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里描写韩子君对他的母亲很残忍,为了从生父手中得到更多资源,他会定期安排韩敏和傅渊庭见面。
他总是告诉她,自己正在替她报仇,正在一点点拿回属于母子俩的东西。难受也要忍着,忍到有一天他们可以把傅沈两家踩在脚下为止。
可韩敏不仅难受,她还是个精神病人,不能自主消化负面情绪。每次强迫与傅渊庭见面后,她都会被屈辱痛苦和怨恨纠缠许久,精神状态极不稳定。韩子君为了防止发生意外,就用一根链子拴住她的脚踝,把她的活动范围控制在家中。
可恨之处在于,韩子君留学那几年,韩敏的病情已经大有好转,她不肯接受傅渊庭的钱,在社区找了份工作,生活得也不错;韩子君回来之后,她的噩梦就开始了,两年住了两次院。
【她苍白消瘦,鸡爪似的手指抠进沙发破漏处不停搅动,铁链挂在浮着青筋和血管的左脚腕上,长长的,细细的,看似脆弱易断,却是一生难以挣脱的枷锁。她直勾勾望着面前高大的青年:儿子,妈想出去走走。韩子君冷哼:出去干嘛?吓人吗?】
而眼前这个自称韩子君妈妈的女人,年轻漂亮,皮肤白而不惨,说话正常,行动自由。把辛星让进屋后,上了一杯茶,又端了一果盘的零食放到她面前:“吃,你吃。”
如果不是那双眼睛看人很“直勾勾”,辛星几乎找不到任何与小说描写相似的地方。
房子是简单的两室一厅,地板铺着米色瓷砖,家具陈旧但很干净,靠门边的橱柜上摆了一盆绿萝;木质沙发放了厚厚的坐垫,辛星也没看到哪里有被抠出来的破洞。
进门的时候,那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擡头说了一句:“你是东边郭家的闺女吧。”
“辛家。”
女人呵呵笑:“对,听说了,辛家闺女,快进去坐吧。”
她没有阻拦,也没多问,只在辛星进去后端菜进厨房,给韩子君打了个电话。
韩敏小心翼翼在沙发另一边坐下,热切到堪称贪婪地盯着辛星,又问了一遍:“你是子君的女朋友吧?”
辛星摇头:“朋友,他是我的经纪人。”
“经纪人?”韩敏眼睛不眨,思考的时候也直愣愣看人:“子君不是在开贸易公司吗?你是明星啊?”
“我是练武的。”
“哦,是武打明星啊,你演过什么电影?”
“没演过电影,我是打拳的。”
“打拳哦,是拳击吗?你长得好漂亮啊,”韩敏笑了,“你真不是子君女朋友吗?”
辛星:“……我不是,普通朋友。”
韩敏摸起一个橘子递给她:“我家子君很乖的,学习也好,长得也帅,现在工作也不错,今年二十四岁了……”
“咳咳!”厨房里的女人突然猛咳了两声,探出头道:“小敏你记错了,子君二十三岁,过了年才二十四呢。”
韩敏顿了顿,不好意思地拍拍额头:“对,你看我这记性,子君二十三岁,你几岁了?”
唠了五分钟,韩敏连她叫什么名字都没问过,辛星心知她正常的表象之下隐藏着不正常,精神疾病是可以确定的,但是处境却比小说里好上百倍。
家门开着,保姆不拦客,说明她这段时间状态稳定,日常也有人与她来往,大概就是周边几个熟悉的老邻居。而辛星能进门,也得益于保姆认出她是街坊,认为她了解韩敏的情况,无需遮遮掩掩。
换个陌生人,恐怕就不是这种待遇了。
陌生人也找不到韩子君的老家来。不是豪门出身的人,父母是谁不重要;他又不交女朋友不结婚,断绝了父母出场的机会。加上他自己刻意的回避忽略,即使是好兄弟顾明宣,也从未多问过他家里的情况。
桐花街老街坊知根知底,韩子君无法隐瞒,只要不当着他的面嚼舌头,他也管不了人背后闲话。但耻辱感是深刻心底的,所以他从不提妈,从不带朋友回家,有能力给韩敏换个好环境也不换,让她到死都住在这里,不想疯子的名声扩散得更远。
而在不了解或者没见过他妈的人面前,更是讳莫如深,谈妈色变,比如辛星。
郁薇就经常提,虽然照顾韩子君的心情不上门拜访,但偶尔还是会给韩敏打个电话问候一下的。如果辛星还是郭欣,韩子君的反应或许不会那么大。正因为她是个新人,外人,才激发出他强烈的羞耻厌恶和条件反射般的自我保护。
要不是打不过她,就凭她那种挑衅式的提法,韩子君大概早把她掐死了。
可惜了,他打不过她,无力阻止她面见韩敏,从而发现这母子俩与小说中一致和不一致的地方。
有病一致,令韩子君羞耻一致,利用她向傅渊庭索取一致。但他对母亲,好像并没有那么残忍;韩敏口口声声夸着儿子,精神饱满,好像也没有小说里每次出场时那么绝望无助。
逼自己的母亲和仇人相会太恶心,比教唆她毒杀傅渊庭更让辛星难以接受,韩子君真的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吗?
想到郁薇都抛下她爸和傅景阳同居了,辛星突然觉得,从她降临起,支线被她影响改变,主线也在渐渐偏移轨道,这个文字复刻世界会不会已经变成了文字衍生世界?
如果剧情走向未知,又或是可以自己创造,她锤爆韩子君的丧心病狂,阻止他上蹿下跳挑拨离间和最后的犯罪,就毫无压力了。
韩子君精神不振,头痛欲裂,被三个电话逼起了床,飞速赶往桐花街。一路磨牙凿齿,在脑海里把辛星毒打了好几遍。
进家门时见那两人“相谈甚欢”,他一脚踢开堆在门边的牛奶水果,上去将辛星从沙发上拽了起来。
“子君,”韩敏高兴地站起来,“怎么现在才来,我让张姐多做几个菜,你和你女朋友…朋友中午都在家吃吧。”
“不吃!”韩子君脸色铁青,扯着辛星就走。
“子君,子君!”韩敏追在后头,“你们中午出去吃啊,那晚上回家吃吧?”
韩子君理也不理,他使了蛮力,辛星没有反抗,由着他扯出门去。下楼梯时对韩敏招了招手:“再见。”
韩敏笑容灿烂:“好好,子君朋友有空再来啊。”
飞速上楼,飞速下楼,韩子君连车都没有锁,打开副驾驶把辛星往里一推,上车闷不吭声驶离桐花街。
“别乱开,一会儿郁薇还要来找我。”
韩子君暴躁地砸了一下方向盘。
辛星一脸不解:“快过年了我给你妈送点东西,你干嘛这么生气?”
韩子君把车停在路边,转身看向辛星,头发凌乱,喘着粗气:“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有什么目的直说吧!想亲眼看看疯子长什么样,想看她会不会在你面前发疯是吗!听到她颠三倒四的说话很有意思是吗?”
他突然笑起来,咬着牙字字重音:“你很失望吧?没看到梁晓燕说的她脱了衣服打滚的样子,你很失望吧!”
辛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扭曲的笑容,缓缓靠上座椅,“你为了你妈打梁晓燕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个孝子,没想到你原来是以她为耻的。我是很失望,失望你把我想成了和你一样的人。”
韩子君嘴唇微颤,胸口起伏,白眼球上的红血丝清晰可见。
“你妈给我倒茶,给我拿吃的,对你满口夸赞。既没有颠三倒四的说话,也没有脱了衣服打滚。我问她,你陪不陪她过年,她说你工作忙。呵呵,我还和她约好除夕一起吃饭呢,既然你觉得她这么见不得人,那就算了。以后我不会再去你家,和你一样歧视疯子,避开疯子,这下放心了吧?”
“辛星!”他猛地揪住了她的衣领,眼球充血,恨意满溢。
辛星手臂一插一别,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推开,开门下车,甩开膀子头都不回地跑掉了。
韩子君盯着她跑远的背影,连砸方向盘好多下。这死女人说话太毒了!昨晚的气还没消完,今天又被她气得胸口发疼。第一次有人这么直接地和他谈论他妈,第一次有人一针见血地指出他以妈为耻的事实。见不得人,歧视,避开,每一个词都像利刃插进他的心脏,翻搅出压制至深的污血来。
如同被扒光了衣服赶上大街,韩子君难以接受,喉咙里涌上一阵阵甜腥之气。
然而抽了五根烟,静坐一小时,等灭顶的羞怒浪潮渐渐退去之后,他却又奇异地产生了一种释然感。
末世人见过的丑陋现实太多了吧,疯子应该不算什么。反正都扒光了,不接受还能怎样呢?至少辛星指责他,总比因歧视他妈而歧视他的那些人嘴脸好看些,他破罐子破摔地想。
郁薇直到下午两点才回桐花街,她先回家看了她爸,下午还要赶去公司上班。敲辛家门的时候,留给两人的时间只有不到二十分钟。见面之后东拉西扯问了几句韩子君妈妈的事情,又耽误了五分钟。
辛星觉得她是故意的,想知道什么,又害怕知道什么,故意缩短谈话时间,以便心理承受不了时即刻逃离。
其实她不必这么紧张矛盾,因为辛星没打算坦白。
疑问无非是她性格的巨变和拳术的由来,辛星把糊弄柯蓼媛的那一套搬出来说了一遍,信不信由她。郁薇显然不信,她试探着提起很多小时候的事,辛星便说自己忘了,得病之后以前的事都忘了。
郁薇的表情明晃晃写着“太假了”,辛星知道她不信,郁薇也知道辛星知道她不信,但又怎么样呢?她就是这么敷衍,说话如背词,完全没有感情,从头到尾拉着一副我就这样,爱信不信的态度。
唯一露出稍许端倪的,是她说郭欣已经还给了郭长海,这个名字随着与旧事的切割而不复存在,现在,将来,都只有辛星。
聊天深入不下去,郁薇坐在沙发上默默掉了一会儿眼泪,临走时又定定地看了辛星一分钟,说:“年前我会去给我妈扫墓,你要去看你爸妈的话,可以和我一起。”
“嗯。”辛星答应,送她出门又喊住她:“郁薇。”
她回头垂着眼,喃喃低声:“你以前都叫我小薇姐。”
辛星微笑:“叫什么都改变不了我们是邻居,是发小,是朋友的事实,我祝你和傅先生长长久久一切顺利,希望你过好自己的生活。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就像你曾经对我说过的那样。”
终于有一句能听出感情的话来了,郁薇心情复杂难言。以她的敏感聪慧不难听出辛星的言下之意,把自己的生活过好就行了,别操心他人的事。她就站在这里,她就是辛星,已是既成事实,探知所谓的真相毫无意义。只要她愿意,她们还可以继续做朋友,不愿意的话,最好的结果是互不干涉。
郁薇的脸色几度变幻,最终轻轻点头:“好。”
辛星满意地笑了,没有最坏的结果,她早料到了。郭欣只是郁薇的邻居朋友,不是她至亲至爱的人,小说里她也没深究郭欣的死因,也没去探查郭家内情,仅仅追忆怀念而已。而怀疑这种东西太虚无缥缈了,没有切实证据,郁薇说不了什么也做不了什么。她的工作,家庭,爱情够忙了,为了件虚无缥缈的事投入心力,甚至与辛星为敌?不可能。
许多人都曾为她的转变产生过疑惑,郭家三口,高中同学,街坊邻居,可也仅仅是疑惑而已,她能给出解释,他们便将疑惑抛开了,因为每个人都更关心自己,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真正孜孜不倦穷追不舍的只有韩子君一个,论起好奇心,联想力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格,她至今还没发现比他更强的。
韩子君又生气了,气得整整十五天没和辛星联系。周遇倒是每天一通电话,关心她的吃喝,询问她的行程,告诉她年后训练室就可以投入使用云云。
辛星在海尔士一直待到年二十六全馆放假,她无处可去,就在家中看小说看视频,做徒手训练。
年二十九这天,柯蓼媛放假,约她和许梦楠逛街。三人去新城中心逛了俩小时,在一家商场二层坐下来喝奶茶的时候,她接到叶光发来的微信,问她在哪儿过年,和谁过年。
还能在哪儿,当然是一个人在家。听说初一到初七整条街的店铺都休息,外卖也不接单,她已经从六婶包子铺提前订了五十个肉包冻在冰箱里,买了一些腌肉卤菜,囤了几箱方便面,留待过年期间食用。
叶光没有问她为什么一个人过年,只说她是一个人,他也是一个人,不如一起吃年夜饭?他以前集训的时候学了几道T国菜,可以做给她尝尝。
辛星打字慢,还没回复,叶光又发了一条:吃完饭带你去车场骑摩托,没有证也可以骑。
辛星迅速删掉“T国菜有什么”,打了一个好字回过去。除夕对她来说意义不大,多年来都是一个人,和平常日子没什么区别,主要T国菜和骑摩托很具有诱惑力。
叶光的地址发过来不久,沉寂十五天的寒夜孤星闪出一条消息:?
辛星:?
寒夜孤星:干嘛呢?
辛星:逛街。
寒夜孤星:明天晚上怎么吃?
辛星:去叶光家吃。
寒夜孤星:???
几秒后手机就响了,辛星吸溜着奶茶里的珍珠,接起放在耳边。落地玻璃外人来人往,好些人倚靠在透明围栏上休息,聊天,等人,或打电话。
经过十五天酝酿,韩子君的火气不但没消,似乎更加严重,在话筒里愤怒质问:“你开什么玩笑,年夜饭怎么能去叶光家吃!”
“在哪儿吃不都一样?”
“怎么能一样?你是他什么人,到人家家里过年算什么身份?”
“他一个人,我也一个人,凑合一块吃呗。”
“……他一个人你也敢去!你是不是没脑子?”韩子君气得两眼发黑:“你不是说和我一起吃的吗?”
“我说过吗?”
“你,你答应我妈了!”
辛星突然沉默,韩子君等了片刻不见回答,哼道:“约好了的事你不是要反悔吧,我妈昨天还问……”
“嘘,等会再说,我出去办点事。”
“办什么事,你先把年夜饭说清楚,我不许…我妈不许你去叶光那里。”
“我好像又看见一个逃犯。”
“……”
她声音很轻,可那两个字太敏感,正在聊天的柯蓼媛和许梦楠咯噔一下闭上了嘴,惊诧地转过头看她。
辛星挂了电话,没有再望窗外,笑着对两人道:“一次两次是巧合,三次就是冥冥天意了,以后我们经常聚聚,我拿了赏金,分你们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