
傅景阳目瞪口呆:“你说什么!”
“你爸和你妈结婚的时候,并没有和原配离婚,或者说分手,依然以丈夫的身份与她相亲相爱。直到媒体爆出两家联姻的消息,原配才得知丈夫另娶他人。按说,这个时候该分手了吧?”
没有人回答辛星的问题,韩子君默然,郁薇呆滞,傅景阳面部肌肉止不住地抽搐,眼珠子快瞪出来了。
“原配要分手,但她丈夫不愿意。他说自己和后娶的这个女人是利益联姻,毫无感情,稳住了家族就会离婚。原配相信了他的鬼话,等了三年,等来了你的周岁宴。可悲的是,原配这时候也怀孕了。”
“砰!”傅景阳狠狠砸了下桌面,俊脸涨红:“胡说八道!”
“砰砰!”韩子君比他砸得还凶:“愿听就听,不听滚!”
餐厅里客人不多,每桌都被绿植和栅栏隔成了半包,保证用餐谈话的私密性。这点动静没引起太多人注意,只有负责附近区域的服务生悄咪咪过来看了一眼。
傅景阳起身就要走,被辛星眼疾手快一把薅住:“造谣污蔑是犯法的,我从不干犯法的事,敢说就有证据。”
傅景阳大口大口喘着气,目泛猩红地盯着韩子君。寒门贵子,单亲家庭,母亲不同意他接受他的投资!他也是极聪明的人,已经预感到面前这个男人的身份比他先前认知中的要复杂许多,复杂到……他不能接受的那种。
“我不想听,放开我!”
“不听也得听,”辛星隔着桌子揪得他动弹不得,“我可以让你老实听我说话,但傅先生是体面人,我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下动粗,你还是坐下吧。”
郁薇快吓哭了:“星星不要这样。”
傅景阳:“……你威胁我?”
辛星点点头:“你说是就是,听完走出这个门你可以去告我,但发生过的事实永远都是事实,逃避不是办法。告诉你是认为你应该有知情权,以免将来被人利用。”
傅景阳不坐也得坐,辛星不但不松手,还绕出桌子硬把他按在了座位上,人就站在他身后,两只手压着他的肩膀如有千斤沉重。反抗呼救报警?傅景阳可以这样做,但他没有,因为辛星说她有证据。
身为豪门之子,上市企业的继承人,从小就明白家族声誉企业形象的重要性,他深知“证据”两字的威力。
他就那样呆呆坐着,任凭平淡无感情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一点一点证实了他的预感,一点一点冰凉了他的身心。
五分钟,或者更短的时间,辛星就把一段旧事说清,傅景阳听懂了,郁薇也听懂了。她惊愕程度更甚男朋友,唇也颤手也抖,眼泪扑簌簌地掉,看看韩子君,看看傅景阳,又看看韩子君,嗫嚅着:“怎么可能,韩阿姨怎么可能,你们…你们怎么可能……”
辛星放开傅景阳回到座位,韩子君不去看那两人表情,神情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没吃主食跑步没劲,要来点面条吗?”
“好。”
“服务员,四碗黄鱼面。”
木雕泥塑的傅景阳没反应,泣不成声的郁薇噎了一下:“我不吃。”
韩子君斜她一眼:“没你的份,四碗都是星星的。”
郁薇:……
面条送上来的时候,木雕泥塑终于动了,他看了一眼吸溜吸溜吃得欢的辛星,缓缓把视线移到韩子君身上:“告诉我这些,是想做什么?”
对比刚遭受过暴击的人,在仇恨里煎熬二十多年的韩子君淡定多了:“对你,什么也不想做,没听星星说吗,你有知情权,就告诉你一声而已。”
“对我不想做什么,那就是要对傅家做什么了?”
韩子君夸张地耸耸肩膀:“我倒是真想对傅家做点什么,可你们家大业大,踩死平头百姓像踩死蚂蚁一样容易,我不敢啊。”
“你要是真不敢,今天就不会来吃饭了。”傅景阳不明显地嗤笑一声,“我不知道你们哪来的脸面和胆子跟我说这些,说到底,不就是一个小三和私生子心有不甘的故事么!”
“放屁!”韩子君拍桌而起,伸手就要去抓傅景阳,辛星挡住了他。
她嘴里嚼着面条,含糊道:“傅先生去查查婚姻法和民法典吧,你爸和他妈结婚的时间正好赶在我国废除事实婚姻之前。这段婚姻是真实有效的,在当时是受法律保护的,你爸重婚了知道不?不过已经过了追诉期,又好多年不在一起生活,婚姻状态自动解除,就不告他这条罪了。至于私生子嘛……”
辛星咽下面条:“虽然他妈怀孕的时候你爸还没有和她断绝关系,还保持着重婚的状态,但毕竟他妈没有做到及时抽身,因此我认同你的说法,他算私生子。”
韩子君:“喂!”
辛星啧一声:“你自己不也是这样认为的嘛。没关系,不影响韩阿姨是原配的事实。”
傅景阳:……
韩子君:……
傅景阳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心境又翻起巨浪:“你有什么证据?”
“我当然有证据,很多。”韩子君冷哼。
“既然有证据,为什么这么多年不诉诸法律,不来讨所谓的公道,到今天才跳出来说这些,也不去找你该找的人说,偏偏告诉我,你从我这儿想得到什么?”
“傅先生耳朵是聋了吗?”辛星的语气突然寒凉:“这么多年不讨公道的原因我刚才说得很清楚,他母亲生病了,他外公外婆破产身亡了,他舅舅被逼出海外至今不敢归国,这就是讨公道的结果!他无依无靠孤苦伶仃,怎么讨公道?讨了现在还有命活着吗?”
傅景阳拳头攥得死紧,咬着牙道:“你想说这一切都是傅家造成的?”
韩子君表情漠然:“我只是告诉你我母亲拒绝你投资的原因,不会对你做什么,也不想从你这儿得到什么,该说的说完了,你走吧,这餐我请。”
傅景阳一口气吊在胸腔里不上不下,思维混乱,心头憋屈:“我会回家向我父母求证这件事。”
“可以。”韩子君很爽快,“刚才你问我为什么今天才说这些,我就是不想忍了,不想怕了,不想让我妈再受委屈了。你尽管回家求证,傅家沈家想怎么打压对付我,我接招就是。”
“敢说出来就不怕。”辛星吃着她的最后一碗黄鱼面,“傅先生为傅家着想可以理解,但是请转告你父母一句话,法治社会,依法行事,打击报复的时候注意不要触犯法律。”
“你!”傅景阳恨恨,“你们把我傅家想成什么黑恶势力了!”
辛星指指韩子君:“我们说的话你不信也罢,他过过什么日子,他母亲的状况,郁薇都很清楚,让她告诉你傅家是不是黑恶势力。”
说着她又对郁薇挑挑眉:“我说他家配不上你吧。”
郁薇:……好好的朋友聚餐,为什么会变成伦理道德悬疑复仇小剧场?
她跟着傅景阳走了,两步一回头,看见韩子君靠在椅子上,手指捏着额心,十分疲惫无力的样子,眼泪又情不自禁涌满眼眶。
留学回来后,他成长为一个光鲜青年,做了生意赚了钱,日子过得越来越好,韩阿姨的状况也比较稳定。她真心为他高兴,已经很少再去回想两人小时候的事情了。
可是今晚听完这个可怕的故事,她脑中不断闪过韩子君童年少年时期的样子。那张稚嫩的脸上总是脏兮兮的,总是这里青那里肿,带着好像永远不会痊愈的伤口;总是恶狠狠地看人,凶巴巴地说话,在她被继母赶到门外时撺掇她捅死那个女人;总是在韩阿姨发病,许多大人不顾他阻拦冲进他家中的时候,像个发疯的小野兽,狂躁地扑咬每一个人。
老街坊都说见过他爸,漂漂亮亮一个小伙子,和韩阿姨特有夫妻相,把母子俩匆匆安置在桐花街就抛弃他们出国去了。原来那不是他爸爸,是他的舅舅啊。
他的爸爸……郁薇望着傅景阳失魂落魄的背影,心乱如麻。天哪,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她的发小和她的男友竟然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一个豪门贵子锦衣玉食,一个无人问津野草般地长大。
她一点也不怀疑韩子君和辛星说了谎话,这种事太容易验证了,一个亲子鉴定就真相大白,韩子君不会撒这样的谎!
前方的傅景阳突然停下脚步,转回头道:“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他想认祖归宗,他想让傅家正他身份,不答应他就会放出所谓的证据,毁傅家的声誉!”
郁薇没说话,默默地想,不应该吗?如果韩子君有证据证明韩阿姨和你父亲结婚早于你母亲,你们傅家不该给个说法吗?韩阿姨,家破人亡疯了啊!
“他俩出门了吗?”韩子君闭着眼睛问。
“出了,你干吗?”
他飞快拿下捏额心的手,眉头骤然舒展,脸上哪里还有什么疲惫无力,神采奕奕地对辛星道:“傅景阳不会回家求证的,我估计过几天他还要来找我。”
“为什么?”
“郁薇不让他去,他自己也不想去。”
辛星干掉四碗黄鱼面,满足地摸摸肚子,“你怎么知道?”
“怎么说我们也认识小二十年了,我还是比较了解郁薇的,感情用事,常发些不合时宜的善心,刚才你没看到她看我的眼神吗?可怜我呢!她怕傅景阳回家求证给我招来报复,一定会力劝他的。傅景阳又怕我破釜沉舟让傅家名誉受损,所以他也不敢惊动那两个人,在求证之前先弄清我手里有什么证据,再想办法安抚我,堵我的嘴。”
辛星:“……郁薇拿你当真朋友为你着想,你说她善良是不合时宜?你这种人就不配有朋友!”
“哎呀,”韩子君凑近她笑嘻嘻:“人都有缺点,你有,郁薇有,我也有,我认为她感情用事乱发善心是缺点,不代表我不拿她当朋友啊。我只是对你不设防,完全坦诚,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罢了,只说朋友好话的人才虚伪假惺惺吧?”
辛星轻哼:“那你怎么不当着她面说,这就叫背后说人坏话。而且我没觉得你把郁薇当朋友,你以前就是利用她的,害她难过伤心一点也不愧疚。”
“以前是以前,谁让她和傅景阳好上了,换个人我才没空盯着她谈恋爱。好了以后不这样了,我保证不利用她了,她和傅景阳结婚我给她送大礼行了吧!”
辛星叹息:“郁薇跟我说傅家人看不起她。傅景阳要想和她结婚就得听他妈的话,以傅沈两家利益为重,对付傅渊庭,对付你。他不知真相时这么做没问题,知道了还这么做的话,证明他……”
“恋爱脑是非不分难成大器!”
辛星笑道:“也证明他真的很爱郁薇。”
韩子君顿了顿:“你觉得这样好?”
“从郁薇的角度来看,是挺好的。”
韩子君马上歪头露出个明媚的笑容:“其实我也是恋爱脑,我为了你可以放弃金钱,放弃报仇,放弃是非观,放弃事业,什么都不要,有你就够了。”
“假,恶心。”
“别急着骂,听我说完啊,”他笑意盈盈,“我是说我愿意为你放弃,但是有了你,这些东西我想放弃也放弃不了,它们和你是连在一起的。你给我带来了新事业,带来了丰厚利益,理解我的心声,帮助我报仇,给我指出一条正确的路,让我不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我和你在一起不但什么都不用放弃,反而收获更多,所以我说有你就够了。”
指尖被他轻轻牵住:“你就是我的全世界。”
他总是这么直白,总是这么肉麻,总是有一大堆不重样的情话,总是这么……真诚的让人无话可说。辛星耳垂又悄悄红了,不看他的眼睛,故作烦躁甩开手:“吃饱了,回家!”
韩子君将她短暂的羞涩收入眼中,精神振奋。心扉渐渐打开了,心防渐渐松懈了,她是对他有好感的,也肯定有那么一点喜欢的,只是不好意思承认罢了。那种他一度认为是错觉的暧昧气氛又来了,化学反应又出现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让他血液激荡,无比享受。
激荡了大概五分钟,买完单走出门看见辛星的交通工具,韩子君的激荡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颓瘪下去了。
YAMAHAR1,流线造型,全黑车体,轮胎粗壮,尾巴四十五度斜指天际,漂亮拉风,辛星的梦中情车。七天前运抵槐城,她上路三天,还将一直骑下去,上下班再也不用他接送。
而在半个月以前她就拿到了摩托车驾照,韩子君竟对此事毫不知情。
什么原因呢?因为最近一段时间他和周遇都忙得脚跟不沾地,黑煤球一号就趁着他忙的机会,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车是他帮忙订的,货是他帮忙收的,后面办手续上牌送到家都是他一手包办的,然后找关系让辛星加塞去考了驾照。听说汽车照也报过名了,等她背好书就可以去考科一。
更可怕的是,自从摩托车到手,辛星连续几日都和叶光一起去零一赛道玩车。要不是他某天晚上有事找她商量,打手机没人接,压根不知她不在家!
接过她递来的头盔,跨上后座,他嘟嘟囔囔:“说回家,不是又背着我去跟叶光见面吧。”
辛星回头:“我是要去跟叶老师见面,回家是说送你回家。”
韩子君倒吸一口凉气:“骗子,你不是说你要夜跑的吗?”
“去零一赛道连玩车带夜跑啊,晚上那里没什么人,跑起来可痛快了。”
“……不行,你都把我这块挡箭牌竖出去了,他还约你单独见面,简直不安好心,道德败坏,不尊重你,无视我的存在!”
辛星翻他一眼:“叶老师规规矩矩,平时我们讨论的话题除了拳就是车,没别的。”
“他这是在麻痹你!先在你心里建立好感,然后等待机会趁虚而入!”
辛星无奈:“你一天不说人坏话就急得慌,要不然……你跟我一起去?”
韩子君一口答应:“好!”
说完之后怔了半晌,伸头到她肩上:“星星,你刚刚是在跟我解释吗?你…你怕我误会吗?”
辛星已经戴好头盔,大声道:“你说什么?”韩子君还没重复,她又道:“听不见,坐好!”
接着放下了护目镜,勾起支架,启动摩托,感觉那人搂住了她的腰,看着侧前方车水马龙的道路,在头盔里轻轻“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