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完试,路延并没有和其他人一样有解脱的感觉,他和孟图南一出考场就被孟建军塞进车里直奔医院去了。
一路上不管孟建军和孟图南怎么喊路延都没半点反应,就只是低头皱眉,有些抗拒地看着窗外。孟图南感觉路延看上去很冷静,冷静得太诡异了,看得人反而有些不忍心。
到了医院,在门口的高慧先是看向他们摇了摇头,本来还好好的,等见到路延以后突然红了眼,拉住他的手哭了起来。
“延延啊……”高慧声音凄凄的,“你别怪我们没让你来看最后一眼,那可是高考啊……”
路延朝着高慧摇摇头,吐了口气,问:“突然走的?”
高慧点点头,还想说什么,路延已经拉开门走了进去,把他们关在了门外。
孟图南看了看那扇门,制止了孟建军想跟进去的动作:“爸,让他一个人待会儿吧。”
孟建军点头,转头跟高慧商量起怎么先帮着处理彭老太的丧事,还有把路延接来家里住的事情……孟图南听了会儿觉得气闷,但又不敢离开,就守着门等路延出来。
处理完医院的事情,孟建军送他们回家。在路上路延不知道是不是太累了,靠着孟图南的肩睡了一路,到家才醒。孟图南提议说去他家睡一晚,但路延拒绝了,说今天算了。
“忘了在哪儿听来的……说老人刚走那几天魂还没走,时不时还会找回家里。”路延说,“我回去待着,免得她回家找不到我。”
不想被他们用那种目光看,路延转身走了。
都有预兆……他心想,灯灭掉,噩梦,翻车,丁丁走丢,流鼻血……他以前从不流鼻血的。
也没心思吃东西,只觉得又困又累,路延回家闷头睡了一觉。
醒来后,迎接他的就是处理后事,接待亲友。
终究是个才考完高考的少年人,在别人眼里还是个小孩子,哪里应付得过来繁琐的白事,更别说还是这种小地方的葬礼——什么入棺报庙,路祭送殡,开土圆坟……这一系列流程路延一概不懂,多半是孟图南家里帮着他弄完的。
小地方红白喜事中占比最大的就是摆席吃饭,路延很不适应这种氛围,明明是丧事,一堆人聚在一起吃吃喝喝是几个意思?也没见几个人是真的难过。
感受悲伤的时间很少,因为路延要不停地接待一堆陌生的亲戚朋友。好在能孟图南大多时候都在身边,他会掐着时间让路延吃饭休息,有人陪着,心里多少有些安慰。
来的人大多路延都不熟悉,但这一次他妈妈家也来人了。每天忙得满世界飞的谢羽来了,就连在新西兰休养的谢琳也赶了回来。或许是知道他一个人孤立无援,千里迢迢地赶来陪他送奶奶一程……路延心里是感激的。
谢琳和彭老太相处得不算好,路延一开始很担心她会喝得烂醉在彭老太灵前做出不得体行为,结果这次的谢琳表现得非常得体,没有闯祸,安安静静地看着老人下葬,十分乖巧。末了还感慨了句:“你奶奶一个人带大你爸,挺不容易的。”
路延默默点头。
“虽然她这个人讲话难听,脾气又坏,但对你和你爸是真没话说。”她叹了口气,“也没办法,人年纪大了,总是要去的。”
她从包里摸了根烟出来打算抽,但打火点了几次没点着。路延上前帮了她一下,谢琳看他笑了笑:“我会跟你爸认识,也是因为他帮我点了次烟。”
路延摇摇头:“你背过去抽,别让奶奶看见。”
他陪着谢琳在彭老太坟前坐了坐,等黄昏了才回家去。这次谢羽和谢琳是专程为了他的事情回来的,谢羽推了不少的事情,俩人都住在孟图南家里,准备等路延高考出分后再走。
奶奶下葬完的第一天,谢羽在饭桌对路延提起:“这房子给了你……你有什么想法?”
路延很意外舅舅居然在孟图南父母前提了这种事,他还迟钝地反应了下:“什么意思?”
“至少考虑下怎么处理,你以后上大学不可能在这里上。”谢羽放下碗,“我综合考察了下,这房子地段还可以,虽然朝向不太好,但在古镇里这种年头户型的已经很少见了,我瞧着这古镇里有照壁的人家不超过五家……”
“老太太家那个照壁不得了的。”提起这件事孟建军有了兴致,“前几年搞文旅的都来过,就说这个照壁很有我们定晏的特色,而且年头也久……”
“所以我觉得这房子不难出。”谢羽点头,“当然留着也好,以后可能还有升值空间。”
路延听着觉得非常讽刺,人才走,茶都没凉透,这就要开始让他计划房子了?
是想要孟建军和高慧帮着一起留意卖房子吧。
他听得有些悲哀,结果谢琳也在边上搭了句腔:“空荡荡的……留着做什么,看着伤心,卖了也好。”
听得不舒服,路延索性硬邦邦回了句:“房子是奶奶的……不是我的,我做不了主。”
谢羽一愣,像是还想说什么。孟建军看路延脸色不好看,只能先插了句:“不然等过段时间再考虑吧,卖房子也不是马上就能卖的……别催孩子。”
“孟哥,这不是催他,是我没有时间一直往这边跑,现在又刚好有时间,他一个小孩子处理不来这些事情……”
听得心烦。饭桌上孟图南不知道去哪儿了,路延习惯性地去找他,见不到人更是有些心慌,索性无视了舅舅的话,扭头问了孟建军一句:“孟图南去哪儿了?”
“图南……”孟建军扭头去看高慧,“对啊,去哪儿了?”
“啊……孟图南啊,今天下午也没见到人,好像是跟他表姐干什么去了……”高慧想了下,“等下应该就回来了。”
实在不想待了,路延站起来:“我吃好了。”
他冷着脸离开饭桌,回彭老太家去了。那一路他走得难过至极,只觉得这些大人都太过铁石心肠……他们对于老人的离世似乎都抱着很自然的态度——人老了,确实该走了,那是没办法的事。
快快走了几步,最后却是谢琳追了出来。
她伸手来揽了揽他的肩,笑了下道:“不穿高跟鞋都要摸不到你肩膀了。”
路延扶了扶她的手:“吃好了?”
“恩……我陪你走回去。”
也只不过是一小段路,没一会儿就到了。
路延觉得自己也没心思再去问谢羽,索性直接谢琳提起了:“舅舅今天早上给了我新西兰一些学校的资料,说让我考虑一下,我看他那个态度……是要我非去不可的样子?”
谢琳点了点头,“你舅舅的意思是说……你奶奶现在走了,想让你过去跟我们住,毕竟你在这边也没个人照顾,跟家里人在一起总归是好的……我现在喝酒也少了,状态还行,还想在那边开个工作室教小朋友跳舞……不会让你很闹心。”
“出国是舅舅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我是随你高兴的……是你舅舅觉得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边……他一直在帮你打听学校哦。”讲了会儿,她看了下路延的神色,“你不愿意吗?”
和任性的谢琳不同,舅舅谢羽从未缺席过路延的成长,从某种角度上说,路延算得上是他带大的。加上谢羽在家里又很有话语权,路延知道,如果谢羽真的想插手他的未来,那自己很难拒绝那个说一不二的男人。
路延觉得自己好像闻到了一股世事无常的味道。
因为在别人眼里还是小孩子,所以很多事情都无法自己掌握。是啊,他什么都不懂,连奶奶的葬礼都无法自己操持,能决定什么?
可难道上大学自己也做不了主吗?
抱着那种赌气的心情,路延说了句:“我不想走。”
谢琳笑了下,也没多劝:“还有时间,你多考虑一下。”
她今天说话挺温柔,事事都顺着自己说,显然是不想刺激到儿子敏感的神经。真不容易,谢琳居然也会关心人了……难道失去重要的人会变得成熟吗?
那还不如一直幼稚。
路延忽而觉得很心痛,思考后,他选择对谢琳诚实地倾诉:“奶奶走了,我好像很难过。”
“很正常。”谢琳说,“你爸刚走的时候,难过都是轻的……我都不想活了。”
“时间久了……会好一点吗?”
“我觉得不会……反正对我来说是这样。”谢琳拍拍他的肩,“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但是……”她皱了下眉,“但是我们至少还能想他们……是不是?他们可没机会了。”
还能有个念想……
路延感觉鼻子酸了,只能连忙转身往家里走,不敢再看谢琳的脸。
他砰一声关上门,在院子里走了几圈……老人家的东西都丢在角落里,梅姨收拾好了,说按习俗是要烧掉。走到客厅,他在那个小火炉前发了会儿呆,想起高考前一天彭老太拉着他的手说:延延啊,我们不当兵好不好。
是早早就有感觉自己要走了吗?
老房子都是有温度的,主人没了,好像一下子冰冷起来,明明是夏天,却有种冬天还阴冷的错觉。狗叫声没了,院子里那盆兰花快蔫了,冰箱里彭老太订的鲜牛奶也早就过期,一打开就闻到一股酸味……
面前的一切都变得陌生,那一刻路延忽然很想逃离这个地方。他现在承认谢琳说得对,是啊,空荡荡的……看着伤心,卖了也好。
有敲门声响,路延木然地起身去开大门,孟图南拿着个袋子走进来,里面是换洗衣服,应该是要来跟自己睡。
他手里还提了个小蛋糕,递过来说:“我表姐去了趟市里,我让她给我带的……听说这个挺好吃,你尝尝。”
现在哪里有心情吃蛋糕,路延摇头拒绝了。
孟图南也不勉强。聊了会儿,接着他眼尖发现了什么,指了下路延的脖子问:“……你的玉呢?”
路延扯着那个小蛋糕的包装纸,语气自然:“今天下葬的时候一起埋了……以后也不需要了。”
孟图南无言了下。
接着路延问:“你下午怎么没在家吃饭?”
“……办了点事儿。”
“什么事儿?”
孟图南看了看他脸色,小心道:“不是那什么……你家丁丁丢了么,我就约着班上几个人去找了下。其实前几天我们就一直留意着,但没什么收获……再找找吧,定晏也没多大。”
“别找了。”
路延开始有些不耐烦。
“……丢了当然要找啊,说不定人家丁丁还在外边流浪想着回来呢,多可怜。”孟图南小心地看他一眼,“我去帮你找,应该能找到。”
“说了别找了。”路延说话越来越急,“它不是丢了,是走了,自己走的……找它回来做什么?”
也不知道怎么就发火了。路延有些不想面对孟图南和这样的自己,猛地站起来就往楼上走……被孟图南不由分说地拉住。
“放开……”
“能找到的!”孟图南看上去很着急,“是死是活我都给你找回来……你怎么就放弃了?”
“反正都是要走的,找它做什么?”路延音量拔高,“既然都要走,那就别回来了……走走走,反正不都是要走的么!”
没有什么是留得住的,没有什么能一直陪着自己。狗会走,奶奶会走,爸爸会走……反正寿命有尽头,人也总是会离开,都留不住。
“我不会走。”孟图南语气低低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骗子。路延心说,你做不到的,我们都做不到。
然后他被抱住了。孟图南抱得很紧,带着种狠劲儿……好像是在告诉他,那是可以实现的事,我也愿意为你不切实际一次,全力以赴去实现那个“一直”。
一直,一直。
也就是被抱住的瞬间,路延原本麻木的神经突然开始刺痛——忍不住了,明明忍了那么久还是功亏一篑。难过一下子从五脏六腑涌出来……全都变成了滴落在孟图南肩上的眼泪。
那是孟图南第一次看到他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