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有鬼神吗?
路延以前很不相信这些,但可能是自己生活里发生太多不寻常的事……坐自己前面的女生出了血案,最好的朋友说喜欢自己,班上人很好的老师或许是个……
他开始怀疑自己真的像奶奶说的一样——撞了邪,不然怎么总是遇见奇怪的人,还总是在跟人告别。
像是悄然发生的,来得也总是毫无预兆。
周一上完课,他和孟图南才走到学校门口就发现一辆扎眼的车子。
人来人往的都要朝那儿多看几眼,因为车前还站了个穿风衣的英俊男人,像是在等谁。
路延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站着愣了下神,孟图南一乐,扯了扯他的袖子指着那边道:“斑比,看,豪车!”
路延看着那边,沉默着。那车前的男人已经看到了他们,举起手朝他们挥了下。
孟图南还在迷惑,路延才解释了句:“……那是我舅舅。”
车里不仅有他舅舅谢羽,居然还有大半年没见的谢琳。接到他们以后孟图南也跟着上了车,路延和妈妈坐在后座,谢羽开车。
不用人说孟图南都看出来谢琳状态不太对了,她应该是喝醉了,一身酒气,路延喊了她好几声妈都没太大反应,就只是嗯嗯地敷衍,盯着自己的手看,玩自己的头发,懒洋洋地不愿意搭理人。
不过孟图南发现谢琳谢羽都长得相当好看,一身贵气,路延应该是随了妈多一些的。
彭奶奶一直很不喜欢谢家人,住在家里是不可能的,最后车子还是停到了孟图南家,人也住到了他家旅馆里。
不渝酒馆
两家大人客气地吃了顿饭,谢琳吃完就吐,谢羽和护工熟练地把人扶到房间里照料,路延跟着楼上楼下地跑了几次,唯一做的贡献是帮舅舅倒了杯水让谢琳吃药。等人睡下了谢羽才把他叫出去,说:“去外面逛逛?”
不知怎么,路延感觉到有些事好像要发生了,他本能地开始抗拒:“我晚上还有自习。”
“我让你孟伯伯帮忙请假了。”谢羽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明天也是。”
他们走下楼,孟图南正在厨房帮着洗碗,见他们要出去有点奇怪,问:“要上课了,你去哪?”
谢羽在,路延只是对孟图南摇摇头:“待会儿你自己去学校。”
孟图南解读了下斑比的表情,又看了看路延那个冷面舅舅,赶紧冲了冲手去柜子里拿了把伞,小跑出去从后边塞给路延,还眼疾手快地捏了把斑比的手,无声地表达自己的鼓励,给了伞就往回走。
这点小动作哪里逃得过谢羽的眼睛。
他慢悠悠问一句:“和他关系很好吗?”
路延点头的动作都有点僵:“恩。”
“从小到大也没见过你跟谁拉过手。”谢羽笑了下,“不是讨厌人家碰你吗?”
“……没有吧。”路延说,“跟他小时候就认识,跟别人……还是不一样的。”
“是吗,发小这么亲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以前外公外婆捏你脸,你还偷偷跑去厕所洗脸。难道外公外婆还比不上那小子?”
路延有点无言以对,他紧紧捏着那把伞,企图岔开话题:“这次是带妈妈回来看奶奶吗?”
河边风很大,谢羽的风衣被吹得一直乱飞。
闻言,他在码头边停住了脚步,转身,郑重地看向穿着蓝校服的路延。
路延心都缩了缩,不想听舅舅接下来的话,甚至想捂住耳朵。
“后天我带你妈妈新西兰了。”谢羽讲得很慢,“我们打算让她去和你外公外婆一起住,换个环境。我是带她来跟你告别的,想着你们会有很长一段日子不能见,你妈妈你也知道的,她酗酒这个事情……”
后来舅舅讲了很多,讲要好好照顾自己,讲不要给别人家添麻烦,讲给他的卡不要乱用,又给了他几张名片说有需要给那几个人打电话……似乎在交代一切。
路延听得很麻木,沉默地说嗯,好,知道,放心,和过去一样。
后来下了雨,他有点神经质地催着谢羽走,撑起那把孟图南给的伞,快快地走回了孟图南家。
他上楼,走到谢琳房门前悄悄开了个缝儿,悄悄看。
本以为谢琳睡着了,结果看了会儿她突然坐了起来,小声地说了句:“谁啊?”
他走进去,想开灯,谢琳不让。
坐到床边后谢琳拉住了他的手,摸了摸他的脸,等摸到什么湿湿的东西,她还尝了尝,说苦。路延拉她的手摸自己脖子上的玉,她这才喊了声,“儿子。”
路延紧紧抱住了她。谢琳非常瘦,抱着她的感觉太不真切,像抱风。
脑子很乱,路延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话,给了一通谢琳这会儿压根没心思听的话:
“去那边你要好好吃饭睡觉,我不要你担心的,你顾好自己就可以……我现在很听话,能自己照顾自己,你再等等我,我长大了就能照顾你……”
“延延。”谢琳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一样,声音低低的,打商量一样,“妈妈想喝酒,你帮我拿好吗?”
他摇头,语气哽咽:“别喝酒了,一滴都不要碰。爸爸不喜欢你喝酒,你别喝。”
“喝酒才看得到他。”谢琳语气低落又委屈,“你什么都不知道。”
“别想他了。”路延眼睛酸了,“先看看你自己好吗?”
谢琳眼泪瞬间落下来:“延延,我好想他啊。”
或许是要不到东西,谢琳很快没了耐心。她大力把路延推开,开始在房间里乱踱步,路延一碰她就躲,扯自己的头发。
谢琳酗酒越来越严重,路延也知道舅舅的选择是对的,再不控制那垮掉是迟早的事情。她整天昏昏沉沉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想面对现实……喝多了就开始哭,一天有大半的时间混混沌沌,自说自话,也不让人碰。
过了会儿谢羽听到动静小跑过来拉……那会儿孟图南刚好下晚课回来,他哪见过这阵势,在走廊看呆了。
谢琳披头散发地看着路延……过了会儿一下子定住身子,直直看向路延,凄声叫了句:“路河!”
那一声喊得孟图南身子一抖。
乱成一团。路延固执地不肯走,谢羽只能沉着脸强硬地把路延拖出来交给孟图南:“带他去睡觉。”
路延呆呆地被他带回了自己房间。这种情况孟图南哪里敢乱说话,也只能沉默着帮斑比擦了把脸,哄着人睡觉。路延也没心情搭理他,熟练地缩到床靠里那头,把自己捂进被子里。
孟图南看着他愁了会儿,他妈高慧又来敲门,说路延晚上没怎么吃东西,要不要做点宵夜,她也是一脸担心的样子,孟图南心事重重地把她劝走了。
他着实想不到谢琳是这个样子的。
孟图南关上门,去戳了戳装鸵鸟的路延:“伸手,给你一个好东西。”
等了会儿对方才慢慢伸出一只手来。
看了看那只手,他小心握住,温声道:“给了,感受到没?”
感觉被调戏加被骗,斑比瞬间就想缩回手。孟图南这才拿出一个小鹿玩具放到斑比手心里:“今天找了好几家店才找到的,一个儿童套餐里面的玩具,套餐可贵了……下次你跟我去,我吃套餐,玩具给你。”
他拧了下玩具鹿的尾巴,那小东西唱起儿歌来,在路延手心里慢慢走着,摇头晃脑,憨态可掬。
他撑着头看了看那只假鹿,被子里的真鹿已经合掌缩回手,把玩具藏进了被子里。
孟图南知道路延此刻一定在心里骂玩具傻外加骂自己幼稚,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哭。
没哭,但看着比哭了还吓人。孟图南还盼着斑比哭一场也好,可这人难过也不声不响的,看得人又心疼又难受。
“没事儿。”他连着被子去抱住斑比,“我抱着你睡。”
谢羽他们只在定晏待了不到两天。
也是那一次见过面,听孟建军提起,孟图南才得知路延妈妈家里条件其实很不错,路延的外公是胸外科很有名的专家,外婆之前是大学教授,教法律,退休就去了新西兰安度晚年,他舅舅年纪轻轻已经事业有成,就连谢琳没酗酒之前也是小有名气的舞蹈演员。
这在孟图南眼里已经是高不可攀的家庭背景了。可是即使在这种家庭长大……斑比似乎成长得也不怎么快乐,过得还不如自己开心……难道这就是万物守恒吗?给你一些就一定要失去一些。
按世俗目光看,路河娶了谢琳算高攀,但彭老太很不喜欢这门亲事,坚定地认为谢家克自己的儿子,这不,还克死了。
她也讨厌路延跟谢家往来,总觉得谢家会克死儿子再克她孙子。因着这个原因,明明人都到了定晏,谢羽和谢琳愣是没踏进过彭老太家的门。
见过了妈妈,但路延却愈发沉默了。他似乎在抗拒什么的发生,总是低着头不看人。
孟图南心说还不如不见呢,见一面把我的鹿搞得失魂落魄的……他家里这些人真是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好在他们来得匆忙走得也匆忙,第二天晚上孟图南回家就发现人都走了,桌上有谢羽给他的一个红包。他翻开看了看,吓得不轻,也太多了。
高慧走过来把那个红包自然地抽走,说了句我替你保管,只抽给他两百。有两百也很开心了,他小心地收好,高慧交代了句:“这几天你都跟延延睡吧,多陪陪他。”
“晓得。”孟图南点头,又犹豫地提议,“不然我缓一段时间再走吧?他这一个人……”
“不行,联考还有多久,有什么事是比自己更重要的?”高慧瞪他一眼,“别人集训六个月,你几个月?还要拖下去,自己不着急吗?”
这话也没毛病,但孟图南心里其实很不乐意走。他是恋家的人,又极度厌恶出远门坐车,一想到要去一个陌生的环境呆上两三个月头都炸了,更何况他也很不想在路延难过的时候离开。
人到一个年纪,总是要学着去面对一些无法改变的失去和分别。孟图南那时候还没真切失去过什么,可路延是比他更明白失去的滋味的,一次,两次三次,次数多了就会麻木,难不难受另说,但经历多了,看上去总是要比旁人坦然一些。
孟图南出发北上集训的前一晚,他们熬夜说了很久的话。那一晚有好天气,他们坐在窗前看星星,偷偷拿了家里泡的杨梅酒上来喝。他们肩膀抵在一起,第一次讲起有关未来的话题。
路延问:“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好人吧!”孟图南笑了笑,“我要做个好人。”
路延也跟着他笑:“我有时候想变成你,羡慕你的烦恼不是烦恼,但开心又好像是真的开心。”
孟图南没好气地回:“你怎么知道我是真的开心。”他顿了下,“你……以后会去很远的地方上学吧?会不会去新西兰找你妈?”
“不知道。”路延摇头,“她看上去不需要我不是吗。我想她也没用,365天,她有可能300天都认不出我是谁,成天喝醉。”
“……不就爱喝酒吗!醉美人嘛!”孟图南换了思路奉承起来,“说起来,你妈妈真的好漂亮,像明星!你爸肯定也很帅!”
“我爸是很帅。”路延笑了下,“我倒觉得太漂亮了也不好。有时候我都觉得奶奶说的有道理,红颜薄命,可能是真的吧,我看她这么喝下去真是……”
“你别听你奶奶瞎说。”
路延低下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她。”
孟图南拿着小酒杯晃了晃,才轻轻说:“想开点,世界上也没有人会永远在一起。我就很需要你,不想离你太远,不想去集训,你还不是要轰我走。”
路延也不知道听到这话没,他撞了下孟图南的肩膀,指着天边道:“看。”
孟图南眯起眼睛一看,惊了,酒都醒了大半,立刻双手合十闭眼开始许愿。
“……你在干嘛?”
“流星啊!赶紧许愿。”
到底是什么眼神。路延翻了个白眼:“那是飞机,看得清么?”
“不管。”孟图南还是虔诚地闭着眼,“都是天上的东西,都是不得了的……我还没坐过飞机呢。”
路延没忍住笑了笑。他把杯子放下,索性也跟飞机许了个愿。
第二天,在清晨的细雨里,路延骂骂咧咧地把孟图南轰上了首班大巴车。孟图南一步三回头地,快发车了还蹦下来乱说话:不然我们私奔吧,什么都不要管了!
路延只能把孟图南揪回去坐好,命令他闭上嘴,把晕车药吃了。
离别时路延最讨厌依依不舍的场景,他努力让这次分别变成一件小事。那时候其实也在催眠自己别不开心,又不是不回来了。
路延目送大巴车走远后,看了看表,发现上学时间来不及了。
想打车,但发现自己把身上所有的零钱都塞给孟图南了……没办法只能跑着去学校,跑到学校还是迟到了,被门口教导主任记名字,罚站。站着站着,他发现自己没买早餐,要饿肚子了。
以前都是孟图南给他买早餐,他们吃一样的。
熬过早读想去买点吃的,就去办公室跟江博借了50块,打算去小卖部。结果英语老师提前走进教室发了卷子说考试,没办法,也只能饿着肚子头昏眼花地做卷子,完全是靠着意志力把题做完的。
考完好不容易下课了,他赶紧跑去学校小卖部买了个面包,撕开包装纸的时候他习惯性往边上递了一下,想让边上的人尝第一口,结果今天面包没人尝毒,而是戳到一个过路的妹子胳膊上,他还道了半天歉。
孟图南离开的第一天早晨,他过得乱七八糟。
路延有预感这一整天的节奏都会乱掉。他彻底没心情吃东西了,把那个面包丢掉,胃里泛起一阵恶心。
如果他在的话……这个假设路延只想了个头就逼迫自己停止。
没有如果,也别有期待。
也是那个时候路延才切实感觉到,原来有些人的离开会在生活里撞出声响,来提醒你——他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