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冬把切好的草莓放到榨汁机里,把茶包从小茶锅里面拎出来,最后再把鲜奶、绿茶和草莓果肉搅合在一起,往里面加了点蜂蜜。
她尝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给自己倒了一杯,听到门铃响,就又倒了一杯,才去开门。
来访的人穿着简单的运动套装,梳着马尾,有点羞涩地对她笑,“温医生。”
“莎莎,好久不见。我刚好在做喝的,快进来。”温冬把她迎进来,“直接去工作台前坐吧,或者你想坐沙发也可以。”
温冬不动声色地看她的气色状态,觉得她今天走路姿势不太对。
来人叫李莎莎,是一名体操运动员。
她去厨房把做好的喝的端过来,递给她,“尝尝,我觉得很好喝。你应该可以喝这个吧?”她不太清楚运动员能不能在外面吃东西。
李莎莎赶紧喝了一口,“可以的,没关系。”
温冬点头,看了看时间,“你来得刚好,时间也差不多,跟你聊完,我还有个新朋友会来访,我们开始了?”
李莎莎点点头。
温冬看着她眼下的青影,觉得有些心疼。
比起这种情况,她更愿意给异常行为和药物滥用的人做治疗。
李莎莎才16岁。
“我觉得你今天状态很差。”温冬措辞着,“愿意跟我说说近况吗?”
李莎莎放下了杯子,一把撸起袖子,给她看她手腕上的淤青,声音很平静,“温医生,我想去死。”
她的胳膊很细,上面全是青青紫紫的淤青。
温冬心颤了下,还是不忍心,握了握她的手,“教练又来跟你‘训练’了吗?”
李莎莎咬着嘴唇,要哭不哭的样子,“昨晚我锻炼完,进去我的房间,看到他抱着我师姐。我师姐一边哭一边打他,他好像喝醉了,说如果我们说出去,这辈子都不要想去比赛。”
“我去拉师姐,他就来扯我的手,把我关进衣柜里面,拿绷带绑着我,在外面欺负我师姐。”李莎莎一边说一边小声哭,“我不想活了,我今天一直在想,和师姐商量,一起买一把刀,和他一起死了……”
后来的一个小时,温冬一直在失神,她自己都能感觉到她被李莎莎强烈地共情了。
在这个故事里,她觉得如果她是李莎莎,她也会买一把刀,去和那个猪狗不如的教练同归于尽。
从之前的国家队里辞出来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她实在不能面对那么多,和权力相关的无能为力。那样让人太有挫败感了,她觉得自己根本帮不了那些从小付出了辛劳和汗水,却要在训练队里,被教练和管理层呼来喝去、性侵、虐待的运动员。
有时候,她也不知道该跟李莎莎说什么。
关于道德,一直是治疗过程中备受争议的话题。
她其实应当小心避开敏感话题,但是温冬觉得她做不到袖手旁观,所以她总是会多此一举地为她想出路:“莎莎,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以后不跳体操了干什么?”
李莎莎天真的眼里还带着泪光,“不跳体操了?”
“对啊。”温冬引导着她,“你为什么愿意忍受这些呢?”而你又没有能力去反击。
李莎莎的眼神变了:“温医生,我是一定要拿金牌的,我要拿世界冠军。”
“你觉得拿金牌比自己的幸福更重要吗?”
李莎莎低下了头,“就是因为我已经吃了那么多苦,所以我不可能放弃。我从6岁就开始跳体操了,我什么都不会,只会这个。温医生,我跟你聊过我家里的,他们不喜欢我,我只能靠自己。”
对啊,这是一个死局。
温冬鼓励她,“就算不跳体操了,你也可以去尝试别的工作。你年纪还那么小,有很多可能性。走出那片天地,说不定你会发现自己除了跳体操,也能做很多事,也会发现自己的价值。”而不是用尊严去换荣誉,这句话她没说,她觉得有些伤人。
李莎莎听完,突然笑了一下,“温医生,不是每个人都有那种勇气的。我的勇气都拿去忍耐教练了,别的,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温冬在和这些运动员接触的时候,发现他们大多都很单纯。
一是因为她们基本年纪都很小,二来因为他们大多都没有接受完整的教育,并且长期被集训式高压管理,生活重心就是训练比赛训练比赛,很少和外界交流,性格都很温驯内敛。
而接触得最多的人就是教练。
她以前一直觉得李莎莎还是个孩子,此刻她却觉得李莎莎是个深谙世事的人。其实她那样清楚自己的处境,她只是选择了忍耐而已。
温冬不能为她做任何决定,她只能引导她接纳自己,纾解她的情绪。所以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只能反复地让她相信自己除了跳体操,也是一个优秀独立的个体,并且让她稍微圆滑地躲开教练的‘加训’。
她知道这些对李莎莎来说根本没有用,这些根本不是问题的根源,不是心理治疗能解决的,所以温冬很沮丧。
送走李莎莎的时候,她跟温冬说:“温医生,下个月我可能要去韩国比赛了,我厉害吗?”她笑得很开心。
温冬心里很复杂,只能跟她说,“当然,到时候我会看你比赛的。”
她关上门,坐下来想了会儿,给谢元打了个电话,问他,“上次跟你说的那个,举报的事情,你联系的媒体那边怎么说?”
谢元沉默了下,“老杨早上还给我发微信,说这事大概不成。”
温冬心一沉,跟他细聊了几句,越说越没心情。挂了电话,她垂头丧气地去洗杯子,一边洗一边想李莎莎身上斑驳的淤青,和之前那群跳体操的小姑娘的脸。
她把水龙头关上,捧了把水按在额头上。想了想还是觉得心里不舒坦,她索性拿着洗好的杯子到酒柜里给自己倒了小半杯龙舌兰,一口气喝下去,然后拿起包出了门,坐上地铁。
温冬没有目的地。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去坐公交车,地铁。感受一下拥挤的生活,看看不同的面孔。
她从小就这样,心里很乱的时候不能独自待着,一定要去人多的地方,看看人,看看喧闹和人潮,反而会慢慢平静下来。
躲在人群里面让她觉得很安全。
等她觉得心里舒服很多以后,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了。
她跟着人流走出地铁口的时候,擡脚惯性要往家里面走。
旁边的小商铺在买烤红薯,食物的香气勾起很多人侧目,有很多人停下来问,多少钱啊。
但是她一点都没有被味觉吸引,径直往前走。
食物的诱惑,在很久以前就对她毫无吸引力了,并且变成了一种可怕的负担。
但是她像是被唤醒了什么记忆一样,突然在路上停住了脚步,然后擡步往反方向走去。
她记得周白焰是广东人。
母亲好像是……
她的记忆有一点断开,她想不起了。于是放弃了记忆线索提取。
到了菜场,她在里面很快地穿梭,好像是对这里十分熟悉的样子。
一个又高又瘦、皮肤白皙打扮干练的女人显然与这个地方有些格格不入,很多人和她侧过身的时候都会再回头看她一眼——
然后感慨一句:太瘦了。
温冬在一家腊味店买了半只烧鹅和腊肉,又去买了莲藕、排骨、土豆和蔬菜,两只手满满当当,提着菜回家。
等到要出菜场了,她突然想起来,家里没有米。便又走回去,买了一小袋米。
买米的时候开始下淅淅沥沥的小雨,温冬看了看天气,觉得马上会下暴雨。
卖米的大叔看她提了那么多东西,关心地提议:“小姐,你东西太多了,提不动的,叫个车子吧。”说完有点忧心地看了看她瘦弱的体格。
她摇摇头:“不重。”
说着就把之前右手的袋子和左手的归到一起,然后接过了那袋米。
她回到家先把厨房收拾了一下,不常用的厨具拿出来洗过后用开水再煮一遍。
做完这一切后她开始做饭。把食材洗好,排骨炖起来,莲藕处理好,蒸上米饭,切了几片腊肉、土豆,铺在米饭上面。
她准备好这些,就慢悠悠地从电视柜后面的柜子里挑挑拣拣,准备找一张碟子出来放。
手指划过一排排光碟,停在一部《搏击俱乐部》上。她的手顿了顿,点了那张碟子两下,把它抽了出来。
她把电影放上,继续回去做饭。
她有点收藏电影光盘的癖好。
这部片其实她已经看过两次了,但是其实她很喜欢看看过的东西,尤其是电影,看越多此越熟悉,就会更有把握和趣味,能从电影里面看出更多导演想表达的东西。
做完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温冬回到客厅,把画面定格在电影的最后一幕。诺顿和玛拉牵着手站在画面里,透过敞亮巨大的玻璃窗,望着眼前一座座大楼在绚烂美丽的“烟火”下支离破碎、土萌瓦解,固定成一个永恒的姿态。
男主角拉着玛拉的手,侧头跟她说:“Youmetmeataverystrangetimeinmylife.”
她看了一次钟,然后起身。
把蜜汁烧鹅放到微波炉里面,看了看汤可以了,饭还要再等等。
六点半,时间还早,她心想。
外面雨很大,家里都是饭菜的香气。她盘算着,这么大的雨,不知道他路上会不会堵车什么的。
她想了一会,就去了客厅里的工作台,往砚台里面倒了点水,慢条斯理地开始研磨,准备写写字。
窗外雨声哗啦啦地,她磨好了墨,把柳公权的《金刚经碑》拿出来看了看,然后合上,开始背临。
房间里很安静,声音的来源只是外面的雨声而已。温冬写得很慢,像是在思考什么。
等写到无量福德的福字的时候,她听到门外有咳嗽的声音,接着是很轻的敲门声。
她顿了顿,看了看面前她制造出来的第一次见面现场,然后深呼吸。
放下笔,起身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