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们还是回国了。
因为温冬自己说,可以死在故乡是一件幸福的事。如果手术失败,她的身体就近捐给医学院做研究,也能物尽其用。
谢元没有跟着回国,他说等手术结束,无论结果如何,都会回来见她一面。
无论是死是活。
温冬答应了。
签捐赠协议的时候周白焰在旁边看她写下自己的名字,用了全部的理智克制自己才没有把那沓文件抢过来撕掉。
周白焰几乎是推掉了最近的所有工作,给温冬转了最好的医院和病房,熬着日子等待那个决定她生死的手术。
温冬身边的人都很紧张,她反而是最轻松的一个人。
醒的时候就看看书,听听歌,发发呆,和他们说说话,每天看上去都心情愉悦。
偶尔也需要安慰一下陪护人脆弱的神经——
“你别这么看着我。”温冬一醒过来,就看到周白焰用那种,像是下一秒自己就要消失的眼神看自己,感觉全身都是鸡皮疙瘩,“小航和我妈呢?”
“出去吃饭了。”周白焰握着她的手暖着,“喝水吗?”
温冬摇了摇头,她指了下周白焰放在手边的手机,“数独?”
“嗯。”周白焰有点不好意思,“你睡着的时候无聊就玩了下。”
温冬随便瞟了几眼,“都是错的,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通过第一关?”
周白焰噎了下,拿起手机还没说什么,温冬就探头过来就着他的手看屏幕上的数字,周白焰只能举到她跟前给她看。
温冬看了没有几秒,伸出一只手指在屏幕上开始点点点,等周白焰拿回去的时候,已经顺利通关开启了下一关。
他愣了下,笑了,“厉害厉害。”
温冬问他,“怎么想着玩这个?”
周白焰笑着把手机放到一边,“你还记得以前你给我补课的时候,有一次我跟你闹别扭,就因为数学,你还训我呢,记得吗?”
温冬想了下,“就是你月考数学考29那次?”
“……”周白焰顿住,干笑,“对,您记性真好。”
“跟你有关的我都记得很清楚。”她伸手去摸了下周白焰的下巴,有新长出来的胡渣,“你那个时候也特别喜欢无理取闹。”
周白焰把下巴放到她手里,让她摸自己的脸,非常乖,“以后不会了。”
那一次真的是很搞笑。
周白焰月考数学小测考了29分。
29分。
温冬高中数学的零头都没有这么少。
秦益深非常生气,温冬也非常生气。
那天去补习,温冬气得咬牙切齿,指着卷子一题题地问他为什么不写步骤,为什么不写公式,为什么明明会也不去思考,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周白焰自己还非常委屈,“行了行了,你别讲了,我不学了!都说了我对数学根本就没有天赋!我不学了!”
说完就把笔一摔,恼羞成怒地把卷子揉成一团。
温冬瞬间被他的态度给激怒,直接把卷子抢过来,帮他把卷子撕了,“不要了就直接撕掉,这么低的分数我看了都帮你羞愧。”
周白焰又惊又怒,“小老师,我都说了,我对数学根本就没天赋,你为什么……”
“每次你都要拿天赋说事。”温冬直接打断他,用笔打着桌子发泄怒气,“你到底是不想努力,还是拿这个借口来麻痹自己?你连试都不去好好尝试一下就说自己没天赋,说什么学了也不会这种屁话……这些话都是懦弱的人拿来自我安慰的,你真的要做一个懦弱的人吗?永远逃避责任?”
周白焰那天被训了一个多小时,温冬平时很少说那么多话,硬是给他讲了一晚上大道理。
他后来也很乖,没回嘴,乖乖听着。
虽然在那以后,周白焰的数学依旧没有多大起色。
“后来只要遇到很麻烦的事情,我都会想起那天你跟我说的话。”周白焰看着她,“心情不好的事情我会去做数独,看着数字感觉会冷静下来。”
温冬听完沉默了下,才问他,“那为什么还是玩得一点都不好,全部都填错了。”
“……”周白焰俯身亲了亲她的眼睛,“可能是真的没有天赋吧。”
温冬把他的脸推开,想了下,“妈妈他们最近都很晚回来。”
周白焰点头,“我过来守着,他们也不那么累。”
其实林芷他们也是想让他们多点相处的时间,故意走开。
她刚想说什么,温冬放在床边的手里响了一下。周白焰拿过来递给她,她看了下,是一条短信。
周白焰非常好奇地看着她滑手机,非常想凑过去看看内容,不过忍住了,这对他来说很不容易。
温冬看完笑了下,然后回复了什么,把手机递还给他。
“谁啊?”
“我师弟。”她语气淡淡的,“说加州最近阳光很好,等我好了,要一起晒日光浴。”
周白焰笑了下,“到时候我陪你去就是了。”
温冬说完,就一直看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琢磨了会儿,“其实手术之前,我还想去做一件事。”
“什么?”
温冬坐了起来,“你陪我去吧。”
————
周白焰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
带着马上要做手术的病人跑出医院,他想,或许林芷和齐航回来后会以为他带着温冬私奔跑了。
但温冬坚持一定要去,他拧不过她,也不敢拒绝。
路上她像是心情不太好的样子,一直不说话,看着车窗发呆。
到了地方,周白焰要下车抱她进去,她直接丢下一句,“我自己进去,你不用管我了。”
周白焰还想说什么,她瞪了他一眼,周白焰只能坐在车里,看着她走进那个XX精神病研究中心医院。
温冬带着厚厚的帽子,在登记处写上自己的名字,跟护士说明情况,那个值班的护士有些诧异地擡头看她一眼,“啊,你就是温庭的家人啊?他还是第一次有人来探访,寄东西倒是很勤……”
温冬觉得自己现在看上去肯定很紧张,“现在能看看他吗?”
护士点头,“他们应该刚刚吃完饭,现在是休息时间,我带你去会客室等吧,跟我过来。”
等待的那段时间,温冬想了很多。
她想了很多种跟温庭打招呼的方式,但好像都不太合适。
等她还在想要不要跟温庭拥抱一下,开场白就说好久不见身体怎样的时候,门被推开了。
温冬下意识地站起来,看到来人,瞬间浑身都僵了。
她去美国以后,不,应该说她自杀那晚以后就没有见过温庭。
那一晚他用刀割伤林芷的大腿,涉嫌故意伤害罪,被林芷起诉。
结果案子审到一半,他就被鉴定出精神疾病,送进了精神病院。
诊断结果说,温庭有严重的反社会人格和躁郁症,他躲过了牢狱之灾,但也失去了自由。
林芷说过很多次他疯了。温冬不知道他到底疯在哪一天,是她自杀那天,还是在过去漫长岁月里的某个时刻,不过,他确确实实疯了。
他被送进医院后数次自残、伤害医生。有天晚上,他从医院二楼跳了下去,摔断了一条腿,头部撞到护栏,伤到了脑神经。
温庭记忆在那以后开始混乱,智力正常,却疯疯颠颠。
温冬一直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她心里是恨他的,所以一直无法踏出那一步,去看看这个给她生命的人,到底怎么样了。
温庭一瘸一拐地走进来。
他脸上带着点笑容,居然有些憨厚可亲的感觉。
不应该是这样的,温冬错愕地想着。
温庭是个骄傲冷肃的人,他的脸上不该有这样的神色。
他当过军官,转业做过生意,走南闯北很多年,也曾经是让林芷一见倾心的良人。
可是--
难道年纪变大了,人会变小吗?她在心里问自己。
温庭整个人好像缩水了一样,变小了,变矮了,变瘦了。他确确实实变老了,头发变白了,脸上有了很多皱纹。
不像是温庭,但是确实是。
他穿着普通的蓝色条纹病号服,搭了一件羽绒背心,是温冬去年寄过来的。
一瞬间,她根本无法控制,眼里簌簌地就流下泪来。比起难过,更像是生理性的泪水,是身体呼唤血缘的自然反应。
“爸。”温冬失控地哭着去拉温庭的手,温庭侧了个身,避开了。
“你是谁?”温庭像是有点好奇,看着她,“为什么叫我爸?”
温冬哭着想去抱他,温庭好像很抗拒,把她一把推开了。
她瘦得一阵风都能吹倒,温庭一推,她哭得又那么伤心,没有防备就跌坐在地上,伤心地不敢看他。
温庭看她摔倒了,又有点后悔,过来拉她。他把她扶了起来,“小姑娘,第一次见面,怎么这样?我还以为你要打我。”
温庭把她扶起来坐下,“你怎么叫我爸爸呢?我只有一个女儿。”
温冬深深呼吸,哽咽着叫他,“爸……我是温冬,我来看你,你认不出我了吗?我是你女儿啊……”
“你也叫温冬?”温庭认认真真地在她脸上身上看了好几遍,才大笑着说,“别骗我了,我家姑娘没有你这么病殃殃的,她比你漂亮多啦。她昨天才来看过我,你别骗人啦。”
温冬抖着声音,“……她……她经常来看你吗?”
“是啊!”温庭大笑起来,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每次来都带衣服,还给我做饭吃,带我出去玩呢!”
温冬闭了闭眼,掐着自己的手,告诉自己冷静,冷静。
温庭好像特别想跟她炫耀自己有一个优秀的女儿,“我家姑娘特别孝顺,对我也好,小名叫美美,也是我取的。”
温冬怔住了。
美美。
只有林芷会叫的这个小名,
居然是他起的?
温庭还在自顾自的说,“在我眼里她就是最美的姑娘。”他笑得柔和而温暖,“成绩也好,人也善良。唉,我还没跟你说,她叫温冬,但其实不是生在冬天,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张着口,愣愣地追问,“……为什么?”
“我追她妈妈的时候,给她妈妈唱了首歌。”温庭笑了下,“那个年代还是邓丽君的时代,她一首歌,叫《爱的箴言》,听过吗,是这样唱的……”
温庭扬着手,闭眼唱起来,
“我将真心付给了你,将悲伤留给我自己
我将青春付给了你,将岁月留给我自己
我将生命付给了你,将孤独留给我自己
我将春天付给了你,将冬天留给我自己
……”
温庭唱得很好听,温冬觉得。
这是她第一次听他唱歌。
心酸,难过,但却恰到好处的感觉。
温庭唱完,笑着跟她说,“我们那个年代嘛,总是要叫我们讲奉献精神。当时她妈妈生她,我特别紧张,一直在病房外面唱这首歌让自己放松。当时我就想着,这歌词写得真的好,把冬天留给自己,把春天给别人,我希望以后她也能这样奉献自己,燃烧自己嘛。不过后来我就后悔了,心想自己姑娘为什么要把冬留天给自己?凭什么让我家闺女一直奉献?”
温庭拍了下大腿,“我特后悔!我闺女是个好姑娘,她现在是学会怎么奉献了,但好像就是不懂怎么对自己好!要是重来一次,我一定要叫她温春!”
他说完,去看温冬,却发现她满脸都是眼泪,哭得鼻子通红,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
温庭很奇怪,自己今天怎么会对一个陌生的姑娘说这么多话,而且她哭的时候,他居然觉得有点难受。
温庭皱眉,他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拍了拍温冬的背,像是安慰。
他手碰上去的时候就有点惊讶,“姑娘,你是不是生病了啊?”
温冬擡起泪意朦胧的眼,一边哭,一边慢慢地点头。
温庭担心地说,“很严重吗?我看你好瘦啊。我家姑娘身体就很好,胖胖的,很健康,都不怎么生病。”
“是有点严重。”温冬感受着温庭手的热度,越发难过,“可能治不好。”
“不会的。”温庭重重地拍了她一下,“一定会好的,小姑娘,你一定要好起来啊!”
温冬看着温庭的眼睛,他们有相似的一双眼,形状一样,也都是内双,皱眉的样子也一样。
这是她的爸爸,虽然已经不认识自己。
他有另一个“闺女”在照顾他,经常来看他。
那也挺好的。
温冬擦干眼泪,点头,“我会的。”
她说完,又补了一句,“我一定会的。”
温冬一走出精神病院的大门,急得快发疯的周白焰两三步就上来抱住了她。
她上了车还是一直哭。
回去的路上她断断续续地跟周白焰讲完了自己家里的事情,讲了童年的绿裙子,讲了温庭和林芷,讲了那些年被逼着吃的补品和东西,讲了美美,讲了温冬的由来。
她好像急于倾诉,想跟他分担他的伤心。周白焰听完很难过,却也只能把车停下来,抱着她安慰,告诉她都会好的。
周白焰觉得她的状态很像是喝醉了,说得有些混乱,很急,也很伤心。
最后温冬说,“我以前觉得他其实是在用我报复我妈妈,没有想到……看上去,他是真的很爱我。”
温冬擦掉眼泪,“他给了我祝福,说我一定会好起来。我觉得……我好像……没那么恨他了。”
周白焰抱着她,觉得她好像又变轻了,似乎真的放下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