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澜会(四)
这些人玩德扑,也就图一乐,输赢不是目的,只是有些话适合放在轻松的场面上讲。
几年之前,傅宴钦还在MIT攻读金融硕士那会儿,德扑在他们留学生圈子里很流行,纯是消遣,玩得不大,基本都是1/2、2/4这样。
夏安然走到他身侧,那股冷调的幽兰香萦萦缭绕,在场的其他男士心领神会朝她投去一瞥。
傅宴钦捏一枚筹码在指间有一下没一下地上下翻转,约过三四秒,他压上全部筹码,交代侍应生:“开了吧。”
牌撂开——五张花色不同不连的单牌。
心态再稳再善伪装,这一手烂牌也断断不会allin,很明显,他是不想玩了。
筹码自然被输光。
他起身,身形挺拔,黑色西裤包裹住两条笔直修长的腿,“你们玩,我去看看那小姑娘。”
夏安然心灰意冷地自嘲:有必要避我如蛇蝎吗?
包厢里找了一圈,没看见陈西瑞,傅宴钦从方时序手里夺过红酒杯,开门见山:“陈西瑞呢?”
方时序推开怀里的艾冉,收敛起那副纨绔姿态,“跟一女的出去了。”
傅宴钦扫一眼唇膏被晕染的艾冉,后者偏着半边脸,神色清冷而倔强,“哪个女的?”
“周霖修带过来的女人。”
傅宴钦放下心神坐了下来,把玩戴在食指上的指环,神色懒散,没点名道姓:“谁把她喊过来的?”
方时序秒懂:“不知道,不是我干的。”又多嘴问一句,“二哥,你真跟夏小姐分了?”
傅宴钦撩他一眼,没搭腔。
方时序意识到自己失言,换了种说法,欲盖弥彰地解释:“我有个朋友一直很仰慕夏小姐,我就想替他问问,能不能追?”
“问我做什么,喜欢就去追。”傅宴钦往后靠,像是刚从一场疲惫的社交中解脱出来。
方时序笑了笑:“是这个理儿,不过人现在是个角色了,怕是有点难追。”
傅宴钦阖上双眸,迎着灯光,眼尾满是被酒精浸淫出的慵懒。
“二哥,你要不要喝水?”
傅宴钦擡了下手,方时序未再动作,连带着艾冉都像被束在了规矩里,一举一动都极为轻缓,生怕搅醒这个不喜于色不怒于行的男人,她小口抿着酒,侧目朝傅宴钦看了几眼。
第一次见他,也是在这家会所,他出手帮西瑞解围。
红尘太浅,欲望又太盛,自己竟然会对一个男人如此留意。
艾冉轻嗤,嗤笑自己也是红尘中人。
东南角是一处院子,这时节种了些紫叶小檗、铺地柏等耐寒植被,夜色静谧,灯影从灌木丛中稀稀落落照出来,打在两人身上。
陈西瑞看着鲁娅抽掉了一根烟,问她怎么不在屋里抽,鲁娅说周霖修不喜欢她抽烟。
“他自己不也抽吗。”
鲁娅呵呵笑了笑:“你跟他扯什么道理,能扯明白吗。”
陈西瑞一想也是,就那脑袋空空的草包,哪懂什么大道理,能把九九乘法表背下来就算是光宗耀祖了。
她没说什么,仰头望着深蓝夜空里的一轮明月,鼻尖被冻得通红,眼睛却熠亮有神,在月光下有一种活泼灵动的美。
鲁娅看她一脸孩子气,忽然问道:“妹妹,你跟着傅总多久了?”
陈西瑞扭过头来,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真的不是。”
鲁娅没表现出自己信或不信,只是将烟蒂摁灭在院子里的景观烟灰缸里,笑一笑,说:“怪冷的,咱们进去吧。”
“我去趟卫生间。”
陈西瑞走到里间上完厕所,一阵哗啦哗啦的冲水声后,她听见隔门外边有两女的在说话。
“长得也不算特别好看,真搞不懂现在的男人都什么审美。”
“图新鲜呗,反正关了灯都一样。”
“你是没看见夏安然那张脸,拉这么老长,估计撕了她的心都有了。”
听到这里,陈西瑞基本确定这俩儿议论的主人公就是她,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在厕所重地吃到自己的瓜。
她从门把手上挪开手,闲来无事又听了几句。
“我听方少爷管那男人叫‘二哥’,那人是谁啊?”
“傅家的二公子。”
“哪个傅家?”
“枉你自称豪门通,你说,还能是哪个傅家。”
问话之人恍然大悟,继而是几句发自肺腑的感慨:“自古权贵难攀啊,难怪夏安然没哭没闹,她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的,就是便宜旁人了,也不知那女的t是什么来头。”
“能有什么来头,一身的zara优衣库,还想拿黑松露炖鸡呢,土包子。”
女人们的嘲讽笑声传进陈西瑞耳朵里,她用力咳嗽一嗓子,门外瞬间噤声,随后便是一阵高跟鞋敲击地面的脚步声。
她走出来,若无其事地洗手,鲁娅抱胸站在一旁,从镜子里瞧她:“一群碎嘴的,没必要放心上。”
“我没放心上。”陈西瑞一边对着镜子补妆,一边问,“姐,你知不知道他俩为什么分手啊?”
鲁娅笑了,为她的这份天真质朴,“我说妹妹啊,你真是电影学院的学生吗?”
“我还真不是。”
“怪不得。”鲁娅简而言之,“饮食男女,分分合合不是很正常,至于原因嘛,肯定是没感情了呗。”
这一刻,陈西瑞忽然想起了狼心狗肺的前男友,即便分手时对人家充满了怨念,至少两人处对象那几年,吴濯尘是真心实意呵护过她的,他给她的微信备注是“仙女宝宝”,他还老夸她长得就像仙女。
这样想来,世间的许多事总是充满矛盾,如果说年龄越大,恋爱越不纯粹,可也没见校园恋爱能成几对,反倒是掺杂利益纠葛的两性关系更加稳固。
大概十点,聚会结束。
张叔开车来接他们,问陈西瑞里头有意思吗。
陈西瑞拨弄小棕皮包上的搭扣,有些意兴阑珊:“玩的没意思,东西倒是挺好吃的,那淮扬菜不错。”
闭眼假寐的傅宴钦倏地睁开眼,促狭般笑了笑:“我看你跟一姑娘不是玩得挺好。”
陈西瑞说:“她是例外,其他人就一般般了。”
“被欺负了?”
“其他人都不带我玩,没聊几句,就把我赶走了。”
傅宴钦很吃她这一套,声音里裹着难得的温和:“下次把她们名字记上,我来看看,是谁敢不理我们陈小姐。”
陈西瑞继续拨弄着搭扣,“算了吧,我也不乐意跟她们玩,一个个的都俗不可耐。”
“也包括你那朋友?”男人的嗓音沉了几分。
一种高高在上且不近人情的语气,这让陈西瑞感到非常不是滋味,她不明白傅宴钦为什么这么看不惯小艾。
“当然不包括她。”陈西瑞强调,“小艾对我很好,做朋友没得说。我知道你对她有成见,觉得她虚荣拜金,觉得这个女孩真是俗透了,可她是我朋友,我不喜欢别人诋毁她。”
“一晚上没怎么理我,原来是气这个。”
他伸手摁了下升降按钮,前后座位的阻隔板缓缓升上,陈西瑞诧异地盯着他,他丝毫不为所动,眼神落在她脸上,慢条斯理地说:“我对那姑娘没成见,不过也确实没什么好印象,既然你俩关系这么好,这样,我送她点东西。”
陈西瑞大脑停止了运转,心里想什么,嘴上说什么,“她最喜欢演戏,梦想是红遍全宇宙,你要是能送她个女一号当当就好了。”
这话也不是随心所欲毫无依据,他既然能动动手指捧红夏安然,那肯定也能动动嘴皮子把小艾捧成一线大腕,因此陈西瑞存了私心,冲人家笑得可甜了:“你看过她演的戏没?她演技很厉害的。”
“没看过。”男人眼神里的灼热冷却了下来。
“那你平时都不看电视剧的吗?”
“偶尔也看,看我前女友演的戏。”傅宴钦偏头睨着她,漆黑瞳仁里映出小姑娘失神错愕的一张脸,不由生了些趣味,“陈小姐平时看电视剧吗?”
陈西瑞回得干脆:“我不看,我从来没看过你前女友演的戏。”
“有空可以看看,她演技也很厉害。”
“你这人真是……”奇奇怪怪的。
傅宴钦学着她的样儿,耍起无赖:“我怎样?”眼看小姑娘气咻咻撅着张脸,男人敛眉转着掌心里的手机,“花点小钱投资一部戏,顺便讨陈小姐欢心,这买卖听上去好像很值当。”
陈西瑞没想话题转这么快,一时脑容量不够用,磕磕巴巴道:“我…我可当真了。”
傅宴钦专注地看着她:“我要真你朋友投资了,你拿什么谢我?”
“等她当上女一号了,我请你吃饭。”
傅宴钦挨她很近,似乎只要再稍稍偏下头,那唇就能擦到她脸颊上,“我这个人,吃饭有点挑剔。”
陈西瑞避无可避,自觉已经成了猎人枪下的可怜猎物,完全无力抗拒,“那我好好做一下攻略,肯定能找着一家称心如意的饭店。”
“打个商量,能不能换成别的?”男人张弛有度地诱导着。
“那你想要什么?”
“跟我交往试试。”他用的是陈述句,隔了两秒,笑着问,“怎么样?”
玻璃阻隔板透出老张的影子,陈西瑞不确定他能不能听见后面的声音,默了许久,说:“你现在脑子不清醒,等你清醒过来,肯定会后悔说这话的。”
傅宴钦笑了笑:“来之前不还挺好的,是不是有人说了什么?”他收起脸上的浮浪之色,“因为夏安然?”
陈西瑞摇头:“不是因为她。”
傅宴钦能感受到这小姑娘的轻微抗拒,眼神不由一沉,敛着声退避三舍,就在两人无声无息的较量中,一缕发丝随着陈西瑞摆头的动作轻拂到他肩上,他垂眸看了一眼,擡手帮她撩至耳后。
礼貌绅士,并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
陈西瑞嗅到了他腕部的古龙水味,耳朵边缘的温热触感在这股味道中逐渐趋向暧昧。
她心跳加快,却无计可施,只能通过不停吞咽唾沫来掩盖自己的生疏与紧张。
“叔叔,麻烦停一下车。”她终于受不了这样的暧昧凌迟。
迈巴赫的静音效果极佳,老张根本听不见,傅宴钦不动声色地伸上挡板,陈西瑞不敢看他,也不敢去探究男人眼底是否有戏谑的意思,“叔叔,停车,我要下去买东西。”推开门,径直就跑了。
老张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大概也能猜出一二,“有你这么追姑娘的吗,把人吓跑了。”
傅宴钦看着那落荒而逃的背影,神色极淡:“以为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
“其实是个纸糊的。”老张笑笑,“白纸一张,感觉什么都不懂。”
“真要什么都不懂,她就不会跟我说那些话了。”傅宴钦闭着眼,“年纪不大,心眼倒挺多。”
老张讪讪而笑,转移话题:“挺累的吧,下次这些饭局能推就推。”
“楚孟潇想托我跟中泰牵上线,上次联信招标那事儿,他帮了我一大忙,就当还他个人情。”
老张点火发动,“上次我去老宅送东西,听王妈说,家里给你相了门亲,还满意吗?”
“见过一面。”
老张不必多问,看那样子,大概率是没瞧上,“听说那姑娘很钟意你。”
傅宴钦说:“这年头已经不流行包办婚姻了。”
“也是,没必要委屈自己。”老张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掂量着脸色说,“我看这个陈小姐,有点意思,以后别委屈了人家。”
傅宴钦阖着双目,像是没听见。
回到宿舍,陈西瑞把那爱马仕拎出来,当时的想法十分简单,如果两人成了,这包就当是定情信物,现在没成,肯定是要还给人家的。
钱晓雅啃着水果黄瓜在看她,一句话没问,接着就看见这姑娘犹豫来犹豫去地给别人打电话。
电话接通,陈西瑞先来了个深呼吸,然后郑重其事道:“那个包还是还给你吧,我不能收这么贵的东西,你住哪儿,我给你同城邮过去。”
对面不知说了什么,陈西瑞的脸瞬间耷拉了下来,钱晓雅这才开口问:“那位本地首富怎么说?”
“他…他让我扔了。”
“呸呸呸,浪费是要遭天谴的,你要不想背,就当二手的拿卖掉。”
“那怎么行!”
钱晓雅重重啃了口黄瓜,有理有据道:“你又不背,也不打算卖,还得像伺候祖宗似的供着它,多累挺啊。”
“可不,真累。”
“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陈西瑞如实回答:“我觉得他们那个圈子太浮华了,而且……”后面的话,能听出一丝落寞的情绪,“他好像没多喜欢我。”
钱晓雅啧了声:“女人心,海底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