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族村长一家很好客,因为村长拉姆喜欢喝酒,跟姜默很聊得来,所以十分欢迎他和剧组人员的到来。在门口,姜默从兜里摸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大红包塞给新娘子,说笑几句,他们被迎进了屋里,在某一台摄影机边上坐下。
沈朝文发现,剧组的人这时候都已经在各个角落里各就各位了,场记走过来递给姜默一个对讲机,转身跑了。
是一场真婚礼,但婚礼中,又夹杂着戏。
村长带着他们进里屋坐下,时间还早,他们在等着开席。沈朝文无聊了会,他看见明峥坐在一个角落里,穿着一身极为普通,甚至有点土的衣服。沈朝文能很明显感觉到,对方身上的气质和平时完全不同了,整个人多了一层沉沉的东西,像是变了一个人,这大概就是演员吧……神奇。
好几台摄影机躲在暗处拍,周围都很热闹,只有他周身那么静。他在笑,但如果看眼睛,你会发现他有些漠然,麻木,强颜欢笑而已。
姜默观察了会儿,拿起对讲机道:“B机往上摇一点……好,够了。”
以沈朝文的视角看他们这个剧组,总感觉跟‘传说中’那种充满了勾心斗角的混乱剧组不太一样,工作人员都非常正常,没开工的时候就凑在一起聊聊天,开两句玩笑,工作的时候就好好工作。
沈朝文好奇,问他:“你们这场拍什么?”
姜默想了想,“拍悲欢。”他说得简单,不再讲了,给自己倒了杯酒。
没一会儿,村长拿了一个杯子坐过来,开始约姜默喝酒,看他俩说话这架势,沈朝文总感觉都要处成忘年交了。他们喝,沈朝文就在旁边看,听他们瞎扯,还没正式开席他们就喝掉了不少。姜默陪村长喝几口酒,再扭头盯几眼现场,时不时拿对讲机说几句话,双线操作。
……别的导演拍戏也是这样的吗?神奇。沈朝文一直在心里数着他喝了多少杯,等感觉数量差不多了才在桌子底下扯了扯他的衣服,提醒他见好就收。
等喝得差不多,婚礼正式开始了。藏族婚宴沈朝文确实是第一次参加,只觉得很新鲜,他们有很多烦琐的礼仪,整个过程会给人一种肃穆感。
穿着隆重的藏民,他们撒隆达,烧松柏,跳舞。周围人大多讲藏语也听不懂,可那种气氛十分感染人。这个大山深处原始又质朴的藏族婚礼让沈朝文觉得蛮有意思,果然结婚这种事,还是看别人结有意思。
剧组整体存在感不高,只是隐藏在一片热闹中静静拍而已。因为提前打过招呼,村民们表现得不紧张也不夸张,很自然。他们拍人,拍漫天飞舞的隆达,拍燃烧的松柏的烟,拍热热闹闹的婚宴上,一个孤单的身影。
这其实是沈朝文第一次在现场看姜默拍戏。他发现姜默导戏的时候状态好得不像话,眼睛亮晶晶的,喝点酒更兴奋了,整个人都像在发光。
只能说是真真假假掺杂的一场戏。真的那部分动人,假的那部分也动人。沈朝文喝着主人家给他倒的酥油茶,这边看一会儿,那边看一会儿,一点都不觉得无聊。
感觉他们拍戏很好玩,沈朝文心里还有点羡慕。虽然在这里拍很辛苦,但这个剧组,每个人似乎都特别开心,精神上,他们是非常充实的。
拍完那场戏,男演员精神状态不太好,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不吭声,说他不饿,也不愿意过来跟他们吃饭。姜默只能走过去跟他讲了几句话,开导情绪不好的演员。
沈朝文端着碗看他们,吃一口,偷瞄姜默半眼,吃一口,偷瞄姜默半眼,感觉姜默工作的时候还挺不一样的,非常值得观赏。
吃完饭准备走,喝得满脸通红的村长带着他的家人在大门口和姜默依依不舍十八相送了会儿才放他们离开。姜默喝了酒,没敢骑车,拉着他坐到那辆小面包车后座,等车开起来才问:“来吃席好玩吗?”
沈朝文点头,姜默头微微偏过来靠他,鼻息吹在耳侧,淡淡青稞酒的味道扑过来,居然有一点点好闻。
沈朝文评价说:“席上那个牛肉包子有点好吃。”
姜默点头,赞同:“酒也很好喝。”
等车快开到一个路口,姜默思考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酒意上头,他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他凑近问沈朝文:“我俩下车徒步,我带你去神瀑,怎么样?”
去神瀑那段路车不好开,沈朝文不认识路,他又喝了酒,也只有步行这个办法了。
沈朝文愣了愣,“现在去?”
马上天黑了,在他的认知里,晚上徒步是很危险的一件事,而且晚上又看不了风景,黑蒙蒙的。
姜默点头:“你明天要走了,我想着再带你去哪儿玩一下,回去睡觉多无聊。”
沈朝文皱眉,“晚上去会不会不太安全?”他感觉回去睡觉也很好。
姜默想了想:“你实在怕就不去吧,不过路我还是很熟的,经常走,反正我觉得没什么好怕的。”
沈朝文:“……你几岁了还跟我用激将法?”
姜默笑:“那你也可以选择不中计,我又不逼你。”
“……要走多久?”
“来回四五个小时吧,快一点的话。”
“……”
这。
回来都凌晨了。
而且谁大晚上的去徒步啊!什么都看不清。
姜默催他:“去不去?赶紧决定,别磨磨唧唧的。”
沈朝文沉默几秒,最后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习惯了,反正从认识开始姜默带他干的那些事儿都有点与众不同。
等停了车,姜默去后备箱翻出一个大包,从里面找出两件雨衣两件厚外套,这里昼夜温差很大,需要穿厚衣服。等把水、手电和一些必备的东西拿好,他们跟剧组的人道别后就兴冲冲上路了。
“我其实很喜欢跟你散步。”姜默说,“比起做爱约会看烂俗爱情片,我倒更喜欢跟你没什么目的性地走一走,听你讲一堆废话,也无所谓去哪里。”
沈朝文点头,他还在思考路上会不会遇到什么突发情况,如果遇到了该怎么处理。走了几步,越想越不对,这趟就不该来,太危险了。
他开始自言自语:“我为什么一碰上你就开始干些荒唐事?”顿了下,“大晚上的,回去睡觉多好。”姜默嫌弃他:“服了,你怎么跟我好那么久还这么无趣!就知道睡睡睡。”沈朝文叹气,“我是怕你喝醉了带我乱走在这地方迷路好吗,大晚上的,出什么意外回不去怎么办。”
回不去?那也挺好啊,直接消失在大山里,好像可以变成一个神秘故事的开头,或结尾。姜默捏着手里那瓶矿泉水,轻轻叹了口气,说,“怎么办,我居然觉得一起迷路一起消失这种事很浪漫。”沈朝文摇头,“不要这种浪漫,你清醒一点。”清醒。姜默笑,“可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也没办法。”沈朝文扭头看他一眼,伸手,帮他理了理外套里的衬衫领子,问:“你的电影到底拍的什么?跟我讲讲。”姜默想了想,说,“拍像你这样的人。”沈朝文奇怪,“我是什么人?”姜默说:“很悲观,但很勇敢,能翻过心里那座山。”沈朝文愣了愣,讲不出话来,没有回答。
姜默又说,“我不想定义我的电影,我没办法告诉你具体是什么,就像我不想定义你一样。拍出来让人感受不就得了,有些事情说得太明白就没意思了。我好像一直都是比较绕的人,没那么直给,拍的东西也是这样,会把感情藏在一些不起眼的镜头里,我觉得让别人感受才有意思,下定义是一种限制。”
沈朝文叹了口气,说:“可我有时候希望你可以定义我,像……像今天的婚礼那样。”姜默笑,“你之前打了那么多离婚官司,现在还会向往婚姻那种东西吗?”沈朝文答他,“没听过那句话吗,结婚是为了幸福,离婚也是为了幸福。反正我现在看这种事非常客观,我不排斥。”姜默点头,“好的,好的。那不结婚不离婚也是为了幸福,虽然我偶尔觉得我们已经金婚了。”顿了下,“沈朝文,你为什么不牵着我?这里都没有人。”沈朝文失笑,伸手去拉住他,十指相扣,“我错了。”其实是因为手有点凉,没好意思牵他。
山路起起伏伏的,难走,而且天气似乎越来越冷。好在一直走着,身体在运动着,没那么难熬。
等天幕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姜默拿出手电筒打开,让沈朝文拿着,继续往前走。
四周寂静而空旷,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姜默捏捏他的手指,让他看天。脚踏实地,头顶是漫天星辰,美得那么遥远,难以触碰。不可思议,沈朝文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星星,看呆了。
姜默看他仰着头微微失神的样子,笑了笑,继续拉着他往前走。
一路上,他们没见到一个人。去的路都是在爬坡,越往上走,周围挂着的经幡越多,手电筒的光偶尔晃到那些彩色经幡上,黑夜里看这种景象,有种怪异的美感。
说说聊聊,沈朝文总觉得没过去多久,姜默忽然指着面前说,前面就是神瀑,有很多藏民会来这里接受“洗礼”,真正的洗礼,这里是他们转山必经的地方。
夜里也看不清什么,只能听到哗哗哗的水流声。靠近后,他们站在瀑布前,默契地听着周身的声音沉默了很久。
是会让人平静的声音。
听了会儿,沈朝文关了手电筒,侧身去轻轻抱住身边的人。
一场漫游。没干什么,只是走了几个小时来听瀑布的声音,在沉默中感受彼此的呼吸。
那么静。
然后姜默突然问了他一个奇怪的问题。
“你放过风筝吗?”
“小时候放过。”沈朝文说,“没什么印象了。”
姜默说:“手给我。”
沈朝文把右手递给对方,袖子被往上拉了拉,手腕上缠上了什么东西。那瞬间,他没来由有些紧张。
姜默的声音混在周围哗啦啦的水声中:“我去寺里给你求了一根红绳,保平安健康的,请师傅念过经了。”
“……”不爱戴饰品的沈朝文难得愣了几秒,“你自己留着戴啊,别给我。”
姜默笑了笑,说:“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定义你,也不会给你婚礼,戒指那些东西,我不喜欢。就给你一根线吧,你以后好好学习一下怎么放风筝。”
放风筝……
风筝。
线。
说得含糊,可沈朝文听懂了。良久才喃喃问他:“如果我一直学不会呢?”
姜默摸黑把那根东西绑好才空出手来拍拍他的头,说:“我慢慢教你。”
沈朝文看不清姜默的表情,但听出了对方语气的郑重。
四下无人,头上是星辰,身后是神瀑,手上是一条红线,拉住这个人的线。
沈朝文闭上眼,在眼里雾气漫起前紧紧抱住姜默。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真切切地抱住了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