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延是个作息正常,早起早睡,坚持锻炼身体的健康人士。即使孟图南每天拿东西砸他窗户,他也还是睡得着。
这一晚他没有开窗户,反而搬了张椅子坐到窗前听窗户响,又拿了本诗集来催眠。
他以前好像跟某个老师扯过谎说想当诗人,闲来无事的时候他真的会看看诗集,虽然没有下笔写过,但他相信量变能引起质变,说不定看多了以后自己也能憋出几首酸诗呢。
他读了几页,窗户那儿时不时就有清脆的几声响传来,声音一下远,一下近。
看的是席慕容,现在这首写得有些柔美,第一句是:我曾踏月而来,只因你在山中,山风拂发,拂颈,拂裸露的肩膀……
读到裸露的肩膀时路延接了一个电话,是谢琳打来的,问他的近况。
路延想了想,想跟她聊聊孟图南。但谢琳那边有点吵,他不知道她能不能听清。
于是他问:“你在哪里?”
“我在教堂。”
最近和她打电话,总是听她提起去教堂。路延问:“难道打算信上帝了吗?”
“只是有时候觉得他说的话很有道理,所以经常过来听一听。”
路延嗯了一声。谢琳那边有歌声,似乎是唱弥撒的声音,听起来还挺空灵。
他静静听了会儿,说:“孟图南搬到我家旁边住了,我好烦。”
谢琳笑:“怎么就烦了。你那天在东京给我打电话问我要不要回去见他,听上去要哭了,那个语气我还以为小孟马上要死了……我以为你还很喜欢他呢?”
路延把书合上。他想了想,说:“我很矛盾,我觉得自己有时候喜欢他,有时候又讨厌他。”
“讨厌他吗。”谢琳重复。
“嗯。”路延点头,“你说他哪里像是写书法的,满身轻浮气,油嘴滑舌还讨人厌……以前上学的时候他就这样,一点没变。可是他运气一直比我好,老天爷帮他,他可以被很多人毫无保留地保护,平安健康地长大,他爸爸为了保护他来伤害我……我有时候想不通,妈,孟伯伯这样对我,是因为我没有爸爸吗?”
谢琳静了下。
再开口时,谢琳声音有些难过:“延延,我也很生气,但我不能去跟你孟伯伯吵架,那样不礼貌,你爸也会不高兴。上帝说,宽恕人的过失,便是自己的荣耀。”
“那我忏悔。”路延赌起气来,“我忏悔。我现在觉得还不如跟他这样不清不楚地在一起算了,我现在想做一个不善良的人,我想让他爸爸生气,我想报复,我想不懂事……反正做错事忏悔不就可以,我相信上帝会原谅我。”
谢琳笑了笑,说:“这是你的事情,我不做评价影响你的判断。”
她那边唱诗的声音又近了些,路延问:“舅舅还好吗。”
“应该挺好的……”谢琳顿了下,“上次去他家,听到他说打算教星星学钢琴了,我们小星星,好可怜。”
“我突然想起来,小时候……”路延说,“爸爸不知道去哪里执行任务,你好像去莫斯科跳舞了。舅舅在家里陪我,放《教父》给我看,我那会儿是读三年级吧?我看不懂,看得很想睡觉,但还是看完了。那时候觉得是恐怖片,因为好像有一个镜头是马的头被割下来放在床上……”
谢琳叹了口气:“或许他只是希望你勇敢一些。”
“但是孟图南小时候看的是狮子王,猫和老鼠还有小鹿斑比,这很不公平。”路延说,“他以前拿这些来开我玩笑,我都听不懂是什么。”
谢琳转移了话题:“延延,你那里叮叮咚咚的,是什么声音?”
应该是楼下孟图南拿糖和纸团子敲他窗户的声音,那人已经丢出手感和节奏来了,间隔均匀,不快不慢。
路延看着窗户,静静对着电话说:“可能是我的心跳声,是不是很响?”
“嗯。”谢琳很配合地附和,“你的心脏很健康。”
说完晚安,电话挂断了,路延上床睡觉。他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像是那样就能阻止什么发生。
那天后路延又出去飞了几天。每天都会收到那人发来的小孟手记和他的生活片段,写了什么帖,做了什么吃的,在小院里种了什么花花草草……虽然很少回复,但路延还挺爱看这些的,无聊的时候他最爱看的就是聊天记录,会有种他们没分开过的错觉。
那天下了班,路延需要被几个同事领导起哄着请吃饭,说他放了机长必须请一顿。他知道逃不过去,只能带着他们去城南那家味道不错的山庄吃了顿饭。
席间有个机长笑着损路延:“下班那会儿,你在公司门口跟那个姓姚的空姐说什么呢?
路延很尴尬:“她只是跟我借了个数据线,还我东西。”
“都喜欢跟你借东西,你以为真借东西啊?”那机长笑他,“你小心点吧。”
“还有人飞过夜班,大晚上去敲他门,我听说是空少吧。”另一个副驾道,“男男女女都有啊!是不是,路延。”
“哦我还想起一个,有个前舱的喜欢他,进去拿检查单的时候悄悄把他杯子顺走了,故意在大群里问杯子是谁的,想套路他。结果路延根本就没找她拿,买了个新的,那空姐后来还找他家去了,说要还杯子……”
“爱情故事嘛,很容易发生在借个东西还来送往的过程里……”
“成年人了,还是比不上半夜敲门直接!”
只要聊起他被骚扰这群人就乐此不疲,整个包间都是哈哈哈哈……
“……”路延无奈,“够了,不要笑了。”
“好笑才笑啊!你看你又脸红了!”
等散场,路延已经被灌了一肚子的酒。
车是不能开了,他强打精神叫了个代驾送自己回去,出门的时候才发现外面在下雨。
那代驾来得有些慢,路延和同行的一个机长在外面等,但对方是等老婆来接,他是等代驾。
好不容易代驾来了,上车后他在后座靠了会儿,头昏脑涨。实在不舒服,他开了下车窗,有雨丝飘进来,落到脸上,凉凉的。
那代驾在前面问:“先生,你要吐吗?需要停车还是……”
“不用。”路延答他,“但我想听首歌,你放一下……应该是直接打开就行。”
代驾应了。路延闭上眼睛,等着蔡琴的声音流淌出来……他听她唱恰似你的温柔,唱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
代驾笑:“您喜欢听老歌啊。”
路延也笑:“你是不是在想,我怎么有点老土。”
“没有,很好听。”那代驾说,“感觉很适合晚上听。”
路延不讲话了。他偏过头去看窗外,让雨落在他脸上,忽然觉得自己很冷,但不想关窗。
到了家门口,酒意差不多被冷风吹醒了。代驾小哥结单之后路延给人发了个红包,那代驾挺高兴,问需不需要扶他进家,路延说不用,想在车里坐一会儿。
恰似你的温柔放完是渡口,渡口放完是我要如何不想他,全是蔡琴。
路延发了好一会儿呆,有个人影撑着伞靠近这里……他仔细看了看,是孟图南。手里还提着一个……是灯笼吗?
车窗没关,孟图南凑近一些,问:“怎么给你打电话也不接?”
路延也问他:“大晚上,你在我家门口干什么。”
孟图南理直气壮:“我散步。”
路延无语的时候,孟图南又问:“你家阿姨给我的班表上说你六点多就下班了,怎么十二点才回来,今天延误了吗?”
路延看了看他,答非所问道:“为什么一个现代人不用手电筒,要拿灯笼?”
“我今天自己做的灯笼。”孟图南说,“今天上课学生写累了,我那儿又有竹篾,就说带她们做灯笼玩儿……”接着他闻到味道,“诶,你喝酒了?”
路延点头。孟图南又说:“那我送你回去休息,我有伞。”
“到家又没多远。”路延说,“谁要你接。”
“你去哪儿了?”
路延瞥他一眼:“喝酒。”
孟图南不问了。他把那个竹灯笼提高了一些,去看路延的脸。人也凑近了,让路延把他看得很清楚,带着醉意看灯下的、站在雨里的故人,朦朦胧胧的,有种奇怪的温情包围了眼睛。
孟图南说:“快下来,我送你回去。”
路延摇头:“我要走走,想醒醒酒。”
他下车往住宅区背后走,头都不回。不用回头,因为知道孟图南会跟上来。
这片别墅区绿化非常好,住宅区背后穿过一条小径有一片丰茂的绿林,还流淌着一条小河。
走着走着,变成了路延撑伞,孟图南提竹灯笼。他们走得很慢,想着彼此的心事,谁都没先说话,雨越下越大。
这一幕让孟图南忽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好像是一个下暴雨的晚上,他和路延逃课从学校后山走……后山有白色的双塔,阴森森的,很恐怖。
那天路延哭了吗?孟图南不太记得了,只记得那天他被路延吓得半死。
身边的路延沉默得有些诡异,下着雨,这地方又静悄悄的……想起从前,心里那些旖旎的想法也淡了些,孟图南有点伤感。
但怕气氛一直沉下去,他撞了下路延的肩膀:“来干什么啊,你是要约我钻小树林么?”
路延在看孟图南拿着灯笼的手。
他像是在发呆,随意答道:“你可不可以讲一些有水平的话?”
“怎样算有水平。”孟图南反问他,“你要我在你面前之乎者也装逼吗。”
“那你先之乎者也一个我听听。”
“好啊,听好了——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你不觉得你很无聊吗?”
“你叫我说的!我怎么说什么都不行……操。”
“老师还说脏话,你有没有素质?”
“你又不是我老婆你管我,只有我老婆能管我。”
“好,你爱说什么说什么……我真是看见你就心烦。”
“啊!”孟图南感叹,“可是你现在嘴角在微微上扬……一边烦我一边笑,你这个人真是好奇怪!”
“你也很奇怪,半夜三更在我家门口散步。”
“我散步,那是在等一位有缘人。”孟图南笑,“然后等来一只酒醉的鹿,还拉着我来小树林散步。”
路延还在看孟图南的手。
路延觉得很匪夷所思,这个人怎么一张嘴就破功,毫无气质……而且为什么自己会无缘无故就跟他拌起嘴来,跟这种人!!
可他的手很好看,他的手能做好吃的东西,能做灯笼,能写出好看的字。
“你今晚不要砸我窗户了,我会报警。”
“不砸窗户,直接爬窗户来睡你行吧?”
被雨淋湿的树林润润的,味道也很好闻。
随即路延发现有什么不对:“……手往哪里摸?放开!”
“失礼了,没什么坏心思。”孟图南把手从路延腰上放下来,“我只是怕你走不稳。”
一阵风过,灯笼灭了。
路延看不清那只手了……五感六识似乎也随着灯影慢慢消失。
他失落了一瞬,随后就感觉自己被孟图南抱住了——温暖的手臂、呼吸、吻,把意识铺天盖地网住,那只手滑进他的衬衫里,试探后又滑出来,去握他的手,暖的。
“好吧,我摊牌了。”孟图南小声说,“趁你喝醉,我想劫个色,忍不住了。”
酒后路延觉得很渴,肚子还有些饿,身体好像需要什么,他微微有些急躁。
他想起了很多。
有前几天在驾驶舱俯视到的纽约夜景,有教父里被割下来的马头,有谢琳指间的香烟,席慕容的山月,蔡琴的渡口,酸涩的酒……初雪,梦里的地震,还有黑暗里孟图南的嘴,手,蓝色的校服……都摇摇晃晃的,在脑子里,似真似假。
很多,很多,美好的,不美好的,他最后留在了眼前。眼前看不清,很黑,身体低俗的需要在叫嚣,他热起来,觉得胸口很烫。
路延下意识去抓孟图南的后颈,最后一点理智告诉他不行,这里不行,现在不行,在下雨。
他把孟图南推开一些,委婉提醒了一下地点不对:“……不小了,拜托做个体面人,我不想在这里跟你乱搞。”
孟图南愣了愣,当即把伞一丢,拽着他开始狂奔,往家的方向跑,脚步轻盈,像被惊醒的飞鸟俯冲。
……
作者有话说:
省略号下次写,不准说突然!!需要搞一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