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孟图南不一样,路延看待那事儿并没有那么热切,可能因为他心里总不太自在。不管是在自己家里,在孟图南家里……总是躲躲藏藏的,不安全。
他始终醒着去思考未来和以后,不像另一个人完全沉溺其中。
孟图南单方面进入了想跟他如胶似漆的状态,放个假几乎是天天来缠着自己,干什么都要在一起。
熬过这个年的时候,路延心里其实是松了口气的,他本能地觉得,太快了,让人没时间去思考下一步怎么办的那种快。
孟图南初四就走,生日都没办法在定晏过。他走那天路延跟孟图南父母去车站送他,高慧坐在副驾驶唠唠叨叨的,事无巨细地交待着……孟图南心不在焉,倒是路延在边上听得非常认真。
虽然总觉得自己在车里很多余。
他分着神去看窗外,孟图南忽然一头栽到他肩上,打了个哈欠。这还没完,这人又拉住他的手扣住……路延被他吓得一哆嗦,把手一点点地抽出来,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肘。
收到自己的眼神威胁后孟图南才收敛了些,闷闷不乐地偏过头去靠着窗,不说话了。
到了车站,孟建军和高慧还有事,路延说自己留下来送他,他们就开着车先走了。
路延陪他取过票,看时间还早,就说去给孟图南买点晕车药。买完出来看到有小摊在卖水果,想了想,路延走过去问了价钱,感觉还可以,就打算给孟图南买几个橘子。
付钱时出了状况。路延一开始隐约听到是7块,递了张50的过去等着找钱,结果对方就找了他3块钱。问了下怎么回事,结果那人说:“什么七块啊,我说了47。”
路延低头看了看袋子:“……八个橘子,47?”
“对啊。”老板语气笃定,“47。”
这就是摆明了坑人了。但路延这种时候就很不会说话,拿着橘子呆了呆,说了句:“……这有几斤?”
那老板居然开始反问他:“难道我还会少你斤两吗?小伙子,就是47,你要不要。”
路延看这老板一脸笃定,甚至在心里开始自我怀疑我看上去是不是很好骗。平时对着孟图南尖酸刻薄是一回事,这种时候路延总会哑口无言。
还在不知所措的时候肩膀上搭了只手上来:“——买什么?”
路延偏头看了看孟图南,“……橘子。”
“这么冷还买橘子……”孟图南拿起一个看了看,“多少钱啊。”
路延不太想让孟图南知道自己吃闷亏,打算拉着人走,“买好了,走吧。”
“这橘子不好,不要了。”孟图南抢过那袋橘子,翻出路延手里的零钱塞给那老板,又摊开手,“50拿来,我们不要了。”
原来听见了。路延放下橘子,默默后退了一步,避开这种自己不擅长处理的局面。
那老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孟图南又来了句:“我知道城管电话,好好说话的时候把钱拿来。”
等拖着人回了候车室,孟图南当即就开始教育路延:“没有我你要怎么办啊!买个东西脸皮也这么薄,不会讲价就算了,说不要了也不会?我看你就是人傻钱多被人坑的冤大头,除了会做题你还能干什么,那是你假清高的时候吗……”
典型不知柴米贵的少爷脾气,总在不该让步的时候不好意思。
路延勉强道:“我知道了……别说了。”
“好心不是给那种奸商的,你醒醒好吧……”孟图南苦口婆心地,“钱用不完给我啊,我看你就是傻,读书读傻了!”
路延面无表情地点头:“哦。”
“……”孟图南无语一秒,“以后不要这样了,再有这种情况你就说你不要了,别不好意思,听到没有?”
路延居然笑了下:“知道了,我不会买东西,你会就行了。”
“……那我不在的时候你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被人欺负呗。”路延飞快看他一眼,“所以你可以一直在。”
“我一直在有用吗?”孟图南逮到机会就开始控诉,“碰都不让碰,成天跟个黄花闺女似的。”
“……你很想被你爸妈知道是吗?”
“是啊,我想得不得了。”或许是要分别了,孟图南的不舍激出了口不择言,“我都想好了,我艺考过了就告诉他们,大家一起毁灭吧!”
路延神色瞬间冷了冷,但语气还是很耐心:“这种话不要说第二遍。”
“那你要怎么才满意?”孟图南语速飞快,“跟你直说了,我不怕,早晚有那一天,是你成天顾这顾那地害怕……”
“我怕?”路延气都气笑了,“我是为谁考虑?我有什么好顾忌的,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我在替谁着想?”
“谁要你成天为我着想,问我了么?”孟图南大声地开始无理取闹,“我不犯法不偷不抢,我哪儿错了?”
临走还要吵一架。感觉讲也讲不通,路延实在是疲惫,只能先缓了句:“你考完试再说。”
沉默了会儿,彼此都静了下。他们不约而同地有了很多担忧,全围绕着对方转——长辈知道怎么办,考不上怎么办,他走了怎么办……
冷静了会儿,也该上车了。
这一去又是大半个月,孟图南放行李的时候一下子忍不住了,飞快跑下车去看路延人还在不在,看个背影也好。结果那鹿还站在入口那儿,往自己这辆车的位置探头探脑地看。
他高,在人群里很显眼,一眼就能看见。孟图南一下子心酸起来,揉着眼睛快步走过去不由分说地握了下他的手:“让你回去了。”
“车走了我就走。”路延想了下,“回来的时候还是坐飞机吧,我给你买票。”
“坐飞机还不是要转客车……你不是成天愧疚吗,那就不用你爸妈的钱,少欠一些。”孟图南摇头,“你快回去,别看着我走……搞得跟什么似的。”
他知道路延很不喜欢这种离别的场景,尤其是看人走,到底是忍着心酸把斑比先赶走了,自己揉着眼睛上了车。
等车启动走了会儿,孟图南摸了摸口袋,发现左边口袋有一个小卫生袋,右边口袋里有口香糖和晕车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揣进来的。
路延做事情一向很细致,要是眼里有谁,那就更是上心了。
本来一直忍着,最后居然是因为这几个东西哭了鼻子。孟图南掉了半天眼泪,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边上大妈看不下去给他递了张纸,也不知道发生什么就安慰说:年轻人想开点,没什么过不去的。
这一去是真的上战场了,路延安安静静地在定晏等他的消息。
孟图南一走,日子好像瞬间平淡下来,每天都不痛不痒的。
生日那天他跟孟图南掐着点打了个电话,零点前是孟图南生日,零点后是自己,他们互相说生日快乐。零点一过,孟图南说了句:“……我有给你安排一个礼物。”
路延皱眉:“你人在北京还有空给我安排礼物?”
“早安排好了。”孟图南声音很小,“你床下面,有个盒子……不行我挂了,老师好像来厕所抓人了。”
匆匆挂断,嘴里还有一句上课要专心没说。路延放下手机趴到床边上找孟图南给自己的礼物,找了找,有个盒子。打开一看……是一个手工做的木制飞机模型,样子其实不算很好看,丑得有点呆萌,机身胖嘟嘟的。
那天路延失眠了很久,从柜子里翻了半包烟出来,看着那个飞机在窗边吐云吐雾发了半天呆。其实跟孟图南开始厮混后他就很少抽烟了,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因为那人不在的时候嘴很闲,心又一直空着,想吸点什么把空虚挤掉。
没等孟图南回来,路延的原本平静的学校生活再次被另一件事情打乱了。
周二早上那天要发月考卷子,89班除了路延个个愁云惨淡,因为这次考的是省师大附中模拟卷,难度加强后大家很不适应,班上大半人题都做不完。
路延知道自己发挥良好,早读的时候他还放纵自己听了下歌,庆祝自己再一次卫冕冠军。本来第一节课是数学,路延迫不及待想看看自己的卷面,结果左等右等江博不来,班上突然冲进来一个神色憔悴的女人。
路延看了看,觉得她有点眼熟。
班长以为她是谁的家长,站起来问了句找谁。
那女人问了句:“江博是你们班主任是吗?”
班长答:“老师还没来……你找他有事吗?”
那女人点了点头:“对,我有事。”
说完她转身出了教室。班长探头疑惑地看了看,随即声音就变调了:“她……她她要跳楼!”
有几个胆子大的跑出去看,路延也站了起来。他走到后门看了看,那女人坐到了过道栏杆上……一副要往下跳的样子,正低着头抹眼泪。
好在这场闹剧没持续多久,保安很快上来把她带走了。
班上总有一些热衷八卦的人在。那一天没人关心月考成绩了,个个都传起了江博士的艳闻。
“把人家肚子搞大了?”
“好像那是学校领导的老婆,不得了……”
“不是。听说离婚了的……”
“我们是不是又要换班主任啊?”
过去李小园事件仿佛再次重演了,虽然这一次主角换成了老师。
路延听得脑门青筋直跳,心力交瘁地开始找耳机。
“别吧。”路延祈祷着,“那是身边我知道为数不多的同类,请让他有一个好结局。”
无论从哪个层面想,路延都希望江博的事能往好的方向发展,他希望89班不再换新的班主任,他能从身边看到一个安稳生活的例子。
那是会周末免费给学生补习,顺路送自己回家,做饭好吃人也温和的老师,路延几乎没看到过他发脾气,好像一直很努力地活着……怎么一夜之间就这样了?他怎么会是别人说的“那种人”?
路延突然害怕起来,很不愿意相信那些传言。
可惜那之后那个女人隔三差五就来学校闹,自己来不算,还带着个小女孩一起来。江博已经好几天不来学校了,班上现在是另一个女老师代课,没有人通知他们班主任的事。
事情小范围地开始传播,连孟建军在饭桌上都跟高慧在谈及此事,听到的版本不一,少部分传的是江博和高书记的。
小地方出了这种事不得了,一下子沸沸扬扬传起来,比李小园的事儿劲爆一百倍。男的和男的,其中一个还结过婚……话传来传去,听到耳朵里的都很是下流不堪。
那是路延第一次直面群体对这件事的态度,即使是别人的故事……那也足够让他慌得六神无主了。
对此,当时高慧的原话是:“太不知羞耻了……这种人还当老师。”
孟建军也说:“真的是想不到。”
路延当时心就凉了一大半。
其实事实已经甩在脸上了,打得人生疼,可他还是不服气,固执地觉得那个讲话温柔脾气又好的老师肯定不是他们说的那种“第三者”。
周末路延跑去江博家找他,没有人在。
他在门外想了想,上楼试探着敲响了之前江博给李小园租的那个房间……
敲了很久才有人开门,还真的是江博来开的门。
见路延来,江博似乎并不意外,直接侧身让他进了门。
屋里收拾得整整齐齐,看上去像是准备离开,墙边靠着几个行李箱。
路延深吸一口气,擡头看了看江博,他似乎憔悴了很多,人也瘦了。
一时间路延忽然觉得很是凄凉。
倒是江博先说:“你上次考试差点满分了,就错了一个选择题,应该是粗心做错了。”
路延嘴巴张张合合,半晌才想起问:“老师,你要走了吗?”
“嗯。”江博笑得很轻松,也没多说,“教不到你毕业了……可惜,你这种学生也难遇到。路延啊,以后不用叫我老师了。”
他句句不提自己。路延没来由有些难受,不知道该不该问,反而是江博神态自若,从冰箱里拿了瓶水给他,温声问了句:“找我有事吗?”
“我……”路延一下子觉得自己无比茫然,“我不知道,我觉得你人很好,为什么会……”
后半句他半天说不出口。
“别轻易觉得一个人好。”江博笑了笑,“或许我对别人很不好呢?我也做错过很多事。”
路延无言很久。
其实他也不知道来找江博干什么。像是想要一个答案,可又不知道怎么问出口。
怎么才能走下去呢,这条路很难吗,有什么出路吗,到底是对是错?
“我……我不知道,我就是很害怕。”路延低下头,“老师……我也不认识很多这样的人,说实话,你是我第一个现实里碰见的。可如果你是这个结局,我会觉得我们这种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我们这种人。
江博皱眉仔细琢磨了他这话,回过味来后才笃定地道:“路延,我是自作孽该的,你不要从我身上学……你跟我怎么会一样,千万别这样想。”
路延摇摇头,低头不语。
江博思索了下,推了推眼镜,似是在考量。等斟酌后才慢慢道,“到现在讲这些也多余……我是在你这个年纪认识他的,比谁都早,他那时候资助过我,后来结婚又离婚……”他顿了下,“唉,跟你说这些做什么。错的人,错的时间而已,我就是个傻的。”
“都要走了,不提了。”江博笑了笑,“没什么新鲜的,一本烂账……听了对你没好处。但你相信我,还有很多我们这样的人过得很幸福,我是一个反面教材,很抱歉让你看到。”
路延哑然,凄凉的感觉瞬间涌上来。他鼓起勇气问了句:“老师,你……后悔过吗?”
像是想求证什么一般的语气。
江博摇头很果断,答得也果断。
“后悔也没用。”他说,“人好像真的会清醒着走向一些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