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崇其实不喜欢和别人一起睡。
宁宇说他是对自己小心的人,到底是不是不好说,阿崇疑惑的是,为什么对自己很小心的人,能这么容易在别人的床上睡着。
倒是不把自己当外人,看上去睡得很舒服啊。这就算了,宁宇还要不知死活地把自己抱在怀里,阿崇觉得这姿势有点不舒服,他比宁宇高一点,总觉得宁宇抱自己的姿势像是在抱小孩儿。把人推开,过两秒手又缠了上来。再推开,又继续缠上来……干啊,心烦。
以往都是别人把自己的胳膊枕麻,今天居然换了个人来给自己靠,有点荒谬。但阿崇发现自己居然不是非常排斥,毕竟有人抱着很舒服啊,反正又不是我的手麻。后来他就不动了,往宁宇肩窝缩了几下,放松身体睡了。
意识模糊的时候他感觉宁宇似乎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很轻,可能是错觉,阿崇感觉这有点像电视里……哄孩子睡觉的母亲的做法。
在这个夜里,那个吻似乎和情爱无关。他们更像是两个找不到家的人碰上了彼此,他给陌生人一支消遣孤单的烟,陌生人还他一个温柔礼貌的吻。
那个吻把意识带到安全地带,阿崇很快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好奇怪。其实应该知道自己是谁,但那个梦充满太多似真似假的画面,他时而觉得自己是梦中人,时而又觉得自己是旁观者,再一晃神,开始无法分辨今夕何夕。
他在河里飘飘荡荡,顺流而下。水是温的,很舒服。阿崇能感觉到自己蜷缩着身体,他舒服地叹息,他睡着,像是睡在羊水里的婴儿。但等了会儿他感觉到水变烫了,有什么声音在叫醒他——
阿崇被拍了拍头。
他睁开眼,看到目光遥远的师父坐在一叶小船上,看着自己。而周身,是赤裸着身子在河里洗澡的男女老幼。
阿崇恍然记起了,这是他成年那年,师父带着自己在印度的那次访行。
梦里他赤裸着,腰上绑着一根绳子,另一头连着师父的小船。
船上的师父问:“Chong,你擡头看,这里是哪里?”
水里的阿崇便擡头看。
他看了眼面前的建筑,了然道:“师父,是Mrigadāva(鹿野苑),我们在恒河上。”
师父点头:“继续休息,我们还没到地方。”
阿崇便闭眼。
他听着师父在小船上低声诵经,但不敢真的睡着。他开始觉得水的温度越来越热,热到让人不舒服,像是要把身体都煮熟一般。
他好不自在,师父诵经的声音无法令人心静,此刻反而令人心乱。他在水里不安地拍打这滚烫的恒河水,但怕师父罚,始终不敢开口说过一句:我不舒服。
等过了良久,师父才淡淡说:“睁眼。”
阿崇便睁开眼。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座座的烧尸台。一条河划出两岸,岸上的人们哭嚎着,把一具具尸体送上高台,用烈火焚毁。恒河之上,弥漫着刺鼻难闻的异味,是尸体烧焦后的腥臭。火光好亮,露天之下,是一场残酷的送葬。
阿崇以为自己忘了,但记忆是诚实的。他双目不禁开始酸痛,心中一阵悲戚之意袭来,居然有滚下热泪的冲动。纵使千千万万次,他仍会被这一幕触动。
那一刻他不知这一切是真是假,是梦还是当下……毕竟他不懂,为什么过去了那么久,还会被成年那一年所看到的景象触动。
上游的人在河里沐浴,下游的人在岸上烧尸。令人头皮发麻的画面,但师父让阿崇从头到尾地看完。【注】
师父问阿崇:“可想上岸。”
阿崇怔了,他缓缓摇头。
师父说:“Chong,躯壳变成焦炭,灵魂已经往生。如此,你开悟了吗?”
悟了吗?
阿崇怔怔地环顾两岸的冲天火光。
天色是暗沉的,带着一些脏黄,像蒙着一层不干净的霾,唯有那些岸上的烧尸火,那么刺眼,那么明亮,像阳间一盏盏指向冥界的灯。
阿崇看啊,目不转睛地看啊,神识茫然而无措。
少年懵懂,尚未活个明白,便被师父强硬地拉入了这地狱般的往生之处,师父要他看,要他悟,要他忍,要他取舍,要他明白。
然后下一秒……阿崇看到了一个人。
一开始不确定,他仔细看了,最后才确定,那个人……是三姐。
她和别人不同,别的尸体都是被裹得严严实实地搬上烧尸台,但那些人什么都没有给她包。她就那么赤裸着,浑身脏兮兮被架到了一堆木头上。远远相隔,阿崇看到这个他又恨又爱的女人睁着眼,目光空洞冷漠,望着自己的方向,是死不瞑目的一双眼。
“不——”
阿崇对着那个举起火把的人大吼,他声嘶力竭地大吼,用尽力气往前游,但绳子的另一头绑在师父的船上,把他定在恒河水中,他始终无法上岸。
火吞没了三姐的眼睛。
梦里的师父扯了扯绳子,唤回情绪失控的小徒弟。阿崇回头看,他从师父的眼中看到几分肃穆,几分制止,和微不可见的悲悯。
师父平静问道:“Chong,开悟了吗。”
一把火烧进悲欢离合,一捧眼泪浇灭爱恨**。师父致力在小乘中修大乘,是有大智慧的人,师父教他大智慧,教他看破死,也学会生。
汲汲营营,庸碌一生,似乎也不过如此。
阿崇看到梦里的那个自己满脸淌满泪水,神色悲戚。
那个他哽咽着,轻声应:“我悟了。”
我悟了。
你拿一场祭奠生死的大戏当做成人礼赠予,我怎敢不悟?
梦里岸上的烧尸火越来越旺,连成一片漫天的火……火从岸上烧过来,烧进恒河,也慢慢烧到了师父坐的小船上。
阿崇恍惚着,看着梦里的火将他和师父吞没。
船被烧毁了,师父的面貌变了,变得慈眉善目,法相庄严。船没了,师父座下长出了莲花宝座,师父飘了起来,将阿崇拉出了落满火光的恒河。
在空中飘啊飘,阿崇看到梦里的自己飞进一个美丽的大殿里,师父不见了。
大殿金碧辉煌,美轮美奂。高座上坐着一个衣着单薄的男人,似乎是这个地方的主人。阿崇看不清那男人的面目,但他看到围绕这个国王的是华服锦衣的侍从,和堆成山的珍馐佳肴。
阿崇想啊,想啊……他回忆着面前这有些陌生,又似曾相识的景象……还没想明白,阿崇就看到他的侧后方,居然飞来了一只凶神恶煞的鹰。
阿崇慌张起身躲。也就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原本应是手的地方居然长出了白色的翅膀……而自己居然——在飞。
他在梦里飞了起来。
飞进大殿时,阿崇在亮得能映出人身的地面看了看,发现自己居然变成了一只鸽子。
阿崇落到大殿上首那男人的左肩上,那追赶而来的老鹰落于男人的右肩上。
鹰要来啄阿崇,阿崇躲开了。面前这位面目依旧模糊的男人护了护手心里的这只鸽子,问老鹰:“你这是做什么?”
梦里那只眼神阴戾的鹰居然开口了。
鹰说:“这鸽子是我的食物,我饿了很久了,把我的食物还给我吧。”
男人说:“本王曾发过愿,对世间众生一视同仁,我怎么可能让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杀害生灵?”
本王?
阿崇诧异地看着那个男人……梦里的景象又虚幻又真实,他渐渐意识到,这是个……自己曾听过的故事。
鹰毫不畏惧,笑着讥道:“王,弱肉强食,天经地义。你不让我吃,那我饿死的话,又何解?难道我不是生灵吗?一视同仁,难道是一句戏言?”
那男人沉默了片刻。说:“我可以用别的东西来交换,但你不能吃这只鸽子。说吧,你要什么?”
阿崇感觉到,梦里的自己在发抖。
他知道,有些事情就要发生了。
“我只吃生肉。”鹰说,“我只吃刚刚割下来的肉,还带着血的,有温度的生肉。”
王环顾大殿。
他目光所及之处,每个人都瑟缩着往后退了退,像是怕王开口,让自己去献祭。
阿崇想开口,但梦里的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扑腾着翅膀,心想,为什么我不能像那只鹰一样开口?
“好。”阿崇听到那个看不清面目的王说,“我既发愿普度众生,也没有道理去杀别的生灵的道理,便拿我换这只鸽子吧。拿刀来!”
拿……刀来?
阿崇感觉到自己开始发抖。
鹰并不满意。他道:“我虽是畜生道,但也不占您便宜。王既想救着鸽子姓名,就该以相等份量的生肉来交换……”
王说好。
他让侍从拿来秤,摸了摸阿崇的羽毛,接着把阿崇放到了秤的一边。
阿崇看到那男人解开上衣,开始割手臂上的肉。
阿崇看到血,听到大殿下众人的惊呼。阿崇开始不明白……自己到底进入了一个怎样的梦中。他头痛愈烈,看到一块又一块血淋淋的肉被男人割下,丢进秤的另一边。
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男人割了一块、两块肉,一只手臂,两只手臂的肉放到秤上,一直割到身上的肉所剩无力,可这杆秤却依旧不平。阿崇呆呆地站在秤上,他不懂,自己有那么重吗?为什么这杆秤,就是不动?
阿崇看那男人一刀刀割,男人不知痛不痛,可阿崇开始觉得痛。他看啊,在梦里仔仔细细地看,在懵懵懂懂的梦境中……在阿崇觉得自己快要疼到窒息时,他才终于看清了那男人的脸。
居然……是宁宇的脸。
宁宇在看着自己。
阿崇被看得打了个冷颤,那瞬间只觉得魂飞魄散。
割了太多肉,梦里的这个已没有力气,踉跄地站起来时,他似乎想爬上秤,用自己换阿崇。
阿崇听到,那只鹰问那个已变成一具骨架的宁宇说:“割筋断骨,只为救下一只鸽。你可后悔?”【注】
梦里不知身是客,分不清谁是谁。阿崇被这血腥的场面吓得开始恐慌,那具血淋淋的骷髅倒在自己面前,眼里似乎都有血色。他笑着,对自己说:
“——我不悔。”
秤慢慢地平了,但意识又渐渐遥远,阿崇看不清这个梦了,他脑中只剩下宁宇残缺不全的身体,和一句染着血色的——‘我不悔’。
我不悔。我不悔。我不悔。
明明是无悔,可阿崇听得目眦欲裂,在脑里盘踞着,回旋着,好吵,好响……阿崇渐渐脱离那个梦。
惊醒是必定的。
这个梦散乱又漫长,有序又无序,全是骇人又悚然的画面。阿崇醒来发现自己浑身是汗,他睁眼看,发现窗外早已日上三竿。
眼睛痒,是公主趴在他脸边,舔他眼角残留的泪。
阿崇避开让了让。床边没有人,这是第一次,因为起床的时候是一个人,阿崇觉得心空了一刹。
那个梦是假的,但无端令人恐慌。
阿崇发了会呆。他手揽了下,把公主揽到怀里,又把脸埋到公主的背里。
等呼吸平复了他才起身。嗓子干,想喝杯水。
才到客厅他就看到宁宇穿着个外套,背对着自己低头整理自己的肚子,不知道在干什么。
阿崇看着这个背影,他心道,这怎么会是我的因果?
他路过我,经过我的生命,怎么就成了我的因果。佛,为什么不明说这是为什么?
阿崇抱着猫,想着,愣了很久。他想到梦里宁宇满身是血,割肉喂鹰的样子。他想到在火里死不瞑目的三姐,想到那一切。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熟悉又陌生,亲切又遥远,真真假假,难以分辨。就连现在怀里的猫,和几步之外的宁宇,也像是一场梦。
他看到宁宇注意到动静,扭过头,问了句:“啊,你醒啦。”
阿崇点头:“……早上好。”
“叫了你一次,看你睡得舒服就没再喊了。”宁宇说,“再等十分钟左右就能吃饭了,今天熬了大骨汤。”
阿崇也只能点头。
宁宇不知道怎么,说话有点扭捏。明明热得不行的天气,这人却穿了一件宽大的外套,是阿崇丢在柜子角落的一件运动服。昨天收拾家里,阿崇记得宁宇把这件拿出来洗了。
阿崇问:“穿我衣服干嘛。”
等过了会儿,宁宇才有些尴尬地转过了身子,朝自己走了过来。
阿崇这才看到,宁宇的肚子里鼓鼓囊囊的凸了出来,乍一看跟怀孕似的。
“?你干什么?”阿崇开始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了,“你肚子怎么了?”
宁宇瞅他一眼,目光闪躲:“我肚子里有大宝贝的宝贝。”
阿崇抱着猫,心道这人是要搞什么名堂?接着宁宇走了过来,他又被宁宇拉进了房间里,靠近床边坐下。
阿崇终于没忍住问了句:“……请问你的肚子到底怎么了?”
宁宇努力摆出一副很淡定的表情,他说:“……哦,没什么,就是坏了你的孩子。”
宁宇有些紧张,阿崇看得出来,听得出来。耳朵红了,还有点难为情。OK,如果是要达到搞笑的效果那的确是成功了,一个长得很周正的男人来这么一出,怎么看都束手束脚,是真的好笑。
阿崇很配合地被逗笑了。对方紧张,他就越容易放松。
他配合着哦了声:“是吗?哎呀,看不出来,你还有怀孕的技能点啊?几个月了啊?小名取了吗?”
宁宇这次直视自己的目光变得笃定了些。他去拉阿崇没伤的左手,放到运动服的拉链上,说:“……拉开看看。”
阿崇哦了声,“给你做剖腹产吗?足月了吗就生啊!”
“……”宁宇闭了下眼,自己都没忍住笑了,“足月了!又不是怀了哪吒!你快拉开看看!”
拉链只拉了几寸,阿崇却犹豫了。
他动作停住了,生硬地转了话头说:“昨晚睡前你丢到的好像是图案,今天我们不能谈恋爱了。”
宁宇面色僵了僵,才回:“……嗯,我运气好差。”
阿崇觉得宁宇表情好笑。他又道:“你丢不到1的那一天,可以努力追我,表现不错的话,可以酌情考虑跟不跟你谈恋爱。就当……就当应聘上岗啦,我满意,我就用你。怎么样,公平吧?”
爱一天是一天,睡一夜是一夜,哪天你烦了,倦了,就当游戏结束,我们再不见面,也就不会伤害彼此。对你好,对我也好。硬币是我们的因,结缘是我们的果,祸起这枚硬币,那所有烦恼事,我们也都推给它。
对不对。
宁宇听完,看上去居然挺高兴的,他打了个响指,欣然同意:“很好!谢谢老板给我机会!”
“不客气。”阿崇礼貌回复他,老板的表情,男友的语气,“应该的。”
宁宇似乎很有信心。他目光清澈,表情坦然,催自己说:“快拉开看看啊,看看我今天的追求有没有到位!”
阿崇偏了偏头,也不知道这宁宇肚子里面到底卖的什么药。他把拉链往下大力一拉,只见衣服里滚出一个个成年男人手掌大小的……果冻。
阿崇愣住了。
他忘了去接那些掉出来的、被宁宇塞进衣服里的果冻。定睛一看,是他小时候没有吃过的X之郎,样子好看的那种。有几个宁宇没捡到,滚落到了地上。
果冻蹦出来的那一瞬间,阿崇恍然有种错觉,那其实……是自己缺失的一些过去被宁宇从腹中剖了出来。他还要自己拉开,要自己拿去,千万不要客气。
宁宇轻声说:“看看呢,是不是你喜欢的好东西?”
……是。
那一刻什么感觉呢。阿崇心道,也没有夸张到想哭,也没有感动要死要活,真没那么夸张。成人世界的残酷早就教会阿崇硬着心肠去当世界的旁观者。现实世界的法则就是,收起莫名其妙的感动和悸动,学会理智地,像个男人一样地,理智地,沉稳地,去分析这个人能给自己什么。
他能给我什么?阿崇心想,他好像什么都给。
那如果……要他的肉,他给吗?
阿崇擡头。
他突然问了句:“宁宇,放弃自己的生活来找我,你后悔吗。”
“啊?”
“我问你认识我,来找我,你会后悔吗。”
宁宇怔了下,然后他居然脸红了。
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好脸红的。阿崇想不通,明明睡也睡了,怎么每次这么聊天都能被宁宇搞得像是情窦初开。
阿崇看到他一只手拿着果冻,另一只手开始翻自己的口袋,掏了半天,他掏出钱包,取出一张卡。
“我干嘛后悔啊,我都说了我是认真的……”宁宇讲得有点磕巴,“这个,就我也没多少钱,只工作了一年,有五万多,就算是聘礼吧……额我的意思是,我也不知道给你什么好,但我是认真的,从头到尾都很认真!就……我也不是要用这些绑架你的意愿,你想跟我怎么我都……不是,我的意思是,反正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我学东西很快,也能好好照顾你……”
他声音越讲越低,似乎没了什么底气。一只手拿着卡,另一只手拿着一个果冻,动作不自然,看上去有些笨拙的滑稽。
阿崇用两根手指把那张卡抽了出来,看了看。他笑着道:“还没我一个月进账多,穷鬼配不上我,要好好挣钱啊,朋友。”
宁宇叹了口气,可能也觉得没面子,小声说:“我会的,给你赚很多钱,还给你管钱,行了吧……”
阿崇笑了笑,把那张卡还给宁宇,侧脸看了看窗外。
面前的宁宇感觉气氛奇怪,捏着银行卡装模作样地唉一声,弯腰去捡掉到地上的果冻。他感觉阿崇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开始给自己打圆场:“……果冻是今天早上到的快递,想了下用什么方式给你,额是不是挺好笑的……”
阿崇拉住了他的手臂。
宁宇回首,他看到阿崇目光砸过来,有些重。
那目光很沉,宁宇只能收了笑。
“宁宇,”阿崇问了第二次,“你会后悔吗?”
悔什么,阿崇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问了,可就是想问。
他也有些分不清自己在问梦里的宁宇,还是此刻小心翼翼地拿着果冻的宁宇。
宁宇愣了下。他皱着眉擡起头,那束很亮的阳光打在他的半边侧脸上,其中一只眼睛像一个小太阳,在光下亮得不可思议。
宁宇说:“我不会的。”
阿崇感觉自己呼吸有些紧。
他问了第三次。
“你会后悔吗?”
宁宇没有追问阿崇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是想说什么,又是对什么后悔。宁宇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手捏着的那个果冻力道渐渐紧了些。
风透进来,湿热的。好静,阿崇甚至觉得自己能听到彼此的心跳,是同一个节奏,在敲打着两个渐渐靠近的灵魂。
阿崇听到宁宇一字一顿地说:“不会,你相信我啊……我只是喜欢你,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的,心甘情愿,不后悔。”
他重复了一次:“我不后悔。”
宁宇的声音其实很轻,但还是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相同的一句话,瞬间把阿崇再次砸进那个无怨无悔的梦中。
窗帘被早起的宁宇拉开了。窗外的光也砸进来,撞到他们脸上。
天使之城的光芒碎碎的,像一面打碎的镜子,玻璃渣散落在他们脸上、身上,扎得人有些痒,有些疼。那些碎片有的划破皮肤,有的变成养分,疼痛里有些新的东西长了出来,似乎是在给出告诫,说:你要做一个更好的人。
这是第一次,阿崇开始喜欢这个炎热而矛盾的城市。这个城市没有长着翅膀的天使,但云端一定住着有一个神,或一个佛,还要有一个可以安放过去的安静角落。
爱有千万种形式,会让有的人坍塌,让有的人融化,让有的人顾此失彼,让有的人迷失放纵。可阿崇感觉到,因为一些莫名的交付和信任,他在重组自己,也再次长大。
感觉像是……自己也情窦初开了一次。
阿崇笑了笑。他看着宁宇手里的果冻,感觉自己突然很快乐,必须做点什么。
于是他伸手摸了摸宁宇红透的耳朵,说:“今天你勉强及格了,来谈恋爱吧!男朋友!”
宁宇还没反应过来话题怎么转得这么快:“……啊?”
阿崇张开手,笑着望向面前的少年:“我说来谈恋爱,啊什么啊!从现在起喂本人吃一个果冻,你就将得到一个X之郎味的吻!稳赚不亏,跳楼大甩卖,这边建议你加快速度行动起来,犹豫一次就少一个亲亲,好亏好亏。”
宁宇刹那就被逗得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两人坐在被阳光包围的床上,在喂果冻之前,宁宇先凑过去,违反规则,笑着吻住了今天的男朋友阿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