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街道满是水洼,风带着潮热之意,明天又会是个高温天。
蒋赟没有骑车送章翎回家,而是和她一起步行去金秋西苑。
章翎拎着长柄伞,甩来甩去,走着走着还拿伞尖去戳蒋赟的腿,男孩跳起来,嫌弃地叫:“干吗?脏不脏啊?”
章翎噘嘴:“你还挺讲究,自己都淋一身雨,也不怕感冒。”
“你不也淋雨?”蒋赟看着她身上的深色连衣裙,都快干了,有些拧巴地问,“哎,你不会感冒吧?”
“不会,我身体特棒。”
“这种话别随便说,每次说了都会生病,就很邪门。”
章翎扭头看看他,她又戴上了眼镜,还是蒋赟用衣服下摆帮她擦干净的镜片,说:“蒋赟,快开学了。”
“嗯。”
章翎迟疑着问:“你奶奶做完手术,以后怎么办?”
蒋赟沉默,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章翎又问:“那个,你妈妈……是你奶奶找来的吗?”
“应该是吧。”蒋赟轻笑,“老太太本事真大,我还以为她俩早就联系不上了。”
“你会跟她走吗?”
听到这句话,蒋赟站住了,转头看她,斩钉截铁地说:“不会。”
章翎松了口气,脸上渐渐绽开笑。
蒋赟也笑了,两人继续踩着水洼往前走。
把章翎送回家后,蒋赟又一次去医院病房,那对中年男女已经走了,蒋建梅正拉开折叠椅打算陪床,看到蒋赟后愣了一下。
蒋赟说:“姑姑,你回去休息吧,我来陪夜。”
病床上的李照香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蒋赟。
蒋建梅收拾了一下,没多说,离开了。
蒋赟在病床边坐下,抱起双臂冷冷地盯着奶奶。
他心里很火大,老太太就是个拎不清的人,思想狭隘,明明是个文盲还特别喜欢自作主张,好像全世界就她最聪明,偏偏做的都是蠢事儿。
李照香被他看得浑身不舒坦,干脆先声夺人:“干什么?你还先气上了?有你这样做小辈的吗?送个饭全洒地上,是不是要饿死我呀?”
蒋赟问:“你干吗要联系她?”
李照香不承认:“什么呀?我没联系她,我联系的是你爸的大学同学,就刚才那个男的,是他联系的你妈!不关我事。”
“你就编,继续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把我送走,对吗?”蒋赟觉得很搞笑,“我是一个东西,还是什么猫猫狗狗?随你说了算吗?那个女的十几年没管过我,你现在要我怎样?认她呀?你是不是有病?”
“我是有病啊!胃癌!”李照香从病床上坐起来,一把拉上身边的帘子,把自己床与别的病人隔开,压低声音说,“崽,奶奶马上要开刀了,开完了能不能活都不一定。剖肚子前,我肯定要把事情都安排好,我要是死了,你上哪儿去找你妈?”
“死个屁!”蒋赟咬牙,“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找她?”
“你还小呀,你才十六!”李照香右手揪着被子,左手食指点点他的脑袋瓜,“你别以为你能挣点钱,就多了不起了,你就还是个小孩儿。”
蒋赟躲开她的手,梗着脖子说:“反正,这事儿你怎么想我不管,我这么说吧,我就算不念书了,去打工,去要饭,我都不会去求她!更不可能跟她走。我和她啥关系都没有,根本不想见到她!”
李照香眼珠浑浊,满脸皱纹,擡手摸摸孙子年轻的脸庞,重重地叹口气:“唉……崽啊,其实,奶奶骗你了,今天就都跟你说了吧。”
蒋赟不为所动,继续冷眼听她“编”。
于是,李照香就说了一个和之前的说辞略微不同的“故事”,至于真假,蒋赟无从考证,也不想考证。
翟丽的老家在A省南部台城,她是家中独女,父母在80年代末就经营起一家窗帘店,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越做越大,90年代初已经开出好多家门店,家境在当时算殷实。
翟丽来钱塘念大学时与蒋建齐相恋,父母从一开始就反对,他们希望女儿毕业后出国留学,再回老家发展,但翟丽和蒋建齐情投意合,两人身高、外貌都很相配,恋爱谈得如胶似漆,远在台城的父母也干涉不了。
蒋建齐毕业后之所以选择创业开公司,就是想要快速积累第一桶金,博得老丈人认可。他也的确做到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家里建起漂亮的新房子,翟丽父母总算同意了两人的婚事。
后来,蒋赟出生,蒋建齐生病,那两年,李照香负责照顾住院的儿子,翟丽就在家带小孩。
蒋赟的外公外婆给蒋建齐送过钱,当时就起了让女儿离婚的念头,翟丽不肯,一直拖到蒋建齐病逝,翟丽父母旧话重提,要女儿必须跟他们回家。
“不是你妈妈不要你,是你的外公外婆不肯要你,他们怕你妈妈带着你,影响再婚。”
李照香一边回忆,一边说,“你想想,她带了你两年,换尿布,喂奶,哄睡,给你做菜糊糊,陪你学走路、学说话,全都一手落。两年多啊,养只猫狗都有感情了,何况是个人?你都会走路、会说话了呀,天天喊妈妈、妈妈,跟在她屁股后头打转,她怎么舍得丢下你?”
“你外公外婆当年的担心,我懂,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是很难,我又拿了他们十几万给你爸还债,想了想,唉……就放她走吧。我的孙子我来带,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我一直和你说,是你妈妈不要你,就是怕你太想她,想绝了你的念头。本来是想等你考上大学,十八了,再告诉你。到那时候,她也四十多了,家里两个老的也管不住她,你也不用她养,要不要相认,你俩自己看着办。”
李照香见蒋赟一脸冷漠,似乎不信她的话,干脆抓住他的手摩挲着,“崽,奶奶没骗你,你妈真的没有不要你,她走的时候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说让你等等,再等几年,她一定会来接你。我知道她的意思,她那会儿什么都没有,房子,钱,都在你外公外婆手里,她就算把你带走,你外公外婆不帮她,她拿什么养活你?”
蒋赟冷笑。
奶奶至今不知道,他曾在六岁时与翟丽见过一面。
她离开钱塘时可能真的什么都没有,那四年后呢?她还是什么都没有吗?
正好相反吧?她应该有了新的婚姻,新的丈夫,新的公婆,新的孩子……她早就过上了新的生活。
她去B省武校,也许是出于思念,也许是出于愧疚,但绝不是想要带他走。
她见到学校糟糕的环境,看到她不满六岁的亲儿子剃着小光头,个子比同龄人矮小许多,心里是怎么想的?
她只会哭哭啼啼地说“妈妈没办法,不能带你走”,连把他送回钱塘的念头都没有。
她似乎不想让人知道她来过,觉得孩子小,以后都会忘记,也许还觉得他过得不错?有书读,有武学,小小年纪远离家乡,大概真能在那儿成才吧?
李照香把孙子送进魔窟是受自身眼界所限,听信了别人的谎言,如果老太太知道他在那儿受苦,拼了命也会把他救出来。蒋赟以前记恨她,长大后就明白了,李照香真不是故意的。
但是翟丽呢?作为一个亲妈,还是个大学生,见死不救,说她是无心,谁信啊?
说到底,还是自私,一个凭空冒出来的六岁儿子,也许会毁掉她当时拥有的一切。
蒋赟听烦了,对奶奶说:“别说她了,我不想听。”
“行,不说她。”李照香说到正事:“这几天,我和你姑姑聊过,和她说好了,动完手术,休息半个月,我就跟她回家。”
蒋赟大惊:“为什么?”
“你上学呢,我留在这儿,你怎么办?”李照香叹气,“就是因为我要跟你姑姑走,才想着去找你妈,把你的事儿安排一下,总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吧?”
蒋赟说:“奶奶,我能一边上学一边照顾你。”
“不可能!”李照香摆着手,语气很坚决,“前些天晖子过来,给了我五百块钱,他虽然没说太明白,但我知道他的意思。我这病是倒霉病,鬼知道能不能好,万一哪天人没了呢?那他不得气死啊?所以他不想我继续住在他那儿了。”
蒋赟呆住,居然还有这种事?
李照香说:“后来我和晖子说了,我会走的,去你姑姑那儿养老,他说如果是你住的话,那就没事。”
蒋赟皱眉,问:“姑姑能答应?”
“她凭什么不答应?”李照香眼一瞪,“她是我女儿,我是她妈!我就她这一个孩子了,你才多大?我生病了,她不照顾我,难道让你照顾我啊?”
“可是……”
“别可是了,都和她说好了。”见蒋赟不放心的样子,李照香心里暖暖的,“其实吧,我还有点儿钱,和你姑姑说了,不花她的,只要她能给我一个床,帮我做做饭就行。”
这话一说,蒋赟就信了,奶奶肯定还有钱,只是不会轻易拿出来,本来就是她给自己养老准备的,蒋赟从来没惦记过。
李照香继续说,“崽,你安心上学,跟不跟你妈走,你自己和她商量去。我和她说了,你念的是个好学校,转学也挺可惜的。我是想啊,就算她不在钱塘,好歹能照顾一下你,让你顺顺利利去高考,我在你姑姑那儿也能放宽心。”
蒋赟握紧奶奶的手,声音很低:“我不需要她照顾,我能照顾好自己。”
李照香揉揉他的头发:“我知道,你长大了,可她毕竟是你妈。”
“她不是。”蒋赟擡头,目光坚定,“奶奶,别用老一辈的说法来劝我了,我不会认她的,我的亲人只有你一个。”
李照香往他脸上拍了一下,语气里却满是慈爱:“你这倔小子呦。”
之后,她又和蒋赟叨叨好久,告诉他,如果她在手术台上人没了,遗像要用她五十岁过寿时照的一张相,穿着黄衣服,是蒋建齐给她照的,就在相册里。那本相册大部分是蒋建齐的照片,蒋赟肯定找得到。
她的钱,都在存折里,存折藏在她床底下的一个箱子里,钱也不多,她要是没了,让蒋赟和姑姑分一分,她要是活下来,就会把钱带走养老。
她跟着女儿走,以后,蒋赟就一个人留在钱塘了,放寒假后,蒋赟可以坐火车去姑姑家过年,她出钱。大过年的,哪能把一个孩子孤零零地留在钱塘?
她叫蒋赟不要担心,她命很硬,没那么容易死,她还要看着蒋赟考大学呢,要看他结婚生娃,还要住他买的、带电梯的大房子!
蒋赟笑了,抓着奶奶的手贴在颊边,说:“奶奶,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两天后,李照香进行了胃癌肿瘤切除手术,切掉了病灶处的半个胃,手术很顺利,麻药效果消失后,她就醒了过来。
蒋赟又一次见到翟丽,那个女人依旧柔弱悲戚,眼睛很肿,像是这几天都是以泪洗面,看到蒋赟,她向他伸出手,嘴才张开,蒋赟就先说话了。
“第一,不准叫我‘贝贝’,我会觉得像在叫一条狗。”
“第二,别指望我会叫你什么,你不配。”
“第三,不准对我动手动脚,我恶心。”
“第四,我不知道你来的目的是什么,但我先告诉你,我不要你的钱,不要你的东西,不要你一丝一毫的施舍,我和你,没关系。”
“第五,我绝对,不可能跟你走,你想都别想。”
翟丽又哭了,捂着嘴,眼泪汹涌而出,哽咽着说:“蒋赟,是妈妈对不起你,可妈妈当年真的是有苦衷的……”
蒋赟:“……”
那个中年男人把翟丽带去边上休息,又过来找蒋赟,告诉他,自己是蒋建齐的朋友,并主动拿出几张大学时和蒋建齐的合影,给蒋赟看。
“我叫钱利伟,你小时候,一直叫我钱叔叔,我最后一次见你时,你才四岁。”
对于这些从天而降的所谓“故旧”,蒋赟其实一个都不想理,但被章翎一家“熏陶”一整年,蒋赟现在也知道要讲礼貌了,低低喊了一声:“钱叔叔。”
钱利伟微笑,眼睛里泛着泪光,拍拍蒋赟的肩:“好孩子,一晃眼长这么大了。”
蒋赟真的很想吐槽,晃眼你妹啊晃眼!你晃眼一个给我看看!
十几年,每年三百六十五天,几千个日日夜夜,他吃饭有上顿没下顿,冬天冷死,夏天热死,居无定所,被人打骂,饿极了的时候差点和狗去抢食了,他怎么没能一晃眼就活下来呢?
这些人,都他妈是鸡汤文学看多了吧?
李照香苏醒后,游山玩水好几天的周文越终于出现,知道外婆休养两周后要跟她们回家调养,非常震惊,当着蒋赟的面就冲她妈发起了脾气。
蒋建梅很尴尬,劝了女儿半天,周文越也没消气,回到招待所收拾行李,独自一人气呼呼地坐着火车回了家。
人和人的感情就是这样的,和血缘的关系大吗?
蒋赟想,在他这个便宜表姐眼里,李照香大概就是个拖累,前半辈子没给过她妈任何好处,生病了却腆着老脸要女儿把她接回家照顾,跑到论坛上去发个家长里短帖,说不定还能引来众多网友的支持。
如果可以,蒋赟也不想送走奶奶,光用想的就能知道,老太太去到女儿家,绝对不会得到好脸色。
她一辈子生活在钱塘,习惯了这边的气候和饮食,去到那遥远的西北省份,哪儿是享福?绝对是遭罪。
但是蒋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李照香说得没错,他毕竟,只有十六岁。
李照香手术那几天,章翎没来,因为她发烧了。
蒋赟决定,以后在生病这种事上,不管心里怎么想,他绝对不能开口说出来,因为他就是个乌鸦嘴。
当初说自己脚要拍片,后来真拍片了。
又说奶奶有病就要治,奶奶真得了重病。
现在更离谱,章翎说自己身体特棒,他非说会生病,好了,她还真发烧了。
蒋赟恨不得掌自己的嘴。
翟丽和钱利伟在李照香术后第三天,各自离开。
走之前,翟丽又一次掉眼泪,想要摸摸蒋赟的脸,被他躲开。
少年冷漠地说:“你以后别来找我了,我不想见你。”
翟丽哭得像是生离死别:“呜呜呜呜呜……”
蒋赟:“……”
幸运的是,钱塘低保户平时看小病没福利,生大病倒是有补贴,李照香住院二十来天,七七八八自费花了两万多块,刚好用完蒋赟手头全部的钱,老太太也就出了院。
蒋赟已经把于晖的出租屋狠狠打扫了一遍。
那些陈年垃圾全部被他清空,角角落落都用消毒剂消毒杀菌,再通风透气。
丢垃圾的时候,蒋赟很仔细,他知道李照香的尿性,生怕她把钱藏在垃圾里,要是被不小心丢了,好不容易救活的奶奶估计会重新死过去。不过,他最终什么都没发现。
蒋赟换上一个更亮堂的顶灯,擦家具,拖地板,又买来两套新的床上用品,换掉李照香用了不知多久的毛巾、牙刷,小屋子顿时焕然一新,显得宽敞、整洁许多,那种令人作呕的垃圾臭,总算是消失得干干净净。
在这个过程中,五中开学了。
李照香住回出租屋调养,蒋建梅依旧住在招待所,每天早出晚归来出租屋照顾母亲,晚上蒋赟放学后,由他接班。
蒋建梅已经买好八月底的卧铺火车票,还帮李照香收拾起衣服行李,才发现,老母亲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鞋子也全是破的,这些年,活得跟个老叫花子似的。
她不禁抱怨:“你说说你,之前为了建齐,现在为了蒋赟,过过一天好日子没?要我说,蒋赟是翟丽的儿子,就该归她管,她当初不管,你就该去派出所告她!关你什么事了?十几年,为了这么个小子,你钱嘛存不下来,人嘛又给搞病,图什么?”
李照香躺在床上,哼哼道:“养老钱我还有,你就别担心了,花不着你的。”
蒋建梅从衣服堆里擡起头,问:“你还有多少钱?”
“一、两万吧,等我身子再好点儿,还能去捡纸板。”李照香觑她,“后事也不用你管,你爸墓上给我留着位子呢,你只管把我往里头一埋就行。”
蒋建梅嘀咕:“才一、两万,能用多久?看病复查不花钱啊?”
李照香身子慢慢恢复,中气也足起来:“你给你妈看个病怎么了?这些年管你要过一毛钱吗?”
蒋建梅气道:“那你给你俩外孙买过一样东西吗?过年连个红包都没有!你不都贴给蒋赟了?”
“小崽没红包!你翻翻他的衣服,有一件好衣服没?”李照香大叫,“他就是个纯吃饭的饭桶,我早就不想管他了!”
两个女人在屋里争执时,某个纯吃饭的饭桶正坐在教室上晚自习,眼睛盯着前排女生的后脑勺发呆。
蒋赟和章翎升入高二(1)班,班主任叫陈涛,中年男性,教数学。
蒋赟觉得陈老师就是个老天使,因为他在分座位时,把蒋赟分在了章翎后桌。
班里都是陌生同学,除了老(6)班那三个,蒋赟一个都不认识,心里却明白,这些不显山不露水的人,全部是学霸。
他的同桌是个叫邱远峰的男生,身材中等,戴着黑框眼镜,性格沉稳,似乎很好说话。
章翎的同桌叫张梨,很爽气的一个短发女生,两人名字读音有点像,每回有人叫其中一个,另一个都会擡头,也就两三天工夫,大家都受不了了,统一把张梨叫成“梨子”。
四人初见时,彼此说到上学期的期末排名,张梨很厉害,年级理科第四,章翎第九,邱远峰自惭形秽:“败给两位女将了,我只有三十二,蒋赟,你呢?”
蒋赟:“……”
选班委和课代表时更搞笑,陈涛说据不完全统计,这个班里有原班长六位,副班长五位,学委七位,体育委员、文艺委员、宣传委员……若干,就算不是班委,剩下的也都是课代表,整个班里的原纯群众,只有一个。
有人问:“是哪一位高人,如此淡泊名利?”
蒋赟:“……”
这一回,章翎没选学委,开开心心地混了个文艺委员,萧亮压线进班,也没脸去做班长,竞选体育委员,成功当选。
班长叫林师妍,是个女生,(9)班那帮学霸里的第一,也是全年级理科第一,学委叫方家豪,男生,(9)班第二,年级第二。
他们班进了七个人,用人数优势把领导班子给选了出来。
蒋赟觉得,他走了狗屎运进到(1)班,萧亮估计会不爽。
萧亮这人的品性一言难尽,蒋赟时刻准备着,果然,没几天工夫,班里有人看他的眼神就怪怪的了,尤其是后排那些男生。
蒋赟无所谓,全世界讨厌他都没关系,只要章翎懂他,就行。
去食堂吃饭时,蒋赟习惯了一个人,结果章翎叫他:“蒋赟,和我一起吧,还有梨子。”
她的原四人小队散落到各个班,再凑到一起吃饭太刻意,暂时,章翎只和张梨一起进出,想着桌子还有空,就喊了蒋赟。
蒋赟正在犹豫,邱远峰搭上了他的肩:“我也一起吧,人多了不太好找座。”
嗯?
蒋赟扭头看着邱远峰,心想,这人是怎么回事?他俩很熟么?
邱远峰发现他神色古怪,赶紧把胳膊收回来:“你是不是不喜欢别人碰你?噢,抱歉,我以前和朋友闹惯了,以后会注意。”
蒋赟:“……”
这可真是一个奇男子呢。
邱远峰又说:“你是……不想和我一桌吃饭?噢!那、那我……”
“没没没没没有!”蒋赟赶紧拉住他,“快走吧,一会儿食堂好菜都没了。”
章翎也回头喊:“蒋赟,快点儿!”
“哦!”两个男生赶紧追上去。
开学一周后,蒋赟逐渐习惯高二(1)班的上课节奏,真的巨快,班里那些人,也真的巨厉害。
有一件令人开心的事,芳芳姐还是他们的物理老师。
经过摸底考,蒋赟依旧是全班倒数第一。
这个结果在他和章翎的预料中,刚刚过去的暑假,蒋赟家里有人生病,他是照顾病人的主力军之一,不可能有太多时间去对付功课。
他在学校会碰到老(6)班同学,刘陈飞、许清怡、薛晓蓉、李婧、杜善杰……大家都散开了,看到蒋赟,有人视而不见,有人会向他打个招呼,比如刘陈飞这傻逼,甚至会冲过来拍一下他的背,问:“你是不是倒数第一,快,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
刘陈飞再也没和萧亮一起玩,在篮球场碰到,会主动走开。
姚俊轩去了(5)班,妥妥地霸占第一,看到蒋赟,两人冷漠对视,到最后又会憋不住一起笑出来。
“傻逼。”
“智障。”
互相伤害之后,两个少年擦身而过。
……
八月底,在蒋建梅的家人一个接一个的电话催促后,她终于带着李照香,准备坐卧铺火车回老家。
蒋赟一个人去送站。
奶奶抓着他的手,在站外说了好久好久,蒋赟就一直听,一直听,李照香生生地把自己说哭了。
蒋赟好无奈,抱住她佝偻的身子,拍着她的背,说:“奶奶,我都记住啦,你就别念叨了,等我,我过年去看你。”
李照香在孙子怀里放声大哭,才发现,那个原本只到她腰高、拖着鼻涕的卷毛小孩,现在都比她高一头多了。
送走奶奶和姑姑,蒋赟回到出租屋,李照香的东西带走后,屋里显得更加宽敞,蒋赟在奶奶的下铺坐下,伸手摸摸她睡过的草席、枕头……
他想,其实他俩在一块生活时,感情也没那么深嘛,奶奶对他又不好,以前还会打骂,他也会对奶奶大吼大叫发脾气。
平时他放学回家,奶奶都睡了,半夜再起来出门捡废品。
他起床时,奶奶都不在,两人面都见不到,哪里来的感情?
可是,他们两个,一老一小,毕竟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
想着想着,蒋赟的眼睛还是红了,眼泪静悄悄地落下来,他也懒得擡手去擦干。
他看着空荡荡的出租屋,心想,从今以后,他就要开始一个人的生活。
蒋赟十六岁这年的夏天,紧张,幸运,慌乱,忙碌,愤怒,伤感……在这一天,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