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南风吹归心
宋回涯想,如果是让梁洗自己来讲,她多半是不会哭的。
大抵还会翻翻肚中屈指可数的笔墨,故作高深地引两句圣人之言来不着调地插科打诨。断不可能像严鹤仪这样,哭得不能成句,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宋回涯也弯下腰,注视着严鹤仪的眼睛,问道:“你喜欢她啊?”
严鹤仪瞳孔颤动了下,喉咙吞咽滚动,就着舌尖那道苦味,一字一句地细数:“她又笨,又穷,脑子不会拐弯,脾气比十头驴加一起还犟。”
宋回涯笑着问:“那你为什么喜欢她?”
严鹤仪用力咬字,唇角肌肉绷紧,说来全是不满,可声音越来越轻:“性情鲁莽,总是给我添麻烦,想一出是一出,缺的心眼大得女娲都补不上,还不听我劝告……”
宋回涯低笑道:“所以你喜欢她什么呢?”
严鹤仪一言不发,弯曲着脊背,散乱的长发垂落下来遮挡住视线。
宋回涯不打趣他了,正色道:“你好好休息一晚,我让人备好东西,明天早上就随你去找梁洗。”
严鹤仪昂起头,沧桑的面容掩不住丝毫的情绪,嘴唇翕动,不敢置信地问:“你当真要跟我过去?”
宋回涯失笑道:“你这话问的,是在瞧不起我?你敢直白告诉我,我为何不敢去?”
严鹤仪那张素来能言善辩的嘴今日失了才能,数次语塞,拙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想到一母同胞的亲弟冷酷至此,而萍水相逢的友人却肯舍命相陪,过于讽刺,又实在感激,用袖子抹了把脸,摇晃着起身对她深深一揖。
宋回涯托住他的手臂,见他实在忧虑,故作轻松地玩笑道:“我本来也是打算要去一趟的,只是提早一些时候。你与其担心别人,不如先拾掇一下自己,如今这种蓬头垢面的模样,实在有失你少堡主的身份,叫梁洗看见,少不得要嘲笑你几句,倒是可以名正言顺地轰你去做马夫了。”
严鹤仪咧嘴笑了一下,与梁洗待久了被传染,看着有些傻气。他朝后退了两步,心事重重地坐下,嘴上还在记挂:“不知道梁洗怎么样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别又是冲动,平白叫自己多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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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牢里有不知哪里传来的水声,滴滴哒哒,从梁洗睡前开始出现,到现在变得缓慢,近乎十来息才有一声。
她猜测先前该是下雨了,可不知道外面已过去时日。
秋风无孔不入,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吹来,可她手脚麻木,近乎失去知觉,也察觉不到寒冷,只肌肉在本能地抽搐。
这回醒的时间稍早一些,来给她送饭的人还没到。
梁洗擡了下头,浑浑噩噩地环顾一圈,只看见墙角映着的一点光线。
那蜡烛快烧到尽头了,火光越发黯淡,在风里明明灭灭地闪烁。梁洗的大脑近乎滞涩,无法思考,盯着瞧了片刻,便有种强烈的困意,催着她继续昏睡。
意识迷离之际,光线中多出一道影子。
来人脚步放得很轻,没有像往常一般进来,停在门口的位置,露出一段淡薄的影子,似乎蹲下身做了什么,很快便转身离去。
梁洗张开嘴想喊人,喉咙干渴得宛如刀割,每次呼吸,都如同灌进一口铁砂,五脏六腑跟着刺痛,只发出几个沙哑的气音,又虚弱地晕厥过去。
半昏半醒之际,她嗅到一股幽微的香气,混在浓烈的霉味中,几乎难以察觉。
那气息带来丝丝的凉意,顺着鼻腔滑入她的脑海,叫她迷迷糊糊地做起梦。
她想起村子被匪贼屠戮的那日,母亲抱着她来到井边,将她放进水桶里。
那木桶摇摇晃晃,人轻易要翻下去,梁洗一手死死抓着上方的绳索,不敢动弹,惊恐中反复地喊“娘”。
妇人回过头,哭着对身后的男子道:“这里只坐得下一个人。”
梁洗朝他们伸出双手,后方男子已抱着怀里的孩子离开。
妇人握住梁洗的双手,紧紧贴在脸上,流着泪叮嘱道:“我的儿,听娘的话,千万不要出声。照顾好你弟弟。等娘来找你。”
妇人说罢解开绳索,梁洗随那木桶掉了下去,她摔进水里,抱着木桶浮在水面。
外面是凄惨的嚎叫,梁洗紧闭着嘴,仰头看着那片狭小的天幕。等到云聚云散,天空昏暗下来,外面再没了动静,她才顺着绳子朝外爬去。
爬出井口时,空气里飘着浓黑的烟雾,地上是横陈的尸首。她浑身被井水打湿,站在风中瑟瑟发抖,一步步越过人群,朝外走去。
她精疲力尽,找了一圈,回到自己家门,虚脱坐了下去。
这一坐,等她擡起头,画面到了宁国那扇陌生的朱门前。
梁洗曾透过大门,见过一眼她的弟弟。
虽有数年离分,可她还记得少年的长相,对方眉眼与她父亲相似,轮廓随了她母亲,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少年拿着书本从堂前跑过,与一名仆役嬉笑着玩闹。瞥见她的身影,立即跑了回去。
梁洗不是没有感触。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口井里,全身血液被替换成了冷水,耳边有一阵阵无声的潮汐在汹涌。
她载不动那份积重的愁苦,无法思考。
这样想来,她最为无忧无虑的生活,还是在严家堡。
严老堡主重伤退隐之后,梁洗悍然出手夺刀。
她一个横空出世的黄毛丫头,纵然武学力压众人,却不能服众。
严家堡风雨飘摇,众人群起讨伐,逼她退步。
严鹤仪穷途之下同她商议,与她成婚。这样她即是执刀人,又是少夫人。门中长老挑不出理由,只能扶她上位。
二人去见严老堡主。
老者闻听来意,对着她摇头说:“梁洗,你错了。”
他已无多少气力,强撑着病体坐正,直视梁洗的眼睛,教会她这江湖的第一个道理。
“他们苛责你,向你要说法,是因为他们不怕你。即便你名正言顺,他们也会找别的借口。”
严老堡主的声音严厉而深刻,字字锋利,要叫她刻到心底。
“这江湖,从来瞧不起后辈,更瞧不起女人。你应该同宋回涯一样,要做什么,一句也不必向他们解释。杀他们个片甲不留!杀到他们胆战心惊!杀到他们当着你的面,只敢说你好,不敢说你坏!”
“杀!”
那道冷厉的声音回荡在她耳边,梁洗整个人如同出水的鱼,剧烈喘息起来,下一瞬,从大汗淋漓中猛然惊醒。
梁洗睁开眼睛,思绪变得清晰。
前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青年停在门外,在火光熄灭前,换了墙上的蜡烛,提着一个食盒走进门来。
梁洗气若游丝地喊:“阿弟……”
青年默不吭声,端起一个汤碗朝她嘴里灌去,梁洗被他捏着下巴,无从反抗,被呛了数口,咳得心肺要从胸腔呕出。
青年给她喂完东西,收拾着东西准备离开。
“阿弟……我已经是严家堡堡主了。”梁洗手指动了动,挣扎着将脑袋朝他脚边靠去,艰难说道,“你可以去打听打听,严家堡在江湖里是什么地位。”
青年不知是畏惧还是心虚,肃着脸回避她的视线。
梁洗极力仰起头,在对方走出大门前,发出一段模糊的嘶吼:“我知道你在这里受苦,我这次过来,带了一千两黄金,本想给你作补偿。我那徒弟不信你,叫我离开时再给你。”
好在这暗牢幽静,哪怕她的声音细若蚊蚋,还是叫青年听清。
他这才有了点反应,回过头来,正眼瞧她一眼,半信半疑地道:“真的?”
梁洗闭上眼睛,药劲上来,吐不出连贯的字句,嘴唇张合着说道:“阿姐何时骗过你?”
青年看着她脸上的泪痕,思及她先前对自己的推心置腹,确实没有可能空手来会。犹豫后走了回去,辨认着她的口型,看出她在念叨:“你跟我走吧。大梁的兵马就要打过来了,你就算在宁国谋得官职,也不能长久。到了大梁,阿姐能护你平安。”
这些话,早在见面时梁洗就说过一次。
青年置若罔闻,与梁洗隔着一小段距离,问道:“你带来的东西呢?”
梁洗呼吸沉缓下来,像是睡着了。
青年上前推了推她肩膀,她才又痛苦地请求:“你先把我松开,阿姐手疼。”
青年追问了几遍,她只不断重复这句话。
青年见她奄奄一息,又刚喝过药,正是骨软筋酥,怕连只猫也放不倒,上前解开绑缚她双手的绳索。
梁洗侧躺在地,得了自由,也调动不了四肢,两手依旧背在身后,嘴里呢喃道:“在……”
青年跪在地上,靠近过去问:“在哪儿?”
梁洗睁开眼睛,骤然暴起,浑身重量压到他的背上,右手顺势抵住他后脖颈,因抖得厉害,施展不出力气,左手一并压了上去。
她浑身血液上涌,双目猩红,发丝扫在青年脸上,连同纵横的泪水,从咬紧的牙关中声嘶力竭地挤出两字:“阿——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