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总部的多功能厅里,我看着幻灯片,听徐卫东介绍情况:“这是一个活跃在缅甸、泰国和老挝三国交界处的贩毒组织,也就是传说中的金三角地区。”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金三角?电影里见过,是一回事儿吗?”
徐卫东瞥了我一眼,好像懒得答理我,继续说:“以前,咱们国家的毒品犯罪,基本为零,在全球都是最干净的。”他顿了顿说,“我是说解放后,改革开放之前,你再借他们几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惦记内地。但是在改革开放以后,这些贩毒组织都坐不住了,毕竟,咱们内地可有十多亿的人口,这在他们眼里是全球最大的市场。”徐卫东喝了口水,接着说,“他们曾先后通过云南边境,多次偷运海洛因试水,尽管大部分被咱们边防武警截获,但也有部分漏了网。目前广东、河南、陕西、甘肃等地区都出现大量的毒品贩卖和吸食案件,经过一系列侦破,现在我们已经确定这些内地的毒品正是来自金三角。”
我看着幻灯片上那一张张被毒品摧残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吸毒者的照片,头皮一阵阵的发麻。徐卫东说:“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毒品的利润与军火利润一直不相上下,在这种巨大利益的驱使下,必然会有更多的非法组织和个人加入到这个网络中来分一杯羹。如今这个网络已经覆盖到内蒙古之类的地区,内蒙古地广人稀,他们通过这条线把毒品贩卖网延伸到了东三省。”他说着用手在屏幕上的中国地图里将内蒙古东部和整个东三省画了一个圈,然后在黑龙江和俄罗斯接壤处用力点了点,说,“有证据表明,这个贩毒网络已经在中俄边境与俄罗斯贩毒组织接洽了,一旦他们达成一致,那么中国内地必将成为毒品的重灾区,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说:“这怎么还有老毛子的事?”
徐卫东似乎很不高兴我打断他,不耐烦地说:“咱们哪件坏事能少得了他们?”
我打了下自己的嘴,表示不再插嘴。
他说:“想要摧毁这个网络,光靠咱们境内的缉毒力量是远远不够的,太被动,所以上面的意思是,在金三角内部截获他们的运毒路线和计划,然后见机行事。”他说到这儿“嗵”的一拳捣在地图下方的金三角地区。
我欠起身子,伸着脖子尽量凑近在地图上看他拳下的“金三角”地区。
他说:“你桌子上有详细地图,一会儿仔细看。咱们曾先后派遣过几次特勤人员前往这一地区寻找机会,但毕竟是在异国他乡,各方面支援都非常有限,而且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所有行动都是在秘密的情况下进行,还要顾忌邻国的面子,不敢有大的动作,这些因素更增加了难度,降低了效率,以至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徐卫东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着早已被错综复杂的幻灯片和简报惊得目瞪口呆的我。
我茫然地看着他,若不是他突然开口说话,我真担心自己会脱口而出: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徐卫东说:“你有问题可以随时发问。”
我咽了口唾沫说:“你是要派我去捣毁金三角的贩毒组织吗?”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他的回答是肯定的,那我就告诉他,不如直接派我维护世界和平更合适。
徐卫东不屑地瞥了我一眼,冷冷地说:“要你配合你的新搭档,去接近贩毒集团里的一个人。”
我坐直身子,前后左右看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其他人,说:“什么新搭档?宁志呢?”我只知道宁志已经去配合公安部做缉毒的工作了,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为什么不让我就和他搭档,毕竟我们彼此间更熟悉。
徐卫东没回答关于宁志的问题,直接说:“你的新搭档叫程建邦。”
他说着放出一张幻灯片,荧幕上显示出一个人的照片,此人大概二三十岁,却很难分辨出具体的年龄,又瘦又高留着平头。
徐卫东接着说:“他已经为这个任务在泰国北部美塞镇独自工作了两个月,实际相貌应该会和照片中有一点儿差异。”
说话间又换了一张幻灯片,是金三角地区的地图,我一眼就看到了上面重点标注出来的美塞镇。这个镇子位于泰国和缅甸交界处,非常接近所谓的金三角,看上去也是泰国北部重要的交通要道,更是前往缅甸的必经之路。
我再次问道:“宁志呢?”
徐卫东说:“宁志另有任务。你这次先飞曼谷,会有我们使馆的工作人员接应你,然后送你到美塞镇。你的任务是协助程建邦,接近一个叫做周亚迪的毒枭,让周亚迪信任他,然后为我们在国内部署的缉毒警力提供情报。”
我走到幻灯机前,放回程建邦的照片仔细端详着,心中难免有些五味杂陈。上一次,是跟自己熟悉的战友去执行一个陌生的任务,这一次是去一个陌生的国家,和一个陌生的搭档,执行一个更加陌生的任务。
“程建邦。”我看着他的照片默念着他的名字,心中不禁忐忑起来,这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一边琢磨着,一边翻那堆幻灯片,“周亚迪的照片呢?”
徐卫东说:“没有。”
一瞬间,我又想起了洪古,当初也是没有任何资料。
徐卫东说:“程建邦的工作经验非常丰富,到了那里,他就是你的上级,你要做的就是配合好他,你听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说:“我懂,就是给他打下手。”
徐卫东说:“这个任务比较特殊,也是最近才由我们部门接手,具体情况程建邦要比我了解得更多,你要快速地与陌生的搭档达成默契,尽快投入状态,要见机行事,必要的时候可以选择放弃,记着,要活着回来。”
我想,不管上级怎么评价我之前的那次任务,但我有自知之明,明白那次任务被我执行得一败涂地,就算这次没有上次那么艰难,我也只配做个副手了,更不要提这次的行动难度,简直不是我可以想象的。
无论如何,这是我的一次机会,哪怕从曾经的任务小组领导人变成现在的别人的助手,也无所谓。我甚至觉得这个程建邦或许根本不需要搭档,也可能根本不需要我这样的搭档,一定是徐卫东为我争取来这个机会的。
我说:“谢谢。”
徐卫东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我说:“什么时候出发?”
徐卫东抬腕看了眼手表说:“差不多了,一会儿有车送你去机场,你有什么问题尽快问。”
我没时间也没理由去问徐卫东,为什么每次都不尊重别人的时间。因为这只是一句牢骚而已,在这种时间和场合发牢骚,只会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
等我详细询问并再三确定了到达泰国与使馆人员,以及和程建邦的接头方式之后,徐卫东坐在我身旁,递给我一支烟,说:“有没有觉得不爽?别人都在过新年,而你呢,竟然连属于自己的时间都没有?”
其实,我本来是这么想的,奇怪的是当他主动说出来后,我却一点儿也不那么认为了。我摇摇头说:“不觉得,因为我想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徐卫东难得地笑了,居然破天荒地拍拍我的肩膀说:“有一天你会觉得,这非常值得。”
我看到他笑,觉得好别扭,说:“你还是别笑了,对了,那个程建邦,也和我一样是退伍的吗?”
徐卫东看了眼手表,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你去问他吧,时间差不多了。”说着站起身。
我跟着他站了起来,他伸出手要与我握手,我愣了一下之后,与他握了握。
“我不送你了,注意安全。”他说完这句话,突然一个立正,朝我敬了一个军礼。我再次愣住,我记得他一再反对我们有任何的军姿出现的。不等我回礼,他收起手说:“楼下有车等你。”就转身独自走上讲台收拾幻灯片和文件,雪白的屏幕上,他身形的剪影格外高大,在昏暗的多功能厅里十分醒目。
我默默走到门口,心想还没有回礼给他,于是转过身,一个立正,给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正在埋头收拾文件的徐卫东停了一下,但是他没有抬头,只是那么停顿了两三秒,接着继续忙碌了起来。
走出多功能厅时,不觉眼中有些模糊,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2
客机降落在曼谷的廊曼机场,等待开仓门的时候,机上的旅客纷纷脱去厚重的大衣,而我身上还穿着应对北京严寒的厚冬装。走出机舱就感觉一股热带气息扑面而来,没走两步,就已经大汗淋漓了。
我一边出关,一边脱去外套。到达VIP通道出口时,不等我寻觅接我的使馆工作人员,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就迎了上来,伸出手说:“秦川吧,我是来接你的老刘。”
老刘穿着短袖衬衣和西裤,和蔼可亲,看上去就像个邻家的大叔。我礼节性地与他握手后,随他走出机场大厅,路边停着一辆挂着普通牌照的灰色轿车。
老刘打开后座车门说:“上车再聊。”
我埋头上车,看到后座放着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背包,老刘坐在副驾上示意司机开车。
车子启动后,他说:“包里的衣服是按照你的尺码准备的,换上吧。”
我打开一看是几件T恤和休闲裤,于是随便选出两件在车内换好。
“换下来的衣服就放车里吧。”老刘说着递给我一个牛皮纸袋,“这里面是一些现金,包现金的纸上有几个地址和电话号码。上面有说明,你记在脑子里。”他递过来一瓶矿泉水说,“来,喝点儿水。”
我将现金装在口袋里,一边看那张纸上的资料,一边喝了口水说:“谢谢,路有多远?”
老刘说:“不用客气,路不远,但是曼谷城内堵车很严重,所以我们稍微绕一下,大概需要三个小时。我负责送你上船,然后船会送你到达目的地,水路可能需要一个小时。”
我扫了眼车上的电子钟,估计到地方也得下午五六点了。想起刚才还穿着棉衣,在北京与徐卫东在多功能厅里告别,眼下却一身夏装地身处异国他乡,不觉有些恍惚。
最重要的是,对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完全无法估计。
我问老刘:“你会泰语吗?”
老刘笑着说:“别担心,你去的地方基本上都是华人在那里做生意,而且游客也大部分都是华人,当地人一般都懂汉语,不会存在什么语言问题的。”
这个在来之前,我听徐卫东也是这么讲,但徐卫东本身也从来没来过这里,所以我不知该怎么理解他所谓的没有语言问题的定义。现在听到在这里工作的老刘也这么说,我稍微放了点儿心。
“第一次来泰国?”老刘看我放松了一些,笑着问我,不等我回答,他忙一摆手说,“不好意思,我不该问。”他转过头对司机说,“尽量快一点儿,他需要在天黑前赶到目的地。”
我看到车前的扶手箱上放着一包烟,于是说:“能抽根烟吗?”
老刘说:“当然,没问题。”然后将烟递给我,并帮我点上,又说,“刚才那张纸上有我的两个号码,需要的时候,可以随时打给我。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为你提供最大的帮助。”
他说这话时收起笑容,非常严肃地看着我。直到我点点头说:“谢谢。”他才恢复了之前的微笑。
我能看得出,一路上,他很想跟我聊聊天,但每次转过头都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只是冲我笑笑。我想他并不知道我的情况,就像我也不知道他在使馆的具体职务和身份一样。我们默契地按照纪律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在车上有一句没一句地抱怨这里又潮又闷的天气和糟糕的路况,一直驶到一条河边停了下来。
老刘转过身指着那条河说:“这就是美塞河,岸边那条船会送你去美塞镇,船夫是本地人,但我们都已经安排好了,到了那边一切就都靠你自己了。”
我点点头,打开车门正要下车,看到自己换下来的衣服还堆在后座上,于是停了一下。老刘说:“我会帮你送去干洗,保存好,最后交还给你的。”
我冲他笑笑,说:“谢谢。”下了车,关上车门朝那条船走去。
刚走出两步,听到老刘说:“等一下。”
我站住,转过身,看到老刘坐在副驾上。他四下看了看,然后表情慢慢凝重起来,举起手给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那一刻我想起了徐卫东,但在这里,我不能给他回礼,于是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然后背起背包,跨过河边的几个泥坑,上了那条破旧的机动船。船夫拿出一个塑料布裹着的垫子递给我,指了指船头的空地,示意我找地方坐,接着拿起摇把发动起船尾的柴油机。几声老人咳嗽一般的声音后,那台浑身颤抖的柴油机冒着黑烟启动了,推动着笨重的船身朝河中心驶去。
我朝岸上望去,老刘还坐在车里看着我,见船开动了,才调转车头,三拐两拐消失在树林中。
船夫坐在船尾掌着舵,呆呆地望着前方,嘴里哼唱着些不知名但是很难听的曲调,而我则一直盯着那台颤颤巍巍的柴油机,生怕它一口气没上来,熄了火。河上各式各样的船渐渐多起来,偶尔有一艘破旧的拉着西方游客的私人游船驶过,船上的游客隔着十几米的水面冲我挥手,兴奋地喊着:“HELLO!”我一一报以微笑,我现在的样子可不就十足像个游客。
发绿的水面上漂浮的垃圾和死鱼越来越多,潮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腥臭味,船渐渐减了速,朝岸边一个凌乱的码头靠去。岸上混乱地搭着各种颜色的遮阳棚,棚下的小贩向过路的旅客用熟练的中文或英文兜售着手中的货物,偶尔会有一两个当地的小孩嬉闹着跑过……
这混乱的场景让我有些烦躁,我对这里的风土人情实际认知度几乎为零,我要在这样的人群中找到我的新搭档程建邦,而且最好在他认出我之前认出他来。如果我站在岸上像个傻子似的左顾右盼,最后被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他拍下我的肩膀,把我找出来,那么第一面,我就输了。
尽管我是他的助手,但我不想一开始就被他看不起,那会让我平等地与他相处变得更加困难。
可是当船靠了岸,我告别船夫下了船,还是没找到他。
我佯装游客一边在那些摊位前转悠,一边继续在人群中搜索着程建邦。突然我感觉到一只手在我口袋里摸索。我一把按住那只手,正要回头,却发现那手上不知抹了些什么东西,滑腻腻抓不住,我一转身,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泥鳅一样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很快不见了。
我赶紧检查口袋,老刘给我的那叠现金和纸条还在,我舒了一口气的同时也紧张了起来,堂堂特案组探员,被小偷给掏了包,再让我那位新搭档知道,恐怕我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了。
我正在庆幸,只觉后脑勺一阵风,我来不及躲闪,肩膀就被重重地拍了一下。我扭头定睛一看,果然是程建邦。
他比照片中黑了许多,笑起来显得牙齿特别的白,穿着一件廉价的T恤和一条牛仔短裤,脚上拖着一双橡胶人字拖,嘴角叼着半支烟咧着嘴冲我一边笑,一边张开双臂做拥抱状大声说:“操,你怎么才来,怎么着?差点儿被偷了吧,哈哈哈。”
不知为何,他的笑声在我听来有些刺耳,连他雪白的牙齿都让我觉得刺眼,这摆明了是在嘲笑我是个菜鸟。但我还是马上装作一副老相识的样子,张开双臂与他拥抱,说:“偷我哪儿那么容易?对了,你怎么都黑得没样了?我都不敢认了,是不是混不下去了?”
我们一边拥抱一边相互拍打着后背。我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我是秦川,幸会。”
他压低声音说:“我,就是传说中的程建邦。”
3
当初,徐卫东跟我说程建邦经验丰富的时候,我已经猜测到这个人多少会有些难缠,或者会有些怪癖。我想做这行做久了多少会有些不正常的地方,我只执行过一次任务,身边的两个搭档就没了一个半,那半个就是宁志,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而眼前这个程建邦,不知执行过多少次任务,更不晓得都经历过什么,单单能让上级将他独自委派到这里,就足以证明他得到的信任绝非一般探员所能得到。而且,我怀疑他原先的搭档或许已经牺牲或者受伤,不然为什么会派另外一个人——也就是我来充当他的搭档呢?
尽管这些问题在我的脑海里徘徊不停,但我并不是特别想知道。我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埋头干活,竭尽全力伺候这位不可一世的、传说中的程建邦,让他赶紧接近那个周亚迪,我好早些完成我的任务,尽早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突然十分想念宁志和郑勇,还有徐卫东。
我背着背包一言不发,跟着他穿过了这个叫做美塞镇的几条巷子。这里的确没什么身在异国的感觉,道路狭窄,路边的店铺贴着白瓷砖,全是“正宗广西米粉”“黄金珠宝”“温州皮鞋”之类中文简体字的招牌,跟国内同等规模大小的城镇一样一样的。程建邦在前头走着,絮絮叨叨地抱怨着糟糕的天气和食物,一直走到一个小旅馆前。这间旅馆十分破旧,木质的楼梯已经朽烂,踩在上面咯吱直响,到处散发着一股霉味,走到二楼一个房间门口,他摸出钥匙打开门,一股更加浓烈的霉味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揉了揉鼻子。
程建邦把门一关指着一张空床说:“你睡那儿。”
“谢谢。”我强挤出一个笑脸给他。
刚才还絮絮叨叨的他突然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冷冷地扫了我一眼,鼻子哼了一声:“这老徐没事吧,这是给我添帮手还是给我添乱啊,不帮忙就算了,居然……”他完全不理会我的感受,自顾自地嘟囔着,将自己重重地扔在**,伸出手在烟缸里摸到一根相对较长的烟头叼在嘴上,眯着一只眼睛点着深深地抽了一口,随后徐徐将烟雾喷向看上去油腻腻的天花板。
我见他并不打算答理我,我也没理会他,将背包放在**起身打量起房间。这间屋子很简陋,两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一个衣橱,我打开卫生间里的喷头,流了半天也不见出热水,心想反正这地方热,也不需要什么热水了。所有的家具、卧具虽然简陋,但还算整洁,当然,除了程建邦的床和他方圆几米的地方。
我推开临街的窗户,看了看外面的环境后回过头,见他躺在那里把那半支烟抽完,又伸手从床头的破柜子上,摸索到少半瓶不知什么时候打开的啤酒,晃了晃,扬起脖子将瓶中的残酒一股脑儿倒进嘴里。他像是作出了什么决定似的,猛地坐起来看着我说:“就这么着吧,也没别的办法了,就你了,秦……川是吧。”
我坐了下来,说:“对,秦川。”
“我不管你是秦川还是秦腔,休息好了就准备跟我去抢劫。”他说完走到桌子前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和一支笔,背对着我说,“我画一个地图,比你之前看到的更容易懂,一会儿你边看我一边跟你说。”
“抢劫?”我失声喊道。
他有点儿惊讶似的抬头瞥了我一眼,眼神中有着很明显的鄙夷,低下头“嗯”了一声,又埋头画图。我走过去,他突然抬起头说:“楼下有个便利店,买几包烟和啤酒上来。”
我心想,也许抢劫是什么暗语吧,不过他还真把我当打下手的了。尽管这么想,但还是问:“要什么牌子的?”
他回过头轻蔑地打量了我一番说:“哦,对不起,我在这种鬼地方待久了,已经不会认牌子了,烟冒烟就成,啤酒冒泡就成。”
我说:“还要别的吗?”
他头也没回地说:“我刚说的不够明确吗?”
要知道,这么久以来,除了徐卫东和那天在长安街上训我话的老太太,就没人和我这么说过话。我强压住心里隐隐燃起的怒火,没有吭声,跑下楼买了几包烟和几瓶啤酒。回来时他已经将地图画完。看了眼我买来的烟酒说:“你可真会选,那么多烟你选了个最难抽的,还有这种啤酒是最淡的,一点儿味都没有。”
我没理他,看着他手中的地图冷冷地说:“说吧,怎么抢?抢哪里?”
他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常态,说:“我抢,你在这儿待着。”
我脑中滑过一个念头:是否有人冒充了程建邦。虽然这个念头稍转即逝,可眼下这种情况,我不能盲目地听从他的安排,至少我得知道为什么,我得独立判断正确与否,甚至在必要的时候我得联系徐卫东确认此次任务才行。想到这,我侧身一条腿坐在桌上,打开一瓶啤酒喝了一口说:“为什么?你什么计划?这跟周亚迪有什么关系?”
程建邦冷笑一下,说:“你来跟我碰头的事,老徐是怎么和你交代的?”
我说:“一切行动听你指挥。”
“那你哪儿那么多为什么?”他大概发觉我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于是笑了笑拍拍他对面的椅子,示意我坐过去,说,“目标人物周亚迪,在你来的四天前,因为杀人被关进了监狱。”
“啊?”得到这个消息不亚于晴天一声霹雳,我站起身说,“那得被关多久?会不会被判死刑?上级有没有更新任务内容?”周亚迪是我此行任务的目标人物,我的任务就是要配合程建邦接近他,取得他的信任。如今目标人物周亚迪竟然被投入了监狱,一切的一切仿佛回到了一个奇怪的起点。
程建邦说:“死刑不至于,但一时半会儿肯定出不来了。”
我说:“那还是向上级报告请求新的指示吧。”
程建邦本来正给我递一支烟,听我这话,冷冷地瞥了我一眼,自己点上,说:“给你的任务有没有附录说目标人物不会在监狱?”
我说:“没有,可是……”
程建邦打断我说:“那你还可是什么?我们的任务是接近周亚迪,既然他进了监狱,那么我就要去监狱里接近他,那里的环境应该更适合这项任务。”
我脑子一时没跟上这一连串的信息爆炸,像是一盏电压不稳状态下的电灯泡,忽明忽暗。冷静一下,我才说:“他是因为杀人进去的,就算不死,在里面蹲个几十年也没什么稀奇,任务是接近他没错,可你在里面陪他坐牢算怎么回事?你死脑筋吗?接近他的目的……”说到这我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大,于是压低了音量说,“接近他的目的是为了获取情报,不是让你跟他交朋友,那样就算得到再多情报有什么用?
程建邦一拍桌子站起身说:“你他妈说谁死脑筋?我进去不能获取情报吗?难道你是死人?你如果连传递情报这点儿事都做不了,趁早滚回去,老子自己也办得到。”
听到这我实在忍不下去了,老资格摆一摆,意思意思得了,这程建邦自打见了面就开始阴阳怪气的,这他妈算哪门子搭档,这种态度还过什么命?
我一巴掌差点儿把桌子拍散,站在他对面瞪着他说:“你他妈有话好好说,还没完没了了?我来这里不是来看你脸色听你耍嘴皮子的,有能耐咱就在事上真刀真枪地比画,不见得谁比谁怂,什么搭档,狗屁不如,你瞧不上我,你当我把你当回事了吗?不满意现在就去跟上面汇报,随你怎么说我都认了,回去背处分也比在这看你这张脸强。”
我说完拿过他手里的烟,抽出一支叼在嘴里,一把从他嘴上将烟头揪下来,对着火,又塞回他嘴里。他的嘴唇本来和烟粘在一起,被我突然揪下来,疼得他一个劲儿地吸凉气。我突然间的爆发,让程建邦好半天没回过神,直到他的眼睛被烟熏着才回过神来。他急忙把嘴里的烟头吐到地上,拼命地揉了半天眼睛,然后擦了擦被烟熏出的眼泪抓抓头,说:“你看你,还真急了。”
他说着呵呵一笑:“老子,哦不对,是我,我在这破地方都他妈待了俩月了,裤裆里都快发霉长绿毛了,好容易见到自己人能敞开了说话,你让我发发牢骚怎么了?”说到这,他居然满眼委屈地看了我一眼,又说,“我知道你,秦川嘛,西北最大枪械制售那案子就是你办的,还捡了一条命回来。”
他拍拍我肩膀,满脸敬意地说:“说起来你也算我心目中的传奇人物。”
看着他在短短几分钟内转变得如此之快,我不禁有些佩服,深刻地明白了徐卫东说他经验丰富的含义。我想刚才他说的那些关于我的事,也一定是徐卫东告诉他的,我不由得有些感激徐卫东,毕竟这番话可以避免让我在一个老探员面前太过卑微。至少现在,我与程建邦之间似乎已经回归了正常而相对平等的位置,而接下来我只需要用自己的实力维系住这种平等就好。
透过窗户我见外面天色已经黄昏,于是清了清嗓子:“别废话了,你什么计划?”我说着坐了下来。
程建邦收起笑脸,也坐了下来,拿起一瓶啤酒跟我碰了一下,说:“我打算混进监狱,那种环境反而更容易接近目标,搞不好就能事半功倍。你在外面负责接应我,帮我传递消息,就算他出不来,至少可以帮我引见其他的大毒贩,所谓条条大道通罗马,只要掌握了足够的情报,再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我再出来,就算做个毒枭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听到他这番不切实际的话后我很不可思议,在我听来这就像是一个讲了一半的故事,我接着他的故事说:“嗯,对,然后你我联手,不出三年就能称霸金三角,然后带着全部的毒品和兄弟回国一自首,这案子就算结了,从此世界最大的毒品生产基地就不复存在了,对不对?”我不顾他满脸惊讶,语气一转,说,“这他妈是泰国,你当监狱是你家开的,想进就进,想出就出?泰国国王是你大爷?”
程建邦看了我好一会儿说:“你这个想法很有想象力,但是实施起来变数太大,不可取。”他诡异一笑,说,“至于进出监狱这事其实很简单,用不着麻烦泰国国王,需要出来的时候,你给送你来的那个老刘说一声就行。”
我陡然想起老刘曾在送我来的车上说过,只要有需要就联系他,他会尽最大努力,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提供最大的帮助。如此看来他随时出狱这个问题应该是可行的,之前我也想过一些可能出现的会用到老刘的状况,但最多就是可能会和泰国警方发生误会需要他的协助,却从没往这方面想过。
我说:“你跟他确定过吗?确定来去自如?如果他能帮忙,为什么非要……抢劫?”
程建邦说:“这是个小镇,当地的警察跟周亚迪这样的人多少会有些瓜葛,我担心万一泄了密或者引起周亚迪的怀疑,反而搞砸了,所以一定要自然。”
我说:“那你出来的时候不怕泄密打草惊蛇吗?”
程建邦说:“这当然不一样,那个时候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换句话说我的任务已经完成,谁还在乎蛇惊不惊呢?实在不行就在里面把他干掉。”他说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听到这里,我不禁在心底对程建邦由衷的敬佩,能在周亚迪入狱的短短几天内想出如此胆大的计划果然有勇气。我接着问:“于是你打算抢劫?你确定你就一定会和周亚迪关进同一所监狱?”
程建邦说:“这个地方只有两个监狱,一个关刚才差点儿摸走你钱的那种小角色,另外一个专门关重刑犯,杀人放火的事我不能干,咱单抢劫总没问题吧。”
我想了想说:“抢劫多少还是危险了点儿,万一你被警察击毙怎么办?不如强奸吧?”
程建邦脸色一变,骂道:“浑蛋!”
我忍着笑说:“怎么?你怕强奸完发现是个人妖?泰国不是盛产这个吗?”我看着他的脸,再也没忍住,笑了出来。
程建邦本来板着脸,见我笑,也跟着一起笑。
那晚我们开始喝酒以后就没有说一句正事了,天南海北,荤素搭配地聊到很晚,我们知道,这样的机会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可能不会有了。
因为不久后,我们这对仅仅相识不到一天的搭档,即将展开一个计划,而这个计划的成功与否,将影响着几十公里外那片中外驰名的金三角的存亡。
窗外那看似安详的夜色,无法让我们真正地忘记将可能面临的危险。好在在这一切发生之前,还有这样一夜。
4
我和程建邦一致认为既然是为了获得重罪,就一定要抢泰国本地人的买卖,也省得外国人看华人的笑话。他的目标是镇子最繁华街道中心的一家大珠宝行。那里以售卖缅甸上等玉石为主,兼营些黄金和钻石制品。
还有个重要原因,那间店铺对面就是警察局,便于被逮捕。免得太入戏,一不小心跑过的话,难免被警察敞开了追缉,那会是很危险的事。搞不好还得回来主动投案自首,万一落个宽大处理,就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我的意思是等我稍微熟悉一下情况他再行动,可程建邦认为事不宜迟,今天晚上处理完手头一件事,第二天中午就动手。我问是什么事,他笑而不答。我说既然那么着急,为何是中午而不是早上动手。他说太早怕警察没上班。
我对程建邦说,我对这里情况还不熟悉,尤其是当地人文,况且我对整个计划还没有完全吃透,不想贸然开始,那样不仅是对任务的不负责,更是对他的不负责,所以希望再给我几天时间。
程建邦考虑一会儿,决定最多再延迟一天。看着他坚定的目光,我知道,这是他的极限了,只好答应。
上午我俩出去随便吃了点儿东西,然后在镇子里瞎转了一圈,最后爬上镇子最北边的一座小山顶,他在一棵树下解开裤子一边撒尿,一边腾出一只手指着北边郁郁葱葱云雾笼罩的群山说:“金三角就在那边。”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云山雾罩的也看不出那边有何不同。潮闷的空气让人浑身黏黏的难受,我抹了抹脸上的汗水,揪起领口的衣服扇着凉说:“看不出,这个镇离金三角这么近,居然还这么太平。”
程建邦放完水打了个冷战说:“太平?这种地方周亚迪这号人物杀个人不算新闻,但是他居然被抓,而且还被判入狱,这就是新闻了。发生这样不寻常的事一定是这个集团内部出了问题。”
我想起之前接触到的关于这边毒枭与政界、军界错综复杂的关系的资料,经程建邦如此一说感觉的确不寻常。因为在这种三不管的地方,一个有钱有势的毒枭怎么会亲手去杀人?就算杀了人,也有无数手下排着队要替他顶罪。周亚迪既然是我们的重点目标人物,那么手中的势力自然非比寻常,怎么会在自己家门口翻船……我一时没了头绪,说:“那你的判断是什么?”
程建邦说:“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有人要搞他。”
我忙问:“什么人?”
程建邦有些不耐烦地白了我一眼说:“我只知道一点,但我担心自己了解得不全面,所以我才急着进去,免得他因为内部斗争而被人搞掉,那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心里反而不再像之前那么七上八下。因为现在和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要听从他的指挥,他越强,我越踏实。我说:“他死了,不能换一个同量级的接触吗?听上去,你好像对这里很熟。”
程建邦看了我一眼,缓缓地说:“我们接到的任务是接触周亚迪,上级选择他为目标人物,自然有上级的考量,我们不知道上级为了这个选择耗费了多少人力和物力,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个接到的任务执行好。”
听他这么说,我突然觉得羞愧。服从命令本来是一个军人的基本素质,我却因为一些还没有看到的困难就琢磨着投机取巧。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干咳了几下,说:“你说得对,我错了。对了,你见过这个周亚迪吗?”
程建邦说:“见过,通过另外一个毒枭见过一次。”
我说:“也是金三角的?比起周亚迪如何?”
程建邦找了块稍微干燥的地方坐了下来说:“差不多,或者比他势力还大点儿,我差点儿就跟了他,呵呵。”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笑了起来。
“那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盯着周亚迪?你有这么好的机会去接近一个比周亚迪还厉害的毒枭,为什么不就势……”我说着做了个切入的动作。
程建邦扭头像是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我,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再吭声。
我说:“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从他们集团内部接近他是不是更有把握?”
他站起身面对着我说:“因为我们要服从命令,上级让我们必须从周亚迪入手。”他又叹了口气说,“我是真没想到你能接二连三地问出这样的混账问题,我再重复一次,上级怎么做,自然有上级的考量,他们负责在两难时作出抉择,而你我只负责执行命令。”
他说的这话是来之前徐卫东曾对我说过的。此刻听他这么说,我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被自己的小聪明冲昏了头。面对着程建邦,我再次觉得惭愧,我能感觉到他的确高了我不止是一步半步。我想我所在的机构里,一定流传着他的很多传奇,只不过我初来乍到,不曾了解而已。
我抓抓头,有点儿不知所措,随手摸出烟递给他一支,说:“这下我真的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有些自作聪明了,幸亏你提醒我。”
程建邦点着烟抽了口,眼神有些飘忽,像是在回忆些什么,幽幽地说:“这一点对做我们这行的至关重要,能在你最艰难的时候不至于绝望,有时候就是那么一小点儿希望,能让你坚持下去,否则就全完了。”他呆呆地望着远山,许久,又说,“必须相信上级的决策,你记住我的话。”他突然一笑,说,“其实我早看出来了,你就是一菜鸟,老徐跟我说的你那些丰功伟绩,我看八成都是水分,不过我相信上级,他既然派你来,说明你自然有你的长处。”
我正想解释几句,他却一摆手说:“时间差不多了,一会儿跟我去找个人。”
我说:“谁?”
“周亚迪的冤家。”他将烟头丢在脚下踩灭,拍拍手,走到刚才他放水的地方四下看了看,又对我说,“注意警戒。”
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能按他说的做,找到个凸起的石块,站了上去,一边四下张望,一边看他搞什么鬼。他蹲下身子,双手在地上摸索着,居然生从草地上抠起一块木板来,从木板下拎出一个箱子。他拿起手提箱,拍了拍上面的土,平放在我脚下的石头上,打开皮箱,里面居然放着几支****式手枪,还有一堆压满子弹的弹夹。
他取出一支凌空抛给我,我就手一接糊了我一手枪油,我推开枪膛一看,果然是全新的。他又丢给我几个弹夹,说:“擦干净,一会儿干活。”
我说:“干什么活儿?”
他把箱子放了回去,隐蔽好之后说:“杀人。”
我大惊失色:“杀人?不是抢劫吗?”
他踹了我一脚:“你他妈能小声点吗,怎么基础素质这么差?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老徐刚从学校里挑出来的雏儿?”他神色紧张地四下看了看,喃喃道,“我怎么觉得老徐这次把我坑了……”
他叼着烟,坐在一旁一个距离地面一米左右的树杈上,一边观察周围,一边看着我。
我生怕他继续追问我的经历,尽管我们有不得相互打听经历的纪律,但现在这种境地,就算他问出口,我还能隐瞒得了他吗?而且,本来徐卫东贴给我的光环,也是我自己一点点熄灭的,现在暴露出来,我丢的不仅是自己的面子,更丢了徐卫东的脸面。万一他再知道我是哪个学校的,我岂不是丢了整个学院的脸?
幸好擦枪这种事就算闭上眼我也能做得来,为打断他的思路,我说:“周亚迪那冤家是怎么回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他说:“我就等着看你什么时候问。”
他清了清嗓子说:“周亚迪有个死对头叫做胡经,势力与他不相上下,招了几个杀手准备趁着周亚迪坐牢的机会杀了他,我们必须要赶在杀手进入监狱之前把他干掉,要不事情就失控得太严重了。我不论怎么说,在这里也是外国人。犯罪、被抓、审判再坐牢所花的时间会比他们本地人长一些,现在只能走这条路,为我赢取更多的时间,争取在他招募到下一个杀手前先进去。”
我将擦好的一支枪丢给他,继续擦第二支。
“一会儿你会看到负责为胡经找杀手的那个经纪人,认准这个人。”他摆弄着手中的枪说,“我进监狱之后,你要盯住他,发现他招到新的杀手以后,第一时间先告诉我这杀手的特点,我好在里面提前准备应付。你自己不能贸然动手,以免出什么纰漏,或者威胁你的安全,那样将来我可没法跟老徐交待。”
我一听来气了,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安全需要他来对徐卫东负责?心里十分不悦,正想说话却被他打断,他说:“你不用废话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现在不是赌气逞强的时候,以后有你威风的机会,但不是这次。”
我突然有些好奇,他得到的这些信息来源是哪里?难道因为他级别比我高就能得到更多的情报支持?为什么我来之前,别说什么胡经,就连目标人物周亚迪的资料都少得可怜?尽管徐卫东说程建邦掌握的情况更多,但这不应该是需要向上级汇报的吗?
我说:“你说的那杀手经纪人,还有胡经,还有有人买凶杀周亚迪的情报都是哪里来的?”
程建邦看了我一会儿说:“你一定是还没毕业就被选出来的,老徐选人的本事是出了名的,也许你的确有两下子,不过……”他摸着自己下巴的胡楂看着我说,“你吸引老徐的到底是什么呢?”说着他从树上跳下来坐在我旁边说,“不过我一看你就不是个小器的人,所以我有什么就敢跟你说什么。”
我本来听到他怀疑我的能力和徐卫东眼光的话时,非常愤怒,都打算要发飙了,他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把我已经快要涌出胸口的火,又生生地压了回去。
他说:“我来过这里很多次,这次待的时间最长,有两个多月,这里是距离金三角最近的一个镇子,也是他们和外面沟通的最佳地点,两个多月的时间可以去认识很多人,做很多事,刚跟你说的那些人和事,都是在这两个月里知道的,不是我卖关子,实在没时间跟你解释这么多了。”
他说着看了看天色,又说:“时间差不多了,下山干活去。”
5
下山后,程建邦带着我在街上像两个游客似的闲逛,时而蹲下拿起路边小摊上的工艺品把玩,时而还会一脸**笑地朝路边的妓女询价。
我只当他是在消磨时间,也没多想,心不在焉地跟在他旁边。哪知一直转到半夜都不见他有要行动的样子。我正要发问,他用胳膊捣了我一下说:“不能用枪了,一会儿找机会在没人的地方下手吧,不过这家伙看上去练过,一会儿一定要下死手,速战速决。”
我茫然地看着他说:“哪个家伙?”
他看外星人似的盯着我说:“你跟着我这半天在干吗?逛街吗?”
我顿时明白原来他一直在跟踪什么人,可悲的是,我不仅不知道他跟的是谁,连他已经在跟踪这件事都不知道。我不禁有些沮丧,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够胜任他的助手,也开始明白他最初见到我时失望的原因。看来,我很有可能真的会是一个累赘。
可眼下不是我反省的时候,我必须振作起来,不再去关注所谓的面子问题,打起精神竭尽全力去协助他。我说:“我大意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用手指在太阳穴上揉了揉说:“你九点钟方向,那个穿浅绿色短袖衬衫的。”
我尽量自然地转过身,一眼看到了目标人物。那是一个看似十岁的少年,神色举止中还透露着几分稚气,无论如何我也无法将他与杀手联系起来。我心里这么一感慨的工夫,那少年扭过了脸正好与我照面,我一紧张急忙把脸撇开,但随即意识到我这个动作太过刻意,于是又转过头看他。这一连串的举动立刻使我跟那少年都紧张起来,我明显看到他瞬间绷紧了身体,不等我有所反应,他噌的一下朝人流中钻去。
“我操!”程建邦低声骂了一句,快步跟了上去。
我懊恼不已,只能紧随其后。那少年的动作十分灵巧,闪避着街上的行人,几乎就要脱离我的视线。我一边加快步伐,一边仔细辨认着他的方向,但还是跟丢了。我立刻盯准程建邦,相信他一定不会犯我这样的低级错误,好在他个头在这种地方显得很大,目标还算明显。
拐出那条街,就见程建邦追进了一个小巷,眼前的路上几乎没什么人了,我迈开步伐快步追进那条巷子,就见程建邦已经把那少年用枪逼到了一堵墙前。
那少年一边后退,一边还回头寻找退路,可惜,那是条死胡同。
程建邦见我赶到,低声说:“动手。”趁那少年的注意力都在他的枪上,上前一脚踹到那少年肚子上,直接把人踹到了墙角。我心想自己不能一事无成,便冲了上去,只想三下五除二将其制伏再说。眼看就到那少年跟前,他居然从怀中摸出一把手枪,我根本没有时间去害怕或者犹豫,伸出手一把攥住枪管,连枪带他的手一起扭到了他后背,将无名指就势塞到扳机后面,防止他扣动扳机。
他的胳膊被我扭到身后,整个人正面贴在墙上动弹不得,为防万一,我使足劲一膝盖朝他胳膊肘顶去,只听到嘎巴一声,我扭着他胳膊的手顿时觉得轻松了。他那只拿着枪的手带着整条胳膊被我从他肩膀上的关节上生生“摘”了下来。
我担心他因疼而叫出声,另一手捂住他的嘴,顺势掰着他的头把他放倒趴在地上。我骑在他后背上,一手揪着他后脑勺的头发,一手将他下巴尽量往上托,使他既不能动弹,也无法出声,只听到他喉咙里因痛苦发出的“呼噜”声,但无论如何,我也无法按住他身体的颤抖。
此时,我只消用开瓶啤酒的力气就能扭断他的颈椎。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托着他下巴的手不知道是跟着他在抖,还是我自己在抖,一直不停地哆嗦着。程建邦见状将枪收了起来,扭头朝巷口看了眼,对我点点头,没吭声,转过去背对着我,盯着巷口。
我知道,他点头的意思不是为了称赞我之前那一整套动作的连贯且完整,而是要我即刻扭断这少年的脖子。我喘着气,低下头看到这少年脖子上的汗正大滴大滴地淌,从这个角度看去,我可以看到他长长的睫毛在随着眼睛快速地扇动。
我还是不愿意相信他是个杀手,甚至开始怀疑程建邦认错了人。我的神经越绷越紧,像极了第一次在刑场枪毙死刑犯时的感觉,只不过这次不是用枪,而是用手,所以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少年颈部动脉剧烈的跳动。
我手下犹豫着,眼睛不时注意着程建邦,我担心因为此时自己的不果断,再次惹来他的嘲笑,极度的紧张,使得我浑身的力气都积攒到扳着少年下巴和后脑勺的双手上。
程建邦突然转身,大概想看看进展,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不知是我太过紧张,还是被突然转身的程建邦吓到,手下竟然一松,那少年趁着这个空当立刻挣脱双手,腰一拱一翻,将我从身上翻下,他就地滚了几圈,就手摸向刚被我踢开的手枪。我喊了一声“操”飞身扑过去,正好压在那少年身上,他已经捡到了枪,伸直胳膊瞄向程建邦,情急之下,我见夺枪已经来不及,又怕程建邦躲闪不及,索性扳着那少年的下巴和后脑勺,双手骤然发力,清脆的一声骨节断裂声后,那少年整个身体猛地一怔,停止了颤抖,瘫软了下来。
我的手还紧紧地掰着那颗颈椎已经断裂,只连着皮肉的头颅,指甲几乎要嵌到那颗头颅的皮肉里去了。我用力挺直脊背抬起头,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脖子,仰起头深深了吸了一口潮闷的空气,终于放松了肌肉,松开了双手。
我想装作若无其事地起身,但腿上居然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只好抹了把脸上的汗水,扶着身边的墙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靠在墙上大口地喘气。
程建邦看了眼少年的尸体,又不可思议地看了看我说:“你他妈没事吧?”
我摇摇头说:“没事,有点儿热。”
程建邦瞪着我说:“你差点儿让他要了我的命知道吗?”他叹了口气,说,“先离开这里,回去再说,操,老徐这他妈干的是什么事。”
我应了一声,整了整衣服,随他往回走,一路上他一句话都没说。
我本想赶紧回去把自己扔到**躺一会儿,可进了房间后,我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想我不能每次做完这样的事都像是被抽了筋一样。因为我突然想到,不是每次做完这样的事都有时间让我去整理自己的。
我进卫生间洗了把脸,看着镜子中自己略显疲惫和苍白的面容,不禁有些悲哀,好像突然觉得曾经热血向往的信念有些模糊。这让我突然不安起来,可这种情绪一旦发芽居然迅速在我心底蔓延起来。
“躲里面补妆呐?”程建邦在外面打断了我的思绪,这句话好熟悉,一定在哪里听到过。
“太热,洗把脸。”我赶紧用水泼了把脸,走出卫生间。
桌上摆满了啤酒,程建邦跷着二郎腿叼着烟,手里拿着一瓶打开的啤酒。我突然想起,刚才他那句话在我当初从甘肃执行完任务回来后,在徐卫东办公室门口徘徊时徐卫东也曾对我说过。也许他们都喜欢用“补妆”这种幽默的形式来给一个内心挣扎的战友台阶下。或者,他们都曾经历过“补妆”的过程,才一步步成长为一个真正的战士。
他笑着对我说:“来,喝,就当给我送行了,下次见面就得在探监的时候了。”他呵呵笑着仰脖就灌。
我不知道换作是我,是否还笑得出来。我坐下说:“你别怪我多嘴,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监狱里面情形太复杂,而且,值得吗?”
程建邦看了我一眼,收起笑容,把酒瓶放到桌上,低着头半天没有言语。
我想起他之前提到的那个杀手经纪人,于是问道:“那个杀手经纪人在哪儿?你不是说要我盯住他吗?”
程建邦想了想说:“我改主意了。”
我说:“为什么?”
程建邦说:“说实话,你的表现让我有点儿失望,我担心你盯人不成反被人发现,我可不想你在这种事上没了命。”他用手按住想站起来与他争执的我,又说,“你别激动,我没空儿和你争论,你自己回忆一下你今天的表现。”
他这么一说,我顿时没了底气,今天的确是我掉了链子。我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索性把那个经纪人干掉,一了百了。”
程建邦叹了口气说:“你能成熟点儿吗?首先那是我的资源,我有我的利用模式,不需要别人来掺和。其次,天下就他一个杀手经纪人吗?至少现在我知道他手里都有什么档次的杀手,一旦把他干掉,对方换一个经纪人,你觉得我们还有时间重新去了解一个杀手经纪人的背景和手里的杀手资源吗?”
他的这番话让我很不痛快,可是却找不出一句能够反驳的。他说得对,总结下来就是我还没有资格共享他手里的资源,或者说,那些资源他交给我也是浪费。
我也无心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闷着。
良久,他打破了沉默,说:“你刚才问我是不是值得对吗?”
我抬起头看着他认真地点点头。
他说:“如果我跟你说我几年前也想过这样的问题,你会不会觉得我在摆老资格?”
我毫不犹豫地说:“会。”
他笑了笑说:“做事的时候,只要时间允许,就要把情况想复杂些,可你问的这种问题还是想简单点儿好,你只是在完成你当初的承诺而已,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理由?难道你当初对着国旗说的那些都是违心的?难道你来之前接老徐给你的任务时很不情愿?”他见我低着头没有吭声,接着说,“当初那么豪气干云,怎么现在怂了?”
我脖子一梗,说:“谁怂了?”
他看着我,像是鼓励我说下去,但我却不知说什么,也许他说中了。方才死在我手中那少年稚气未脱的脸,像是一帧出错的画面,时不时在我脑中闪动一下,每一下都让我心中一寒,好几次都没忍住,打了个寒噤,我不知道程建邦是不是注意到我这些细微的变化。
程建邦说:“没怂就好,我得提醒你几件事,我进去之后,每次探监日务必去看我,除了给我送些日用品之外,主要是及时把我得到的情报传回去。”
我觉得气氛越来越凝重,就快要喘不上气了,于是说:“你放心好了,保证一次不落,你在里面好好改造,争取早日重返社会。”
我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但程建邦大概是没有反应过来,一开始并没有笑,而是诧异地盯着我看。我笑着发觉他的表情还是那么严肃,不觉有些尴尬,生生将笑容憋了回去。
我清了清嗓子,抽了口烟想掩饰自己的尴尬,谁料他这才开始哈哈笑起来,边笑边拍着我的肩膀频频点头。或许是因为这个不太恰当的玩笑,又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整间屋子里的气氛渐渐变得轻松起来。而之前彼此间的一些距离,此时似乎也不见了,我们肆意地开着对方的玩笑,就像是很多年的老友。
我本来应该为搭档之间的这种亲密感感到高兴才对,可当这种亲密感出现以后,我又开始为他担心。没有谁知道监狱里会是怎样一番境地,尤其是这种专门关押重刑犯的监狱。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牺牲在我身边的郑勇和孙强,感觉心里有一些酸涩。
我们坐在桌前,仔细分析了好几次整个计划,分析到最后,发觉其实根本没什么是可以完全按照计划走的,一切都需要他随机应变,而我要做的实在太过简单,只是接收和整理他获取的情报然后上报。
那晚我翻来覆去没有睡好,不是因为行动前的紧张,也不是因为天气太热,而是因为程建邦打了一夜的呼噜,我实在是佩服他的淡定。
天蒙蒙亮时,好不容易昏昏睡去,就被程建邦推醒。他蹲在我的床边,呆呆地看着我说:“我想起个事儿,你帮我分析分析。”
我坐了起来,清醒了一下头脑说:“说吧。”
他沉重地说:“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
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今天是整个任务进展与否关键的一天,而主角就是他,他既然这么问必然有他的道理。认真地端详他,如果换上件像样的衣服,我得承认他是个帅哥,而且身材挺拔,于是说:“不错啊,标准帅哥。”
他听到后反而泄了气,皱着眉头说:“我担心监狱里那些性饥渴也是这么认为的,三五个我倒能轻松对付,可万一我万人迷,他们轮番来袭,我恐怕真的支撑不了多久。”他说着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们再想想,这个计划有没有问题?”
我安慰他说:“监狱里都喜欢白的,像我这样的肤色才有**力,你看你现在黑成什么样了?人家口味没那么重吧。”
虽然这么说,但我不由得开始担心起他入监狱后的安危,这几次下来,我最怕的事不是流血和死亡,而是失去战友。但我知道,一个人往往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我不得不承认,尽管与程建邦从碰头到现在才几天时间,但是无形中已经建立起了情谊,尤其是在这异国他乡,更加显得弥足珍贵。
中午我们在一个广西人开的米粉店里,捏着鼻子吃了一碗杂交了不知道多少种风味的米粉后,分别了。临别前我说:“我的意思还是请示一下上面。”我觉得我和他像极了两个玩耍的孩子,越玩越疯,越跑越远。脱离了父母的掌控范围,四周的环境对于我而言,是如此未知和险象环生,而且我已经不知道是对是错了。
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程建邦身上,希望他至少能记得回家的路。
程建邦大概猜出我的心思,笑笑说:“你怎么就不信我?好,那边能打电话,我给你十分钟,你去请示吧。”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公用电话。
我说:“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自己。”
拨通徐卫东的专线后,我大概向徐卫东介绍了一下这边的情况,徐卫东说:“我给你们的任务是什么?我有没有在任务附录中说目标人物不会在监狱?以后类似这种事,你们去抓阄也别来问我意见。”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程建邦在我之前已经请示过徐卫东,不然不会和徐卫东说出一样的话来。
末了,徐卫东突然放缓语速,说:“注意安全,需要什么支援随时联系我,这个案子,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搞出太大动静,不然一旦打草惊蛇,他们的网络我们就永远都摸不清了。”
我挂了电话返回找程建邦时,他已经不在了,我知道,在这泰国北部偏僻的小镇上,即将发生一起抢劫案了。
6
本来,我应该回到旅馆等着程建邦因抢劫而锒铛入狱的消息,但我实在无法按捺住心中的不安。
我在那家米粉铺门口,看着刚才程建邦坐过,现在空****的椅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他的犯罪现场看看事态的发展,也许有我能够帮上忙的地方。
毕竟现在是大白天,程建邦要抢劫的那家珠宝店的位置算得上这小镇的黄金地段,人来人往的,难免会有什么差池。我尤其担心他会被急着立功的警察开枪打到。我就手拦了一辆TUTU车,朝那间珠宝店赶去,不停地催促司机快点儿,忍不住伸头朝前张望着,我不知道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难道要祝他行动顺利成功入狱吗?
这镇子不大,如果有人开了枪,我一定可以听得到。一直到我赶到目的地,都没有发觉有什么异常,街上的游客还是那么悠然自得地闲逛,操着各种语言和小贩们讨价还价,看起来一派繁荣景象。
问题是,程建邦呢?
付了车主钱之后,我站在路边向人群中和各个可能藏匿的角落张望,都没看到他的影子。我慢慢朝那家店走去,刚到门口就在店内看到程建邦的身影,他看起来很从容,像个真的游客一样,双手抱在胸前站在店里的一节柜台前。整个店里有四五个售货员和三四个顾客。我扫了一眼他腰部别枪的地方,空****的,看来他已经把枪藏在两臂之间了。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何去何从。正在想是不是该离这里远一点儿时,就见他突然侧开身子,举起枪对准了店里的一个售货员大声喊:“抢劫!全部都给我趴下。”
店里所有人愣了一下之后全部举起双手,惊叫着争先恐后地朝地上趴去。
“嗒”的一声枪响,程建邦用枪指着的那个售货员胸口中了一枪倒在血泊中,店内的女人此起彼伏地尖叫了几声,很快安静了下来。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说好不杀人的吗?!
程建邦居然愣在了那里,茫然地看了看那个倒地的售货员,又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枪,猛然转过头看到了我,一脸惊恐地冲我摊开手。
正在这时,他身后那个顾客不知什么时候用黑布蒙上了脸,不等他反应过来已经将枪抵在他的后脑勺。那一刻我的心跳几乎停滞,我就差跪下来求那人千万不要开枪了。
不过那人并没有开枪,而是在他后脑勺上砸了一枪托,程建邦像一根柱子似的重重地倒在地上。
那人用脚把程建邦手里的枪踢开,我提到嗓子眼儿的心这才落了回去。那人一手用枪指着店内的人,一手丢给女售货员一个袋子,嘴里叽里哇啦地不知嚷着什么,那个女售货员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打开货柜往那只袋子里装起柜台里的金银首饰。
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程建邦被人截了和!
那人见袋子装得差不多,一把夺过袋子,举起枪退了两步,转身跑出店外,钻进路边一辆在这里随处可见、不知名的破旧小轿车,绝尘而去。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太戏剧,根本没有给我任何反应的机会。我傻戳在那里不知道是该过去还是不该过去。不一会儿警察就赶到了,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拖起地上还在昏迷的程建邦,带上手铐丢进警车,然后封锁了现场,赶走了所有围观的人,也包括我。
我一直到被警察粗鲁地推搡出警戒圈也没能整理出头绪。这到底算是成功还是失败?
之前我们计划的只是抢劫,绝不伤及无辜,现在可好,不仅没抢劫成,还出了人命,我开始担心,这里的警察会不会把杀人的帽子扣到程建邦头上?那样整件事就彻底失控了。
我赶紧回了旅馆,收拾起自己的所有行李匆匆离开。我必须换个地方,免得警察来连我一起抓去问话,到时候就算不是同谋,也得被他们驱逐或监控起来。那样的话这次任务就真的成笑话了,不远万里跑到这鬼地方,什么事没做成反倒被警察当做疑犯控制起来,到时候就算徐卫东不处分我,我自己都会抽自己几个大嘴巴。
我在街上转了一圈,深思熟虑之后,还是决定在原先那间旅馆对面开个房间。首先那里出口多便于撤退,其次可以随时观察到之前旅馆的情况,也好作出判断。
开好一个临街的房间后,我坐在正对着街面的窗户边观察着对面的动静,一面盘算着该如何得到程建邦现在的状况。无奈的是我越想越乱,当一切都在计划之外的时候,我彻底晕了。
我像一只惊弓之鸟般倚在窗户边,过了一夜。直到天亮都不曾看到有警察来,不禁更加担心起程建邦的安危来。而且,问题的关键是——我该怎么办?好容易挨到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我站了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舒展了一下身体,随便抹了几把脸背起背包来到那间珠宝店。
站在那间珠宝店门口,我有点儿恍惚,眼前的一切让我开始怀疑,这里,昨天,是不是真的发生了我目睹的命案大事?因为一切都正常如昔,珠宝店干净整洁地正常营业着,丝毫没有刚刚发生过抢劫还死了一个人的迹象。
我走进店内,一个女售货员堆着满脸的笑迎上来说:“欢迎光临,请问先生需要点儿什么?我们这里的玉器是缅甸最好的。”
看来这种事在这里,还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我埋头看着柜台里的玉器,说:“我不太懂这些,听说你们这里的玉器很有名,所以随便看看。”
“好的,玉器柜台在这边,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下。”
听她流利的、带着点儿南方口音的普通话,我问:“你是中国人?”
售货员说:“不是,我是缅甸人。”
我说:“你的中国话说得真好。”
售货员把我引到一组摆满各种玉器的柜台前,我无心听她的产品介绍,心不在焉地弯着腰朝柜台里看了一会儿。这时有个游客好奇地问道:“我听说你们这昨天被抢劫了?”
我看了眼那售货员,她正笑靥如花地对那游客说:“先生请放心,我们已经加强了保安,而且对面就是警察局,我们老板和局长的关系很好的。”
我四下看了看,果然看到两个体格健壮的男人在店里观察着每个顾客。另外一个游客伸过脖子悄声问道:“人被抓住没有?”我指了指柜台里一个玉制的观音挂件说:“拿这个给我看看。”
售货员将那个挂件拿出说:“这块玉的成色在这个档次里算中上了。”又转身对那个游客说,“没有,不过抓了一个抢劫未遂的,两拨人碰到一起了。”
“未遂?”那个游客看上去极惊异,压低声音说,“我见报纸上说还死了人,凶手跑了?”
售货员叹了口气说:“是啊,凶手还没抓到,不过跑不远的。抓住的这个刚把枪拿出来就被别人给抢了先,是个中国人,应该不会判太重的罪。”她说到这突然看了我一眼,忙说,“不好意思,我不该专门提什么中国人的,中国人很好,买东西很痛快,我们这里全靠中国人来旅游,大家才有钱赚的嘛,昨天那个可能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吧。”
“你多想了,不管是哪国人,犯罪就得伏法,这个玉坠多少钱?”我摆弄着手中那个挂件问道。
程建邦可能是为了保护我,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交代自己的住处。我在那家旅馆的窗口连续盯了好几天都不见有警察上门。如果那售货员说的是真实情况,那说明警察并没有把杀人的帽子扣到程建邦头上。想到这些我心里稍稍放松了一些。我所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他被判入狱。但我不知道要等多久,也没有人可以问,只能每天去警局门口转一圈,买份当地的中文报纸,希望从中获取有用的信息。时间在我焦急的等待中开始变得格外的漫长。
好几次我都想联系一下徐卫东,希望能够得到他明确的指示,或者有帮助的建议,但每当拿起电话,就想起他上次在电话里对我说的话,所以每次都没有把号码拨出去。
就这样,我足足等了半个月,几乎耗尽了我全部的耐心。
就在我打算以程建邦亲友的名义去警局去探听一下情况的那天上午,当地报纸上登了程建邦的消息。他犯的是持枪和持枪抢劫未遂罪,本该被判入狱一年六个月,但警察在他的枪里没有发现子弹,所以法庭减轻了刑期,入狱六个月,在警察局的拘留所里服刑。
看到这则消息我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有了他的消息,忧的是他所服刑的那个监狱并不是关押周亚迪的那所监狱,如此一来,这个计划算是彻底失败,还得搭上他半年的时间。
我赶紧买了一些日用品和几条香烟去探监,在登记表格的关系一栏,写上了“朋友”。警察并没有多问我,只是查了查我带来的东西,就把我带到探监室的一张桌子前坐下,指着手表用中文告诉我时间只有十分钟,不允许有肢体接触。
十多分钟后,探监室的门打开了,程建邦穿着囚服和一双拖鞋,被一个警察带了进来。他看上去气色还好,对着我苦笑了一下。警察帮他打开手铐后,站在一边说:“开始计时了,十分钟,不许肢体接触。”
等程建邦坐下后,为了避免警察听懂我们的谈话内容,我学着山西口音说:“这下咋办呀?前功尽弃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没有打你吧?这里面待得住吗?”
程建邦则操着四川口音说:“他们对中国人还算客气噻,不敢胡来,这里面都是些小角色,老子没得事。”
我把带给他的东西推给他:“我不知道你在里面缺些甚,随便买了些,你看看还差甚,下次我给你带来。”
程建邦扫了一眼那堆东西,沉默了一下说:“就这样吧,下次不用了,老子在这里面混好了,啥子都不缺,安逸得很。”
警察将包拿过去打开检查了一通又丢了回来,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我。我不知是什么意思,无辜地看了程建邦一眼。程建邦干咳了两下,悄悄做了个数钱的动作。我顿时明白,原来那警察是在索贿。我赶忙从口袋里把随身的现金都摸出来塞进包里,冲警察使了个眼色。警察不动声色地将包里的钱摸走,站到了一边。
我们互相对望了一下,想起这一系列的阴差阳错忍不住对着开始笑,越笑越大声,直到警察伸手指我们,示意安静,我们才憋住笑停了下来。
我说:“这下恐怕你真的得好好改造了,早点儿出来我们再重新合计。”
程建邦抬起头一言不发地开始打量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毛还是没吭声。我说:“你没事吧?”
程建邦说:“我能有啥子事嘛,倒是你,到底行不行?”
我说:“甚行不行?”
程建邦说:“我想这个事情恐怕得你来了,你有没得把握?”
我说:“甚事?你说。”
程建邦抬起眼皮扫了眼看守的警察,突然用湖北口音低声一口气说道:“时间来不及了,现在只能你想办法进去接触周亚迪,争取在我出来前有实质进展,然后我来负责情报传递工作。”
他说得太快,而且突然变换了口音,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好等他说完后将他说的话放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这不过不要紧,一过把我惊得腾地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大声说:“你跟我开什么玩笑?”
看守警察再次示意我安静。我坐回座位,他压低声音说:“我是在给你布置任务,而且要尽快,不然很可能周亚迪会被新派来的杀手干掉,那个时候我们的任务就彻底搞砸了,这辈子都不用翻身了,你回去想几个计划出来,我也想一想,三天后你来看我,我们再最后定夺。”他一口气说完这些,坐直身子,打开我带来的那堆东西,恢复了正常的语速,“怎么没带几条**来?”
我心乱如麻,傻子似的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煞有介事地挑剔抱怨着。他看了我一眼问道:“你怎么了?脸都白了。”
我咽了口口水说:“今天真是……我喜欢今天。”
我忘了是怎么从警局出来的,以前看的资料片里从来没介绍过泰国监狱里的情况啊!只要朝那个方向一想,脑子里冒出来的要么是外国电影里的监狱场景,要么就是红岩里烈士们坐牢的场景,独独就没泰国监狱的。就在半个多月前,我还在取笑程建邦,说监狱里犯人口味没那么重,不会喜欢皮肤太黑的他。现在比他皮肤白几个色号的自己要想方设法地进去,而且我还没有想好怎么进去。总之抢劫这种事是不能做了,万一出现跟程建邦一样的事那真是贻笑大方。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真的进去之后,我该如何面对里面复杂的形势。我学习过很多技能,懂得如何去驾驶所有天上水里和地上的交通工具;懂得如何去空手夺取对手手中的武器;懂得如何同时制伏四五个成年男子;懂得如何通过一个人的眼神就判断出他的心思;懂得如何去杀人,甚至真的杀过不止一个人……但对于坐牢,并且要获取牢里一个金三角毒枭的信任这种事,不要说学,以前就是想都没有想过,如今这一切就摆在了我面前,而且势在必行。
最滑稽的是,我的搭档此时还在牢里,这一切还必须由我自己去执行。
我突然觉得这是上天跟我开的一个玩笑。
那晚,不论我怎么睡都睡不着,我突然开始想念程建邦。我想如果经验丰富的他在,至少还可以与我一起商议出一个计划。现在,我不仅要独自完成这些,而且,即便真的在监狱里和周亚迪交上了朋友,然后呢?接下去该怎么办呢?
天快亮的时候,我还是没能理出一个头绪,我再一次想起了徐卫东,但这次不是想请示他或者请教他什么,而是我突然想起他去学校里选出我的场景,想起曾经在学校里意气风发、一腔热血的自己。我开始怀念学校里的日子。虽然乏味,但至少不用想这么多。最多就是想想理想。说到理想,曾经的自己不就是希望有一天能战斗在第一线,做个名副其实的英雄吗?而今这一切似乎已经达到,我确实战斗在了第一线,为什么却怯懦了?
看着初升的太阳,我开始为自己昨晚那些胆怯的想法觉得不齿,我站起身对着朝阳伸着懒腰做了一个深呼吸,默默对自己说:“这次我是真正的主角,徐卫东、程建邦,你们都给我看好了。”
我看了下日历,这天是1997年1月20日,节气,大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