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好像又胖了点,阿崇心想。
对面的宁宇在讲他之后会入职的新公司。他说要入职的新公司是世界五百强,工作强度很大,需要经常加班,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好好适应。
阿崇丢出一句:“哦,是一家什么样的公司呢?”丢出去这句话后宁宇可以继续讲世界五百强,自己就可以继续发呆,胡思乱想了。
阿崇很久没有来看三姐了。不过其实自己和三姐的关系很随便,他来三姐不见得有多开心,他不来三姐也不见得有多失落。人与人之间的牵绊情愫,三姐最不在乎。
三姐的泰国名字是花儿的意思,她的中文名字叫黄英英,三姐这个似乎也只有阿崇常叫。为什么是三姐呢?因为三姐是阿崇生父的小三。
也不能说是小三吧……阿崇也不太清楚三姐在他生父的眼中,算是个什么角色。
对面的宁宇有些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你……你妈妈不介意你跟男……”
阿崇摇头:“不介意。”
三姐谁都不在意,也没有闲心管他喜欢男人的屁股还是女人的胸脯。
据三姐说,她出生在泰国春武里府的乡下,她有三个妹妹,爸妈都不是什么好人,懒惰又贪心,还尤其喜欢赌钱。
三姐十二岁的时候就被卖到了云南边境上的一个小城市,据说她的定价是5万,会被卖给乡下娶不到媳妇儿的光棍当老婆。
三姐反复逃跑,反复被抓回去。可是三姐有抗争精神啊,她固执地三天两头逃跑,后来搞得卖她的人也无奈了,感觉这姑娘真不是省油的灯,猫捉老鼠的游戏每天都在上演,她变成了那批货物里最不好处理的那个‘刺头儿’。
本来以为卖不出去了,结果三姐被却被一个大老板看上了。
大老板姓刀,大家就叫他刀哥,做金三角的白粉生意。刀哥有个老婆,但生不出孩子,他打算买个女人回去生个孩子,他把三姐带了回去,给三姐取的中文名叫黄英英,教三姐说中国话。
三姐被刀哥买走的时候年纪还小,16岁左右,本来打算养着等她能身子结实点以后再安排,结果就在这时候,就在三姐对刀哥渐渐坠入爱河的时候,刀哥的原配怀孕了。
阿崇出生的时候,刀哥就放三姐走了。但三姐不想走,她不怕自己在外面活得不好,只是觉得自己喜欢刀哥,不想离开,她想要一个家。
刀哥的老婆几巴掌把她打清醒了,让她滚。
阿崇发了个呆。他没有听清宁宇刚刚说的什么企业文化,宁宇大概也注意到阿崇没在听,提高声音问了他一句:“一直没问过,你的中文全名是什么,你姓什么啊?”
我姓什么?阿崇怔了一下,才笑着说:“我没有姓。问这个做什么,想跟我姓吗?”
好像是有中文名的,刀什么崇?忘了,不太重要。是真的记不太清了,生父生母的脸都很模糊,只记得他们好像都是少数民族,住在一个有芭蕉树和竹楼的寨子里,父亲喜欢吃槟榔。
宁宇大概是感觉到了阿崇的心不在焉,他突然问了一句:“你不舒服吗?”
阿崇擡头,去看宁宇清澈的眼睛。
仔细看,宁宇的眼睛是浅棕色,挺特别的瞳色。阿崇心想,三姐的瞳色也很浅,好多人看了她的瞳色都说比美瞳还漂亮。但还小的时候,阿崇很怕那双眼睛。
那一年,带8岁的阿崇去三姐那里的人告诉他:“你爸妈要出一趟远门,你先跟着你爸的小三住几天。”
阿崇被带到一家叫‘老广理发’的小店里,他在那里第一次和24岁的三姐相遇。那时候阿崇还不知道小三是什么东西,他看着三姐浅棕的眼睛,只觉得这个姐姐的眼睛怎么像是在喷出火来,快烧着了的样子。小阿崇有点害怕,只能小声地,试探着喊了对方一句:“小……小三姐姐,你好。”
小三姐姐回他的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啪——非常清脆的一声响,丝毫没因为他是个小孩就手软。
啪——
阿崇一怔,被声音拉回此刻。擡头一看,他看到三姐正拉着宁宇的手臂,他们不知道在聊什么,三姐笑盈盈地跟宁宇击了个掌,就是那一声响把阿崇拉回当下。
阿崇擡头看宁宇,用眼神询问怎么回事。
宁宇笑得挺开心的,“三姐跟我一样,都喜欢做木艺。”说完他晃了下手里一个木头小人偶,“好看吧?三姐做的。”
跟阿崇讲完后宁宇拿出了手机,指着相册里的照片跟三姐交头接耳地讨论。
三姐的普通话阿崇听着调子很怪,她在说:“你做的这个是船?这个很难吧!”
听了会儿,阿崇是真的开始烦了。
三姐好像对谁都是一张假笑温柔脸,但一对上自己就开始凶巴巴。
他们都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你骂我贱种我叫你小三。只不过现在关系稍微好一点,因为不常见面,摩擦也少了些。
“吃完没?”他问宁宇,“吃完了就走吧。”
三姐瞥他一眼,用泰语骂他:“没爹没妈没教养,吃完就要拍拍屁股走掉。”
阿崇点头,回她:“那不然呢。你养出来的,能有多好的教养。”
三姐啐了他一口,又说:“现在喜欢跟老实人睡觉了?”
宁宇在收拾包了,阿崇站起来等他,不答反问三姐:“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喜欢做木艺了?”
三姐耸肩:“我骗他的啊,故意的。以前怎么教你的?看细节,你看他书包上和脖子上不是都有木头做的东西吗,像自己做的。要么是自己喜欢,要么是亲近的人喜欢,你现在怎么……”
阿崇懒得听了,打断:“这个人就不必了,玩玩而已。”
不关心,不在乎,寻欢作乐只看脸蛋和身材。不过宁宇真是……人就是块木头,居然还喜欢玩木头,真棒。
三姐瞥他一眼才道:“下周还有团就过来吃饭,一个人来。车子留下,不要开出去招摇了,我明天用一下。”
阿崇只能把车钥匙递给她,两人互相翻个白眼给对方看,阿崇大剌剌地揽着宁宇出门了。
宁宇本来还被揽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又不想让阿崇放开自己,而且他看阿崇似乎有点心情不好,走的时候都不看路,不知道是在生气,还是怎么了。
最后一个台阶下面,阿崇会落脚的地方有一滩水。宁宇也没多想,擡手环住阿崇的腰把人往自己这儿带了带。结果阿崇就着他的力气直接压了过来,脑袋往宁宇肩膀上一搭,重重叹了口气。
宁宇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
怎么了?我也不知道。阿崇心想,我有点累,有点想吃糖。
但说出口变成了:“吃饱了走不动,男朋友背我吧。”
宁宇明显是适应不来阿崇这突如其来的撒娇,但却感受到了一种……垂头丧气的可爱。
他愣了下才低声问:“真的要啊?”
宁宇看阿崇不讲话,自己走到台阶下面弯下了身子:“上来,男朋友。”
阿崇心想,其实宁宇如果遇到的不是自己的话,放在别人那儿,怎么都得是做上面那个,更难得的是还肉体和脑袋都很干净,大概很多人喜欢吧。
本以为宁宇就是做做样子没打算真背自己,阿崇也没在意,伸手环了下宁宇的脖子打算揽着人走了。结果没想到宁宇直接借力把阿崇身体托起背好,稳住以后就往前大步走。
阿崇被这一手背得……忘记了挣扎。
“唉,你没我想象那么沉啊。”宁宇走了几步,笑了下,“还是能背你走一会儿。”
阿崇愣了半天。长这么大,头一遭被人这么背。
一开始心里感觉是很奇怪,但是被背着背着就上头了,阿崇在上面揉宁宇的头发玩,说:“你比我想象中力气大啊。”
宁宇头发很黑,在阳光下都还是很黑。
“我近半年都有运动。”宁宇声音很稳,“之前感觉自己体态不好看,又经常腰酸背疼,就开始自救了。”
阿崇说背到下一个路口,宁宇说好。
两个高挑的男性在路上这么亲昵,但路人也没见有多大惊小怪。每个城市的包容度都不同,芭提雅的流动人口更多些,什么人都有。大家多看你一眼,也并不那么在意一个过路人。
阿崇突然开口说:“你停一下。”
宁宇立刻就停住了,问:“怎么?”
“你回头看我。”
宁宇这位置也不好动脑袋,只能艰难地侧过头去看阿崇,下一秒阿崇伸手握住他半边脸,亲了上来——他们就用这个有些奇怪的姿势,接了一个奇怪的吻。
说奇怪,是因为宁宇一直觉得自己被压迫,在靠近危险,阿崇把他带进一个矛盾又诡谲的世界里,把那个世界的氧气渡给他。
多奇怪,这个吻明明心不在焉,宁宇还是腿软了——阿崇身上的气质虽然复杂,但这种时候总是很有男人味。
真的好奇怪,宁宇觉得阿崇嘴里可能有春药一类的东西,他开始把自己代入一个柔软的角色,他开始对那种神秘的支配臣服,低下头颅。
比起宁宇,阿崇就清醒多了。
他在想,宁宇如果看到自己过去的样子,知道他和三姐交谈的内容,还会对自己露出这种表情吗?不可能吧。上流和下流之间有一条界限分明的线,你进不来,我出不去。阿崇知道,自己就是下流,所以他想把这个干净的人也拖进来,让他一起下流。
阿崇看着宁宇迷迷瞪瞪的眼神,突然想起了,那些年打在自己脸上的耳光。啪啪啪,和种那声音挺像的,都是肉贴肉,都是施加和承受。
三姐养他的这些年一向是没有什么好脸色的。其实也能理解,一个没结婚的年轻女孩,24岁,最好的年纪,怎么可能愿意帮不爱自己的男人养他的儿子呢?
爱的男人不愿意爱自己,男人的妻子骂她biao子,难道她还要喜欢他们的儿子?
肯定做不到吧,三姐本来也不算是什么良善之辈,怎么可能对阿崇好呢。她压根不管阿崇,打算等着刀哥来把这拖油瓶给带走。可是日子过去了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三姐终于相信了,她和阿崇,都再也不会等到刀哥了。
知道刀哥夫妇被抓的那天,三姐回家后用衣架狠狠地打了小阿崇一顿。后来打累了,她开始哭,一边哭一边骂刀哥,骂自己命贱,骂一切,骂她能看到的一切。
小阿崇觉得她哭得实在是太丑了,就擦了擦鼻血过去抱了三姐一下,说:“你别哭了,我会听话的,我以后赚钱养你。”
三姐回给他的是又一个响亮的耳光,她说:“养你ma!你怎么不去死!”
虽然这个女人讲话天下第一脏,但是她回泰国的时候还是带上了阿崇。吵架从小吵到大,恨她是真的,感激也是真的。
他似乎亏欠三姐,三姐也亏欠他,只是他们谁都没要对方还过。
阿崇最后咬了一下宁宇的下唇,才把人放开。能够掌握一个人的心跳、呼吸,都是会令人有成就感的事情。
宁宇好像活在一个和自己相反的世界里,他温暖,诚实,因为肤浅的欲望变得浅薄无知。
宁宇小声问他:“我们等下去做什么?”
阿崇笑了笑,凑到宁宇耳边轻声说:“回酒店做你想做的事啊,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