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墨江很热闹。
入夜以后北回归线标志园里依旧人头攒动,有人已经开始布置场地,他们不太明白这成群结队的是要做什么,问了问才知道原来这天是当地的夏至节,本地的哈尼族会在园区的取火台举办祭祀活动,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八点左右开始传火了。在园区里的那条太阳之路,有人不断传递火种。他们跟着人群走,跟着火种走,最后来到太阳广场,篝火点亮,晚会开始了,人群开始围着篝火跳舞。
看着边上穿着民族服饰载歌载舞的人,孟图南拉着路延的手找了个空加了进去。
路延觉得这里人多并且太闹,而且他们跳舞还要跟不认识的人拉手,路延实在有点受不了,跟孟图南打商量道:“我去外面等你?”
孟图南也知道路延不喜欢碰陌生人,他想了下:“一起走呗,我也不跳了。”
“不用,干嘛扫你兴,你自己热闹吧……我在那个石柱子下面等你。”
说完路延穿过人群走了,头都没回。
这话倒是搞得孟图南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孟图南心说好像一直是自己在让步、哄他,就算不是自己的错也要去哄……而且这只斑比有时候生气还看不出来,要靠猜。
我是上辈子欠了他什么吧?孟图南心说我怎么谈个恋爱整天猜猜猜哄哄哄,不行,今天不哄了。
他把头扭回来,心说你不就等着我去追你么,今天我偏不追。
路延走到外围发了下呆。他又给谢琳打了几个电话,一直是无法接通的状态。他擡头看了看远处的篝火,突然有点想抽烟。
接着有一个人影停到他面前。
是个女人。她很瘦,穿一条质地良好的黑色连衣裙,头发整齐扎在脑后,这女人其实长得不算很漂亮,但气质很特别。
她又靠近一步,对路延笑了笑,说:“小帅哥,好久不见。”
路延把眼睛偏开:“虽然这样讲不礼貌,但纪青姐,我不觉得在这里碰到你是一件好事。”
“谢总让我来的。”纪青说,“我已经跟了你和你的小男朋友一天了。”
对于纪青能找到自己路延一点都不意外。但路延有些疑惑:“他不在公司,不是应该你在那边帮他忙吗,为什么把你也叫过来?”
纪青耸肩:“因为他最近在跟另外几个合伙人吵架,工作都暂停了……这个不提了,我是来带你回去的。”
“我自己会回去。”
“不行,我收到的指示是现在就带你回去。”纪青说,“你妈妈出了事故,你舅舅要立刻你回去。”
下一秒远处有一朵烟花炸开,砰——
路延看了看那朵烟花,问:“我不信。”
“我没有必要骗你。”纪青摊手,“是中午发生的事。她跟谢总吵了一架后回房间喝了很多酒,之后就站在窗户吵闹,说如果你舅舅不答应你的事她就往下跳。”
路延越听越荒唐:“然后?”
“然后她不小心真的摔了下去。”纪青说,“具体伤势我还不清楚,但你舅舅让你立刻回去。”
有更多的烟火在远处炸开,砰砰砰——被围着的篝火也忽然拔高了一些,人群不知因为什么再一次沸腾。
可那一切明明就在眼前,看着却像另一个世界。
“如果我不走呢。”路延握紧拳,“如果我不相信呢。”
“谢总说你会回去。”
一秒,两秒……随着时间流逝,路延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慢慢松动。
最后路延叹了口气:“我答应他了,至少陪他玩两天再回去。”
纪青还是含笑看着他:“虽然很同情,但你的感情生活不在我职责范围内。”
路延点头,他拿出手机:“那你等我打个……”
话还没说完纪青已经从他手里抽走了那只诺基亚,完全不讲道理的动作。
她有些抱歉地对路延笑了下:“对不起,这也是谢总要求的,没收你的通讯工具、银行卡还有能变现的有价值物品。”
谢羽或许是明白他不会跟任何女性动手才让纪青来的吧。
路延和她对视了两秒,有些认命地点头:“你等我一下。”
说完他立刻提步往篝火那边跑。纪青看了看腕上的表,朝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给你五分钟。”
茫茫人海,完全就是大海捞针。路延在人群里穿梭着找孟图南,越找越绝望。他与很多陌生人擦肩,被不停推搡,挤着挤着就被挤到了外围。
其实那一刻路延生出了一个很疯狂的念头,要不然干脆不回头了?别回去面对谢琳和谢羽和自己乱七八糟的人生,在这茫茫人海里把孟图南等出来,他们都不要回去了,逃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逃去一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
有这种地方吗?
这个想法被另外两个人撞走了。是两个陌生的男人,他们一人架住路延的一只胳膊,把他带离了跳着舞的篝火舞圈。
纪青背着手缓步走了过来对他说:“你迟到了三分钟。”
被纪青带上车以后,路延知道自己的生活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来不及去想被丢在热闹人群中的孟图南找不到自己会等多久,他已经被纪青连夜带到了市里的医院。
纪青确实没有骗他,谢琳的确在医院里,人一直昏迷着。
路延哪儿也去不了,纪青让人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而谢羽则不知所踪,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一夜未睡,在医院外面守了一晚,神经一直紧紧绷着。
谢羽在天光乍亮的时候出现了。他手上还提了早餐,递给路延说:“先吃。”
路延哑着嗓子跟他提了个要求:“我想打个电话。”
“没有什么人是你现在必须要联系的。”谢羽坚持道,“先点吃东西。”
“不告而别很不礼貌。”路延摇头,“不想吃,你自己吃吧。”
谢羽不再规劝,而是轻蔑地笑了下:“你妈因为你在里面躺着,你现在还有空惦记别人?”
“因为我……好,因为我。”路延红着眼睛看向他,“但你记住了,她如果有事,我会恨死你。”
“随你开心。”谢羽看他的目光依旧很冷漠,“不吃是吗?不吃就跟我走,带你去见个人。”
“不去。”路延偏开脸。
“真不去吗?”谢羽笑了下,“我让你打电话也不去?”
“……你到底要做什么?”
“走吧。”谢羽一把拽起他,“我耐心有限。”
一夜没睡,上车后路延实在没撑住,在车上睡了一路,被人喊醒后才发现谢羽居然把车开回了定晏。
可车上的谢羽又不知所踪了,来叫他下车的人是孟建军。
路延忐忑地下了车,什么都还来不及问就被孟建军带进了家里。
是他熟悉的那个客厅和小院。孟建军把他带到了棋盘前,让他坐下后也没先发话,而是拿起了小茶壶开始慢悠悠地换水倒茶,给路延也倒了杯。明明是坐在棋盘前,但一直没说要跟他下一局。
路延很想开口问问孟图南回来没,但那句话梗在喉咙里,他问不出口。
最后还是孟建军先开的口。
“出去玩得开心吗?”
“……还可以。”
孟建军笑了笑,从包里掏出了一包烟,往他那儿递了一根,说:“抽吗?”
路延哪里敢接,赶紧摆手道:“我不……”
孟建军笑着道:“你高阿姨不在,没事儿,我知道你会抽。”
他还是摇头说不要。孟建军不再勉强了,点了一根慢慢吸了口。
“你很少见我抽烟是吧?现在基本不碰,孟图南出生以后我就戒掉了。”孟建军讲话一直是这个慢悠悠的语调,“人有了孩子以后会改变很多,你以后说不定也会懂。”
路延只能点头附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真的不抽吗?没关系的。”孟建军居然还劝上他了,“怎么这么看我,很意外我知道你会抽烟啊?”
“……没有。”
“我们当老师的上课时常说一句话——不要以为你们在台下搞小动作老师看不见,站在讲台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你肯定听过吧。有时候不说并不是看不见,而是不想说,想着睁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
孟建军磕了磕烟灰,“就像我知道你会抽烟,知道你和孟图南那些事……心里都清楚的,我们都长了眼睛,会看,会感受,只是不想点破而已。因为我觉得……你是有分寸的孩子。”
路延看上去疲惫而沉默。他双手紧握着,紧张得脸都有些发白。
他擡起头就能看到孟家的饭桌。孟图南家吃饭用的是老式的圆木桌,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路延家吃饭习惯坐在人对面吃,不像孟家吃饭是围成一个圈吃,要团团圆圆。
这是不敢辜负的人,孟图南的父母对他太好了。高慧很照顾他,明目张胆地偏爱他,总是偷偷给他买好吃的,给他塞钱,只要孟图南有的东西,高慧都会给他买一份。在路延眼里她是标准又合格的妈妈,他一直很羡慕孟图南。
他在那张桌子上吃过很多次饭,得到过很多温暖,短暂体验过家庭和睦的幸福……这家人对他太好了,路延只要想到他们就会觉得愧疚。
想着想着路延低下了头,他不敢看孟建军。
孟建军说完那段话后也沉默了很久。他静静抽完一支烟,喝了口茶才开口。
“延延啊,我讲这些,你千万别有什么负担。”他语气一直缓缓的,“你舅舅来找我聊了聊,我也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我对你是很抱歉的……如果是因为跟孟图南的事情影响了你学习,还让你走了歪路,那我确实要跟你讲一声对不起……所以我的意思是,你跟孟图南断了吧,伯伯替他跟你道歉,是图南不懂事。”
路延眼睛顿时红了。
这时候他不知道该夸谢羽厉害还是夸孟建军厉害。他们知道有些人吃软不吃硬,还知道怎么攻击你最脆弱的地方,会先说对不起让你哑口无言……他们知道,知道路延不会拒绝这句“对不起”。
“我们呢……我们的家庭你也看见了,要我们接受你俩的事情,那是在为难我们。我一直觉得人要活个体面,这事情……我觉得不妥当,也很不体面。不过年轻人总会走一些弯路,所以我不怪你,也不怪图南。”
孟建军顿了下,又叹了口气:“我找你说,是因为很信任你……怎么说呢,你比孟图南懂事,和你爸爸一样,会让人觉得把事情交给你很放心……你是让人放心的孩子。所以延延,你能答应我以后不要跟孟图南见面了吗?我信你的话。”
他句句都非常客气,语气又十分温和,没有一分指责的意思。
路延难过极了。跟谢羽争吵的时候他都没这么难过紧张,可孟建军轻飘飘几句话却像是钉进他身体里一般,浑身刺痛。
这才叫杀人不见血。
路延没忍住捂住了脸,要紧紧闭着眼才能忍住不让眼泪涌出来。
“对不起。”他喃喃道,“我错了,伯伯,对不起。”
“是你被影响了,延延,不要跟我道歉。有些路走错了不能往回走,但我们还可以拐弯,没关系的。”孟建军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你答应我好吗?答应我,以后不要见图南了,这条路太难走,我不想你走,更不想孟图南走……你要理解长辈的用心,这是为你好,对大家都好。延延啊,答应我好吗?”
那句“好”咬在舌尖,路延挣扎很久都吐不出来。
那一刻的无望把他彻底淹没,孟建军的话彻底击垮了他最后一道防线。
脑中忽而闪过很多人的面孔……有被人欺负的李小园,有拉着行李箱准备离开的江博,有很多人指点的声音。
太难了,路延想着,太难了,我真的撑不下去。
他揉了揉眼睛,站起来对孟建军鞠了个躬,落下一句:“我答应您,不会再找他。”
后来就是仓皇离开。
休息得不好,路延甚至觉得自己有些耳鸣。他脚步虚浮地走出孟图南家,最后一次看了眼这个承载他很多感情和回忆的房子。
好像一夜之间沧海桑田一般,今天看,昨天看,已经是全然不同的面貌。
谢羽人倚在车边等他,脸上还是他熟悉的那种表情。
路延突然觉得有些恶心。
他跑到路边干呕起来,但太久没吃东西,什么都呕不出来,到后来就变成了干咳。
路延咳了很久才缓缓起身,谢羽走过来给他递了张纸,说:“东西我都替你收拾好了,也安排好了你妈妈转院的事情,我们明天走。”
路延死死瞪着他,良久才道:“你够狠。”
谢羽摊手,蛮无所谓的样子:“为你好。希望你答应的事就要做到,别让人瞧不起。”
为我好。为我好。为我好。
路延疲惫地坐上车,系安全带。
谢羽启动车子前把手机递给他:“你现在可以打电话。”
沉默了会儿,路延木然地拒绝:“还有必要吗。”
“有啊。”谢羽点头,“都说要你们断了,当然要把意思传达清楚。”
路延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谢羽要这样赶尽杀绝。
他们对视片刻,路延最后还是屈服了,他一点点低下了头,拿起手机,几乎是抖着手找到那个联系人。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孟图南给自己发的那十几条短信,迅速编辑好后发过去,只有一句话——我决定出国了,我们算了吧。
看到发送成功后他关机,拔出电话卡后折断,丢出窗外。
路延看向身旁:“满意了吗。”
谢羽点头:“还不错。”
车慢慢驶出定晏。
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谢羽把他逼到了绝路里,路延根本无力反击,硬生生挨下了这一套连环伤害。
他难过得话都说不出来,就呆呆地看着远处的西过河,满脸都是麻木。
谢羽偏过头去看了看路延。
原本以为他哭了,仔细看了看发现没有,只是眼睛红得可怕,一下子多了很多血丝,看上去有些狰狞,又好像有些可怜。
作者有话说:
破完了朋友们!我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