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子君给辛星报了某个音乐烤吧的地址,她不认识。这里有随叫随停的雇佣车,只要给钱哪儿都能去,可车费动辄十几二十元,太贵。
“张记烧烤店。”她说。
“什么地方?”韩子君问出口才反应过来,顿了顿道:“我不喜欢在桐花街吃东西。”
“我不认识音乐烤吧。”达不成共识,就不一起吃呗,没什么可说的,辛星径直挂断。
“我去接……”韩子君拿开手机一看,啼笑皆非,胖妞病得不轻啊。
在几十个图标里,辛星总算找到一个与饭沾边的,土豆追文。不知追文什么意思,但土豆她吃过,大一些的安全区里有专门的种植园地,为了农作物不被寄生性病原菌感染,保护措施做得非常严密。可惜病原无孔不入,只要感染一株,成片区域都将报废,所以产量极低。
土豆,顶饱又经饿,好东西。
点开土豆追文,入眼便是“重磅推荐”四个硕大黑字,图片自动转换着:厉少的盲眼娇妻;逆天惹火小农妃;假千金她踏云归来。辛星上推屏幕,不知碰到了哪里,一转进入全文字页面:爱我你怕了吗?他是俊美无双叱咤风云的傅家长子,她是贫民窟里杂草般生长的少女,因为一份器官捐赠协议的出现……
最后一缕晚霞消失在天边,暮色沉沉压来,辛星没有随手开灯的习惯,坐在黑乎乎的屋里盯着手上那点亮光。外间大门有响动,郭大宝的声音传来:“妈!妈!”
踢踢踏踏的脚步走进房内,客厅吊灯亮起,一颗脑袋从门边探出来:“郭欣你真行,黑漆麻乌不开灯又想装鬼吓人,爸妈呢?”
辛星没吱声,低着头看得目不转睛,郭大宝嗤一声,掏出手机打电话:“喂,妈,你在哪儿呢,那你不回来做饭了?郭欣在家,屋里坐着呢,什么,真的假的?没事我才不怕她。”
圆脑袋打了两分钟电话,又从门边探出:“听说你发疯把杨天琪打了?吹牛的吧……”
微信弹出消息:我到张记了,你人呢?
看得入迷竟然忘记了饥饿,这难道就是辛舒然说过的精神食粮?辛星突然站起身,把郭大宝吓得倒退两步:“干什么?”
她从郭大宝身边走过,余光也没给他一个。
“你别走,妈说不让你出门!”
七点来钟的桐花街热闹非常,辛星放在小说上的注意力很快被喧嚣吸引。举目望去,数米宽的街道有些拥堵,不仅走人,车子也挤在其中,两辆交错的汽车互不让路,司机从窗口伸头对骂,小型摩托车更是多不胜数,钻缝找隙左突右破。小店小铺灯火通明,路边还摆了一排玻璃车子,不知在卖什么,看起来生意红火。
从郭家到张记最多两百米,她走了将近十分钟,记住若干店名,如楚留香麻辣烫,国富老鸭汤,眼镜猪头肉等等。各种成分复杂的气味钻进辛星鼻腔,飘下肚肠,汇聚成两个字:饿,香。
有人在看她,疑疑惑惑不敢打招呼,辛星并没注意,她加快脚步,和许多人擦肩,目光掠过一张张闲适的脸。上一次经历拥挤,还是陷入丧尸群的时候,末世人互相防备,很少大量凑在一起密切接触。
来到张记烧烤店门口,韩子君靠在他的吉普车上抽烟,庞大的车体堵了半边店门,四十岁左右胖胖的女人正在跟他交涉,要求他把车停到路头去。
韩子君不耐烦:“行了行了,半小时的事儿,吃完就走。”
“你堵着门我怎么做生意,人家都能停到路头,就你非要开进来,你脸大。”
“我家在这儿不停进来我停哪儿去。”
女人撇撇嘴嘀咕:“还知道家在这儿呢,半年也没见你回来几趟,不孝子。”
“说什么!”
店里有人喊老板娘,女人瞪他一眼扭身走了,露出辛星静立的身影。
韩子君脸色不佳:“这脏兮兮的店有什么好吃的。”
辛星已经闻到又一股异香,吸到鼻子里麻麻的,呛呛的,层次丰富,难以形容。她打了个喷嚏,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
韩子君见状扔了烟头,嗤道:“感觉你饿得要吃人了。”
两人在店中找了个靠边角的桌子坐下,韩子君把菜单递给辛星,拿了张纸巾慢条斯理擦桌子:“想吃什么自己点。”
“羊肉串,羊腰子。”
“就吃这两样?”
“嗯。”烧烤店是不卖肉包子的,辛星知道。
其实看清菜单上密密麻麻的菜品,她觉得再多几样也行,可是不知怎么点菜,又把板子推给韩子君。
“腰子要几串?微辣中辣重辣?”
瞄一眼另桌客人的桌面,托盘上放着一大堆褐色的东西,几串还真数不出来。她指指那边:“那么多串。”
“你疯了。”韩子君失笑,转而又摇摇头:“可不是疯了么。”
三下五除二点好菜交给伙计,啤酒先上桌,塑料杯子一人一个,韩子君开了一瓶,先给辛星倒满:“喝一杯?”
看着那淡黄色的液体,辛星低声道:“你有什么事直说吧。”
韩子君一怔:“什么什么事?”
辛星眼睛擡起,眼珠黑沉沉的:“为什么要请我吃饭?我不认为我和杨天琪的事你会感兴趣。”
韩子君抿抿嘴:“杨天琪算哪根葱,我当然不感兴趣,不过你,我们怎么说也是同学,关心关心有什么不对?郁薇跟我说你的事之前,我们大概已经三五个月没见过面了吧,实话说昨天乍一见,我吓一跳,你能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
说着他又把辛星打量了一遭,目光嫌弃啧啧道:“你是不是一个月没洗过澡了?还有你昨天穿这身,今天怎么还是这身,衣服都不换?幸亏这是烧烤店,味儿大,你要真去我店里喝酒,客人指定得投诉。”
辛星对外貌攻击无丝毫动容。韩子君就是这样,好话不好好说,绕弯路兜圈子,铺垫一堆废话,险恶心肠隐藏在笑嘻嘻的假面具之下,与辛舒然的某一任情人有点相似。
那人有一副温和外表,内心却充斥着超强的占有欲和操控欲,口头禅就是“乖,听话”,妄图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母女二人洗脑,达到唯他是从的目的。看在他英俊的份上,辛舒然逢迎了一段时间,惯得他脾气越来越大,妄念越来越多,不仅以组建队伍的名义向陌生人暴露落脚点,还偷偷送粮给别的女人。后来挨了几刀,彻底老实了。
男人断气之前,辛舒然对他说:“你命是我救的,物资是我搜的,给你脸你还真敢踩,要开后宫也是我开,懂?”
不知男人想过没有,一个弱女子是如何带着孩子在群尸环伺危机四伏的环境里活下来,并且能顺手救他一命,还有余粮分给他享用的?大概只觉得是缘分,是凑巧,是爱情迷瞎了女人的眼睛吧。
“我给你机会你不说,饭吃完了你也别想再说。”辛星端起那杯酒,伸出舌尖舔了舔,咂摸咂摸味道皱起眉:“酒?这是水!”
韩子君表情凝固地看了她一会儿,忍不住笑起来:“你到底得了什么病,肯定不是抑郁症。”
烤串送上桌,店里的客人也渐渐多起来,老板娘出来招呼,瞧见韩子君对面的女人,暗戳戳辨认了一阵,惊奇地跑过来:“哎呀郭欣啊,我差点没认出来,怎么瘦成这样啊孩子,你妈说你生病了是不是真的,怪不得好长时间没在街上看见你了……”
韩子君又不耐烦:“老板娘,吃饭呢。”
“我跟郭欣说话碍你事了,吃你的呗。”
辛星对她微微点了个头,张记烧烤店是夫妻店,在桐花街开了多年,别看铺面不大,生意却很好,因为老板实在,老板娘热情,肉好料足,回头客多。郁薇和傅景阳闹出误会,独自在这里喝过一场伤心酒,老板娘陪着她坐到深夜,和她说了很多恋爱婚姻的经验之谈。另一次是她带着傅大少爷体验市井生活来这吃烤串,两人一致表达了对张记夫妻恩爱,夫唱妇随二十年的羡慕和向往。
二十年夫妻,辛星只在书里看到过,末世没有。合作共赢是唯一保持男女关系不分崩离析的办法,以情感做黏合剂,一斤大米就能破坏殆尽。
老板娘离开后,韩子君探究地望着辛星:“你为什么一脸崇拜地看着她?”
她向来少有表情,喜怒不形于色,不知他从哪儿看出了一脸崇拜。
穿在木棍上的肉块,洒满不知名颗粒,这种吃法辛星也试过,但凡找到一只没变异的动物,下场都是被穿在木棍上。只是味道没这个咸,没这个辣,没这个让人欲罢不能。
她一连撸掉八串,咽下满口的肉后道:“你是不是对我的病感兴趣?如果是,我想你要失望了,我没有病。”
韩子君一串没吃,只捏着酒杯啜饮,脸在日光灯下显得白生生的。笑的时候眉目生动,下巴线条柔和,像个没什么心机的大男孩:“有病的人都说自己没病。”
“哦,你果真对我的病感兴趣。”辛星不看他,胃里有肉,再吃起来就不那么急了,一串接一串,慢却没停过。“听说有个地方叫精神病院,你想研究精神病,可以去那里看看。”
韩子君许久没说话,喝完了一杯又倒一杯,眼睛里的探究之色却越来越浓,在辛星吃完了二十串羊肉串后道:“你多心了,我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你变化很大有点好奇罢了,信不信随你。”
“信。”辛星脸上浮起没有温度的微笑,“不过一盘肉,买不到你好奇的答案。”
韩子君的妈妈才是真有病,疯疯癫癫好多年,住院出院好多次,始终没能彻底治愈。到他现在这个年纪,他妈应该是处于比较稳定的状态,平时独居,身边有一个保姆,从不出门。
为什么病情稳定了也不出门?因为韩子君把他妈锁起来了,脚上绑一根细铁链子,活动范围就是家,日常交际除了保姆就只有几个老邻居。
没人说他做得不对,控制疯子的行动是对外人负责,一个叫什么居委会的组织还经常上门检查看望呢。
韩子君厌恶她,憎恨她,也将她利用了个彻底,最后亲手把她推向深渊。他讨厌听到别人说起疯子,这个词总是能轻易撩动他心底的恶意,嗜血的冲动,小时候因此不知和别人打过多少架,长大了不动手,就在暗中阴人。
对疯子讳莫如深,深恶痛绝,又怎么会主动接近另一个疑似疯子呢?辛星想到以后他将会对他母亲做的事,感觉这小子和她一样,有某种未雨绸缪的打算。只是辛星的打算很明确,他的还在观察酝酿中,所以才说“好奇”,现在也仅仅是好奇而已。
腰子,小排,羊尾,鸡翅,烤肠,蘑菇,玉米,茄子源源不断送上来,辛星仅凭一人之力,干掉十分之九,确认肚子再也塞不下一点东西,她颇痛苦地打了个嗝,羊肉串最好吃。
韩子君嫌恶神色不加掩饰:“我给你再买十盘,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变化这么大,胖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不讲究,我都怀疑你到底是不是郭欣了!”
辛星站起身:“吃饱了,下次买,下次再说。”
韩子君动车的时候,车尾移开,她被店门口的一张告示吸引了目光,靠近细看半晌,心头忽然一跳,伸手把那张纸撕了下来。
“上车,我带你去酒吧玩,郁薇睡觉了不喊她。”
“不去。”
“逗你的,闻不到你身上的味儿,走吧。”
“不用了。”
韩子君看见她把那张纸团巴团巴塞进裤兜:“你撕人通缉令干什么?”
辛星理也不理他,转身就走。韩子君倚着车窗点根烟,看她穿着明显不合身的衣裤,脚步不快,步幅却大,很快没入人群中不见,微微眯了眯眼。
昨天从派出所返回酒吧,不知为什么,他一遍遍回想起郭欣暴打杨天琪的情景,落在眼中的虽然只有短短几秒,却足以令他对那股凶悍劲印象深刻。更深刻的是在他被郭欣甩了一巴掌之后,对视一刹那,他确信自己从她眼中看到了杀气,强烈而浓郁,带着野性的杀气。
与郭欣算不上很熟,但毕竟是发小,擡头不见低头见十几年,所谓不熟是指深入了解,对这个人的言行举止还是有一定熟悉度的。一个胖乎乎,娇滴滴,爱哭鼻子,小时候零花钱很好骗的家伙,得个抑郁症就把自己得出杀气来了?
他不信,他好奇,他忍不住想一探究竟。今晚一聚,他的直觉得以证实,郭欣不是他认为的另一种精神疾病,她的眼睛镇定,聚光,无一丝散乱茫然。任何一种疯子都不可能有这种眼神,也许就像她自己说的,她根本没病。
那么为什么从头到脚都像变了一个人呢?
没到家门口,郭长海的电话就来了:“郭欣你跑到哪里去了?你赶紧给我回来,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敢往外跑,你要气死我是不是!”
“开门。”
大门哗啦一声拉开,郭长海背着灯光,头发凌乱,胡子拉碴,一天之内像老了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