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办了三天。
杨应东的儿女都在国外,大大小小的事情温冬坚持操办,谢元帮忙。
他一生育人无数,桃李遍布,葬礼上人来人往全是行业大牛和受过他恩惠的病人、学生。他的子女又都不是这行的人,全是温冬一个人来回招呼周旋。
温冬到他家的时候,他用了很多年的书桌上,还有他走的时候没有写完的一联诗——
唯将终夜长开眼,
报答平生未展眉。
应该是写到展的时候他突然晕倒,他连一联诗都没有写完。
温冬把那张宣纸折了起来,带走了。
等葬礼办完,清点遗产的时候,意外的是,杨应东把自己的很多书画收藏、再加上他家里图书馆一般的藏书,全部都‘交给爱徒温冬捐出。’
他的儿女对这个安排倒是没什么意见,杨应东一儿一女,一个是外科医生,一个是舞蹈老师,对杨应东留下来的东西都不太感冒。他们常年不在国内,老实说温冬更像他半个女儿,替她们照料杨应东,所以对杨应东这份遗产安排一点意见都没有。
但是他的儿子有一点不同意,大意是杨应东这些书好多都价值不菲,花了很多心血收藏而来,捐了实在太过可惜,就提出还是让温冬先自个儿留着,要是实在没办法了,温冬要捐了要卖了,都随她的意思。
温冬的书法是杨应东教的,但不太搞书画收藏,不怎么欣赏得来。
剩下那些书画什么的,温冬都不懂,找了苏冉帮忙找了买家,自己留了一幅,剩下的都卖了,把钱都打给杨应东的两个儿女了。
杨应东经常跟她说:“我家那两个不争气的东西都跟我的宝贝没缘分,你赶紧找个人嫁了吧,书房那些我全都送你,给你当嫁妆。”
谢元抽着烟,看着温冬:“别难过了。”
“你看我像是难过吗?”温冬看着杨应东的儿子抱着骨灰盒,“我哭了吗?”
“你是没哭。”他笑了笑,“你看着比哭了还吓人。”
温冬一身漆黑的连衣裙,衬得她更是消瘦冷凝。
她抱着一大束白玫瑰,看着杨应东的儿子把杨应东的骨灰撒在山间。
这是杨应东出生的一个小县城的一座小山,温冬觉得没有什么特别的,杨应东在遗嘱里面却说自己以后,一定要睡在这里。
“他和妈妈是在这里认识的。”杨应东的儿子跟她解释,“我妈妈是个采茶女,很普通的农村女孩子,他遇到妈妈的时候21岁,一眼就喜欢上了。”
她和谢元看着杨应东的尸骨回归大地。
他的儿子在远处远远地跟他们鞠躬,抱着空空的骨灰盒走远。
温冬把手里的白玫瑰放在一棵树下,“师弟,我有点累。”
谢元看了看时间,从包里拿出药给她吃,摸了摸她手的温度,小声询问,“这里风大,我们回去吧?”
温冬没动,她看着地上的白玫瑰,“杨教授救过我。”
谢元怔了下,“我知道。”
她表情和漠然,是心如死灰的死寂。
“其实我对杨教授……即感激,又埋怨。如果没有他陪着我度过那段日子,我已经把自己逼疯了。”
“杨教授是个很优秀的咨询师。”谢元不吝啬赞誉,“为人豁达正直,很值得人尊敬。”
温冬擡头问他,“师弟,你觉得做心理咨询师快乐吗?”
谢元知道她很伤心,但为什么要提这个?
他沉默了一下,“你是知道的,我和你一样,一开始学医。我后来转学心理,大部分的原因是……因为你。”
温冬苍白地笑了一下,“这也是我觉得讽刺的事情,我这样的人,居然还在一直给别人希望。”她轻轻拍了拍谢元的肩,“我很对不起你。”
谢元看着她,心中酸涩,“我愿意的,你……何必说这些。”
“是他让我学心理的,他说,生活需要一种延续感,那可以挽救当时绝望的我。”温冬捂住脸,说着就控制不住情绪,哽咽起来,“他告诉我,人活着,总是需要希望,一个人恋爱结婚生子读书上班赚钱,都是一种延续,只是对象不一样……目的可能是延续价值,可能是延续生命,可能是畏惧死亡……但你一定要给自己一个价值。我当时绝望到一无所有,每天都想杀了自己……是他救了我,告诉我,我并没有那么糟糕,他告诉我可以去延续自己,去给别的,陷入绝望的人希望,来获得我的价值……”
谢元不敢碰她,她看上去快碎掉了。
“你做得很好,师姐。”他苍白地安慰着。
“我做得不好,所以有时候我恨他。”温冬失声哭着,看着面前的那束白玫瑰,“我无法调节好我自己,我不是他。我们每天听着那些人性里最黑暗最肮脏的欲望和故事,师弟,你难道没有过厌倦吗?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其实只是一个垃圾桶,疯狂地被共情着、吸纳着来访者的负能量,可我自己呢?我消化不了那些,我早就累了,那种价值感让我太累了。他活着的时候我还有勇气去面前那一切,现在他死了,我真的站不起来了……”
谢元看得浑身发抖,他没有见过温冬这么哭过,从来没有。
温冬最后说,“我真的活够了。”
————
周白焰醒过来以后,身边空无一人。
等他带着起床气找遍了整个酒店,还是没有人,
手机也打不通。
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周白焰问了身边所有和她有关的人,才发现他们之间的交集真的少得可怜。她好像没有什么朋友,他见过的,就只有一个苏冉和一个谢元。
等他心事重重地拍完一场戏,逼问完一脸懵逼的苏冉,要到了谢元的电话,还是打不通的时候他终于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这边拍摄不能跑,他哪里都不能去。这是第一次他这么讨厌自己是个不自由的金丝雀,连想去找一个人,都不得已。
周白焰陷在一触就燃的状态里一个星期。
阿隆等人觉得他又开始不太正常,总是大半夜跑出去。拍戏的时候也经常发火,JOE也被他骂哭了好几次。
接到温冬的电话已经是一周以后的事情了。那天他刚好休息,顾英过来探班,他们在房间里面吃烧烤。
接起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一定很恐怖。
“温老师,你这是跟我玩什么。”
“啊……没什么。”温冬淡淡地回答,看着针扎进自己血管里,谢元拿着一个小小的热水袋放在她手臂上,好让她不那么难受。
周白焰声音放缓了点,努力让自己正常,“你现在在哪里?你是有什么急事吗?为什么突然走掉?为什么一直不联系我?”
“没有什么事。”她声音还是淡淡的,“我工作有点变动,要去参加美国的一个研究项目,过几天要走了。”
周白焰听完愣了下,他有点不好意思问她研究什么,所以问她,“要去多久?一周?我下周这边就告一段落了,可以休息一段时间,到时候……”
温冬打断了他,“可能会去很久。”
周白焰听出她沉默里的意味,他抓紧手机,“你和谁去,多久?”
“和谢元,我师弟。”她声音传过来,砸在周白焰心上,“师弟家就在加州,我们……大概不会回来了。”
他沉默了很久,“你不喜欢我吗?”
对面的顾英听出来有点不对,假装去拿啤酒,出去了。
电话那边温冬觉得头有点疼,她轻轻抓了下头皮,手放下来,指缝间是脱落的头发。
她看着手里的头发,“对,试了一下,感觉不太喜欢。”
周白焰咬着牙,“温老师,不要跟我开玩笑。”
“没有开玩笑。”谢元把温冬乱动的手重新放好,看着倒流的血慢慢回下去才放开。温冬还是看着手里的头发,然后静静地对着电话说,“我想过了,我们不合适。”
周白焰听完,气得笑起来,“温老师,你是在甩我吗?”
“算是吧。”她居然笑了一下,透过电话传过来,真的是告别的口吻,“祝你幸福平安,小朋友。”
然后她就挂了电话,留周白焰一个人拿着手机半天说不出话。
顾英拿着啤酒回来,看他脸色,“小白……”
周白焰捏着手机,半天才回过神。
“顾英……”他语气里面全是不可置信,“我活了26年,第一次喜欢一个人,然后刚刚,她把我甩了。”
周白焰脸上全是受伤。
在一个男人脸上是很少能看到这种表情的。
顾英有点受不了他这样子,看得人难受。
他看着周白焰通红的眼睛,叹了口气。
另一边的温冬,挂了电话,发了会儿愣。
谢元喂她吃了半个苹果,切得很细,吃到一半她就全都吐了。
他已经习惯了这一幕,沉默地帮她清理干净。
杨应东的死对温冬打击很大,她的病情几乎是瞬间就恶化。
她的病情很复杂,常年恶疾又加上才查出来的癌细胞,每一个都足够击垮她本来就摇摇欲坠的身体。
淋巴结转移,她需要化疗。谢元知道一定很疼,她一直在掉头发,但还是固执地不愿意剪掉。
问她为什么,她说,“师弟,我没有感受过老去。如果我命中注定要死于疾病,那我想看看这个过程。看头发慢慢掉光,就好像我是老了一次,寿终正寝一样。这是难得的经历,你又为什么要剥夺我的死亡体验?”
谢元能感觉到,她是真的不想活了。
常人都觉得最残忍的大病缠身,她却开开心心地,迫不及待想去拥抱死神似的。
他知道,她躺在病床上,每天治疗肯定疼得要死,可是她的状态但却比以前要轻松豁达很多,好像放下了一切,在享受最后的时间。
不过,今天有点不一样,往常她不会哭。
谢元拉住她的手,抹掉她眼角的眼泪,看她闭着眼像是睡着了,才出去抽烟。
谢元喜欢她很多年。一定比周白焰喜欢的时间长,也一定比周白焰用心。他喜欢上温冬的时候,她还是个有点胖的姑娘,还没有这么好看。
他叹了口气,悄悄地看进病房,温冬已经睁开了眼,在看手机。
谢元知道,她一定是在看周白焰的照片或者视频什么的。
再等等吧。
谢元安慰自己,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