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南风吹归心
阿勉从有记忆起便住在不留山下。生父不详,母亲听闻是下九流出身,活不下去,抱着尚在襁褓中的他投河自尽,被路过的阿婆救了下来,从此由阿婆抚养。
他不知道阿婆多大,印象中妇人苍老衰微、脊背佝偻,脸上布满憔悴的痕迹,连说话的声音都是轻轻的,对谁都发不出脾气,像是个行将就木的风烛之人。
可她的两条细腿又异常有劲,能背着阿勉在大街小巷里穿行,支撑了一年又一年。
阿勉稍大一些,跟着她一同上街,会有不懂事的孩童围绕过来,追在二人身后,笑话阿婆年轻时是个娼妓。
阿婆每每见此便显露出难堪窘迫的神色,捂住阿勉的耳朵,快步走开,不让他听。
阿勉记得,那年阿婆在别处捡了几只山鸡,很是高兴,揣在怀里小跑着带回家中。
她用枯枝烂叶垒了个鸡窝,每日去外头翻找食物拿来喂养。
好不容易养到大了,刚开始下蛋,一日回来,山鸡被村人偷走,烤熟下肚。
阿婆因着此事伤心过度,病了一场,没挺过那个冬天。
阿勉守在她床边,不懂什么叫生离死别,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地喊饿,渴了就去院里打水喝,自己喝完再喂给阿婆。这样熬了两三日,喝到满肚子水饱也坚持不住,鼓起勇气,决定出门去找吃食。
他学着阿婆的模样,挎着个竹篮,摇摇晃晃地朝山下走去,半途没有力气,坐在路边休息,记着阿婆的教导,没有开口向人乞讨。只是饿得太难受,坐在原地无声地抹眼泪。
那日天也很冷,他哭着睡了过去,不久后被人拎着后衣领拍醒,对方在他耳边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阿勉气若游丝地发出一声:“饿。”
对方往他嘴里塞了块撕碎的馒头,阿勉含在嘴里,尝到微微的甜味,鼓动着腮帮,意犹未尽地舔舔牙齿,才擡头看向对面。
“你睡在这里做什么?”宋回涯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我记得你,你不是陆姨捡来的小孙子吗?你阿婆呢?”
阿勉少时没有玩伴可以说话,反应颇为迟钝,看着宋回涯嘴唇张张合合,只傻傻地盯着她的脸,不懂回话。
宋回涯挑起眉梢,说:“真是个傻的?”
她转过身,望向身后的师父。阿勉跟着擡头,恰巧看到宋惜微皱了下眉。
阿勉不知这是什么意思,没放在心上,又木楞地瞅着宋回涯,见宋回涯脸上露出些许玩味的神色,随即牵着他的手,朝宋惜微走去。
宋回涯脸上不见多少真诚,朝着女人求情道:“师父,这孩子身世凄苦,饿晕在街上,怕是无人照料了。山下百姓多瞧不起他,对他动辄打骂,分不出他一口饭吃,不如师父收他为徒吧。笨是笨了一些,脏也脏了一点,但是他可怜呀。”
宋惜微没有马上说话,边上的宋誓成先“啧”了一声,看破她阴暗的心思,手指在她额上戳了一下,念道:“你这臭丫头……故意找事?”
宋回涯犹自阴阳怪气地挑衅:“我是市井泥潭里出来的下九流,找的师弟自然也是一个不入眼的下九流。不过像师父这样的无瑕君子,悲悯苍生,厚德流光,想来不会瞧不上我们这种可怜人呢。请师父收了他吧,往后让小师弟跟我一起在您堂前尽孝,给您养老送终。”
说着踢了阿勉一脚,让他跪下求情。
阿勉没有领会她的意思,弯腰摸了摸被她踢疼的位置,可怜地流下两行眼泪。
宋回涯嘴角抽搐了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怎么这么没眼力价?跪下,拜师啊!”
阿勉畏惧宋惜微的气场,两只手一齐拽住了宋回涯,将头埋在双臂之间,不敢吭声。
宋回涯却是越发热情地道:“师父!他虽然胆小怯懦,可师父怎忍心眼睁睁看着他饿死?我与他有缘,师父收了他,往后由我照料,不劳师父费心。”
宋惜微知道宋回涯心怀怨怼,不多真心,如此说辞仅是为了挑刺,要她不快。上前摸了摸阿勉的脑袋,破天荒的没有生气,更没有责罚,只温和说了一句:“上山以后,好好念书,认真学剑,勿行恶事。”
说完便走了,算是认下这个徒弟。
这回换作宋回涯惊诧不已,挑了挑眉尾,忘了自己还牵着阿勉的手,苦思不解地道:“真收了?她竟不骂我,也不罚我?为什么?”
“是啊。”宋誓成挽起袖口,摆出一脸凶相,作势要打,“要不师伯给你补上?”
宋回涯立马退开,咧嘴笑道:“不必了,我又不皮痒。走了走了!小师弟,师姐先去给你买身新衣裳。”
宋回涯不止给阿勉买了衣服,还给阿婆也买了一身。
她手里攒下的积蓄不多,与掌柜嬉皮笑脸地谈了番价,又赊了笔账,才将东西买全。随后带着阿勉回家。
尸首在屋中放了两日,皮肤已变了颜色,黄蜡蜡的宛若一截枯木。
宋回涯面不改色地给阿婆换去旧衣,给她梳理头发,擦拭身体。
阿勉在一旁歪着脑袋看,茫然地问一句:“阿婆怎么不动啊?”
宋回涯直白地告诉他:“她死了。”
阿勉“哦”一声,又一知半解地问:“什么时候能不死?”
宋回涯按着他的头,让他跪到地上。
阿勉乖巧跪着,握着双手,人缩成小小的一团,最后看着宋回涯用草席裹起尸体,擡手一招,灵活地从地上爬起来,跟着她到后山将阿婆体面落葬。
阿勉再是年幼懵懂,也知道师姐是个极好、极好的人。
长廊前,阿勉伸出手,接着面前那片金灿的流光,一字一句描述着那完美无缺的往事。
“我知道师姐其实不喜欢我,她觉得我烦。可是她从来嘴硬心软,总不忍心对我说伤人的话。收我入山后不久,发觉师父其实没有对我不喜,兴头过去,后知后觉地想要反悔,绞尽脑汁找了套说辞打发我,让我去做事,煞有其事地对我说,‘阿勉,我全是为了你好。你若不好好念书,就要挨师父的责罚。师父不留情面,连她都要打。所以你得听话。’。可是师父从没与我红过脸,师父也很疼我的。”
他笑得眉眼弯弯:“师姐命我去抄书、练武,我都做了。做完后,找不见她,便坐在阶前等她。不留山的路很长,每回等到太阳快走到头了,她就会背着剑回来。从怀里掏出各种东西,有时是吃的,有时是好玩儿的。都是给我带的。她是记挂着我的。”
阿勉对每一处细节都记得清晰,珍重地翻出来回顾:“不留山附近还有一座山门,叫茂衡山。师姐很讨厌那个宗门的人,与他们结有旧怨,经常为此跟师父呛声。有次茂衡门的弟子又来山上拜访,师姐干脆躲着不见,我不知道,漫山遍野地找她,在半山遇到了几名陌生的弟子,他们见我软弱,又听我跟师姐亲近,故意冲撞上来,硬说我弄脏了自己的鞋,让我蹲下给他们擦鞋。我自然不肯,要与师姐一道,同仇敌忾,对着他吐了口唾骂,惹怒了他们,挨了顿打。”
宋回涯放心不下阿勉,不知他会往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听见哭声找过去,正好看见几人按着自己师弟痛打。本就有私怨在心,正愁没机会报复,对方主动送上门来,哪里有放过的道理?直接冲上去与人搏斗。
等宋惜微赶到时。阿勉吓得在一旁嚎啕大哭,被人推攘了几下,撞了满额头的包,看着好生凄惨。
宋回涯独自一人力战群雄仍不落下风,将对面十多人打得脸上挂彩,自己只受了点小伤。傲然地昂着头,朝对面的人冷笑。
茂衡门弟子张口造谣,指着宋回涯告起刁状:“师父,是她先动的手!她莫名其妙上来揍我们一顿,我们顾忌师门情谊,不敢反手,岂料她如此冷酷,借此重伤弟子!”
宋回涯揉了揉发疼的手指,冷笑道:“街头的狗打输了都知道夹着尾巴。那么多人打不过我一个,也好意思出声?师伯确实是家风严谨。一脉相承啊。”
茂衡门那位前辈勃然大怒:“目无尊长,你好生放肆!不留山的弟子,岂能是这般教养?宋师妹,你怎么说!”
宋回涯以为少不得要被数落一顿,做好了准备,为免吃亏,先瞪了宋惜微一眼。
阿勉止住哭声,过去抱住宋回涯,委屈地控诉:“是他们先打我的!他们好多人打我一个!”
宋惜微没搭腔,面色阴沉。宋誓成则态度疏离地轰赶道:“山中尚有要事,诸位还先请回。恕不送客。”
那前辈不甘作罢,怒目圆瞪道:“你——”
宋惜微擡了下剑,剑上红穗朝着前方稍稍摆动,目光冷冷斜去。
男子骤然噤声,将怒火压下,面上横肉抖动,放了句狠话,带着门下弟子甩袖离去。
等山门重新安静,宋惜微环顾一圈,在地上看见一块破碎的玉佩,上前捡了起来。
是宋回涯方才与他们打斗时被人扯落,又遭人踩了几脚,看情况难以修复。
宋回涯瞧见,不觉可惜,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反嗤笑道:“那糟老头子送的东西,碎了就碎了,我也不稀罕。戴在身上,我还嫌晦气!”
她说完抱着脑袋朝后退去,以为起码要挨一脑壳的敲打,结果宋惜微只是收起玉佩,淡然说了一句:“此番鲁莽行径,虽也有错,可与你往常脾性相较,倒算不上是逞凶斗狠。何况维护同门师弟,情有可原,这次姑且不罚,下不为例。”
宋惜微没什么心情,离去的背影也有些落寞。
宋回涯没等到该有的责罚,很不习惯,甚感稀奇。
宋誓成欲言又止,几经考量,最后只是状似无奈地说:“你以为你师父不想抽那驴鼻子一巴掌?着实欠揍,你打得好。”
怕宋回涯太过得意,又强调了一遍:“下不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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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勉垂眸,浑身被日光照得发热。
“师姐以为那块玉佩是茂衡门的东西,其实是师祖的遗物。她后来知道,悔恨不已,觉得自己伤透了师父的心。我不知该怎么宽慰。”
“师姐以前常拿师父恐吓我,说我若是不好好听话,惹了师父生气,就要回去街上做朝不保夕的小乞丐,任人欺负,一个人偷偷地哭。我知道师父心软,只想要我平安,不指望我有什么大出息,可是真怕师姐会因一时兴起,又找个更讨喜的师弟,届时不再喜欢我,于是跟在她后面不停追问:‘那师姐你会回来找我吗?会吗?我有危险,师姐会来救我吗?’。”
阿勉声音轻了下去,动摇的心神在短短几字中获得了安定跟力量:“她说会的。她一定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