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6章白云无尽时
宋回涯熟门熟路地翻过高墙,在前院转悠了一圈,没找到人。正觉纳闷,绕过回廊一路深入,才在湖边看见个静坐的背影。
湖中仅剩一片凋残的枯荷,颜色苍黄,折断的老茎直挺挺地杵在水面上。湖水一片深绿,稀稀疏疏地浮着从别处飘来的落叶,偶尔才有一抹金黄的鱼尾游过,很快又沉入水底。
“这么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宋回涯站在他身后,探着脑袋看了半天,也没找出什么有趣的东西,干巴巴地问,“看水吗?”
高观启回过头,给她的不解风情递来一个鄙夷的白眼。
这一照面却是将宋回涯给惊到了。
面颊消瘦、唇色惨白,全然不见往昔的光鲜,不比身前那几片雪压霜欺的干荷好上多少。不过短短数日未见,衰颓得像是变了个人。
宋回涯嘲谑道:“你父亲是开坛做法,招个阴魂来缠你了?演得这么像。”
高观启说:“我做事,几时不用心?”
他将手里的鱼食都洒下去,拍拍手,提起一旁泥炉上正热着的酒。
宋回涯见他半条手臂的肌肉都在发颤,以致于连个酒杯都握不稳,一口酒送不进嘴里先洒出去一半,古怪问道:“你病了?”
高观启嘴里没句人话,张口就是奚落:“是啊。想是跟那病痨鬼说了两句话,被染了病气。”
宋回涯一听就知道他说的病痨鬼是谁,听不顺耳,呛声道:“也可能是你坏事做尽,报应来了。”
高观启还有心情说笑:“你小看我了。世上若真有报应,我做过的恶事,可不是病一场能抵得消的。”
说着不忘带上他的好父亲,一块儿骂上几句:“高清永更是挫骨扬灰一百次都嫌不够。该一次次受尽极刑,一遍遍地生不如死。”
他说着又喝一口。喉结用力滚动,艰难将酒水咽下。
宋回涯半蹲下身,皱眉道:“你生病了,还喝那么多酒?”
高观启笑容苍白:“疼啊……宋回涯。”
宋回涯觉出不对,两指按住他的酒杯,说:“你中毒了。”
“是啊。”高观启笑说,“宋大侠真是慧眼如炬,这么快就瞧出来了。”
他这张嘴是真招人烦,死了想必都能自己修炼成精继续骂人。
宋回涯想擡腿踹他一脚,见他半死不活,又怕直接将人踹死。跟着坐了下来,拿剑碰了碰他胳膊,问:“是高夫人替她儿子报仇来了?”
“呵。”高观启哂道,“她是恶毒,却没那个胆量,还得是高清永那畜生才能这般丧心病狂。我真是等不及要杀了他!”
宋回涯亦是开了眼界:“人活得久了,是能见到不少新鲜事。天底下居然还有你们这样的父子?”
“父子?”高观启嗤之以鼻,“我猜,他一直怀疑我不是他的亲生骨肉。”
宋回涯靠近过去,兴致盎然道:“哦?怎么说?”
高观启满脸鄙夷之色:“不过是他为自己的无耻寻的一个借口,有什么好说?”
嘴上还是痛快骂道:“高清永算个什么东西?而今位极人臣,忘了当初是乘的我娘的东风。我娘素来瞧不起他,觉得他心胸狭隘,即便真的得志,也掩不去一身小人之相。是我外祖父,极为欣赏他年轻时的才情,定下的这门亲事。本以为,他不过是池塘里的一条小小泥鳅,喂得再肥,翻腾得再厉害,也惊不起多少的风浪。岂料,呵,他还有能乘风化龙的一日。”
高观启提及旧事,冷静被掀翻在滔天的恨意中,目眦欲裂,呼吸急促道:“我外祖父一去,高清永小人得志,再无顾忌,将他藏在乡下的逃生子给带了回来,明目张胆地让我喊他大哥。那野种也配?后来谋得权柄,更是将那贱妇杨拾春也接了过来,只为羞辱我娘。他摧眉折腰半辈子,纵然爬得再高,也在我母亲面前擡不起头,只想叫我娘屈从服软,同那贱妇一样,对着他卑躬屈膝,好满足他可笑的自尊。”
高观启没有血色的脸庞因愤怒烧出了一片薄红,了无生机的暮气也随之淡去,重新有了活人样:“那畜生这辈子离死最近的一次,就是我娘在家中偏院埋伏下的一百刀斧手。可惜他真是命不该绝,这样也能叫他侥幸逃过!”
宋回涯眼皮跳了跳,也遗憾拍了下腿。
高观启咧嘴狞笑:“我年幼时,高清永待我也是有几分慈爱的。全因彼时我不过是个孩子,他也尚未有今日这等野心,所以勉强能匀出几分真心,分我一些。后来我长大了,他自知自己作孽深重,拿我当催命的仇人、悬梁的刀刃。等那贱人在他耳旁吹了几次风,他慢慢就说服自己,真觉得是我娘先对不住他。笑话。”
宋回涯听他语气,竟品出了几分爱恨交织的味道,意味深长道:“高观启,你不会还在留恋过去那段虚伪的父子情深吧?那你可当真是天下最可怜的人了,连我都忍不住要同情你。”
高观启斜睨着她,眸中带着未散的凶光,咬牙切齿道:“我只恨他当日怎么没死?真是阎王都厌他三分,懒得收他!”
他举着酒刚凑到嘴边,被宋回涯拿剑一拍,脱手飞了出去,下意识后仰身形,免被酒水泼上,宋回涯的手已伸了过来,两指稳稳接住杯盏,一滴不漏地拢回酒水,又全部泼了出去。
高观启有些恼火,额角更是抽疼,吼道:“宋回涯!”
宋回涯将酒杯往他怀里一扔,敷衍应道:“吵什么?想死的话,不必拉我作陪了。”
高观启唇齿干涩,舌尖满是浓重的苦味,动了动嘴皮,又自知吵不过耍起无赖的宋回涯,拂袖起身,冷哼着朝侧面凉亭走去。
宋回涯霸占了他原先的位置,长臂一伸,朝他勾勾手道:“给我个杯子。”
高观启忍无可忍,抓起石桌上的一个空杯朝她砸了过去。
奈何病骨支离,衰残无力,这一动作反叫自己乱了内息,险些晕厥,捂着胸口缓缓坐下,好半晌才缓过劲。
宋回涯这人蛮横无理,抢了他的酒不说,见他受疼痛煎熬,还在那边幸灾乐祸:“啧啧啧。”
高观启喝了两口冷水,感觉胸肺处的痛感更重,从喉咙滑落的液体好似小刺密密麻麻地刮着,疼得他有些神志不清。
气闷片刻,闭着眼睛叫:“宋回涯。”
宋回涯盯着面前的湖泊,三心二意地应:“说。”
“如果……”高观启停顿稍许,视线模糊地望向对面的人,问,“如果,我是你师弟,你会不会不顾危险地来救我?”
宋回涯毫不犹豫地说:“会。”
高观启说:“就因为我是你师弟?”
宋回涯转过头去看他,斩钉截铁地答:“对。”
高观启莫名其妙地发笑,笑得肩膀耸动,呼吸紊乱,像是快要断气,才挤出一句:“宋回涯,你这个回答听起来,真是叫人不甘心。”
宋回涯的语气像是故意要给他添堵:“不可能的事情,谁让你自己还要多想?省点功夫,求让自己多活两日吧,免得大仇未报,人先死了。”
高观启该是真痛糊涂了,听着宋回涯这般不客气的话,安静了没一会儿,仍不死心地问:“那如果,能叫你自己选,你还会选他做师弟吗?”
宋回涯好笑道:“这世上哪来这么多的如果?高观启,你脑子也病了?”
高观启执着地问:“要是有呢?”
宋回涯还是笃定地说:“会。”
“为什么?”高观启紧紧盯着她,可惜隔得太远,只能看见宋回涯半张侧脸的轮廓,他忌恨地道,“我以前觉得你很愚蠢。别人要么求财,要么求名,而你什么都没有,只为了一声‘师姐’,就替他出生入死,赴汤蹈火。为什么?”
宋回涯笑容洒落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世上什么都能找得出理由吗?有人做事要先计算好坏,至于我,不过全凭开心不开心罢了。”
“你为他去死,你还开心?”高观启的态度有些咄咄逼人,匪夷所思地追问,“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宋回涯一手提起酒壶,一手捞起佩剑,缓步走向凉亭,煞有其事地道:“我这人吧,最喜欢听好话。我师弟能哄我开心,我一高兴,就帮他做事。”
高观启当她是懒得找借口,故意用胡说八道来搪塞他,还是捧场地鼓起掌,吹嘘两句:“宋大侠威武不凡,绝世无双啊!”
“太虚伪了。”宋回涯在他对面坐下,挑剔道,“何况这哪算花言巧语,这分明是实话,实话你都说得这般言不由衷,说明你心底分明是瞧不起我。还关心我喜欢谁?不必白费那心思了。”
高观启叫她的厚颜无耻给逗笑了,浑身充斥着没由来的烦躁,也懒得与她继续掰扯,生硬说了句:“我可真是冤得慌。说了你也不信。”
随即就要离开,免再受一肚子气。
宋回涯将剑横在桌上,朝他招招手。
高观启百般不情愿,走出凉亭了,还是返身回来。
宋回涯揉了揉唇角,扯出个算得上和善的笑容。
高观启朝后退去,正要骂她不要做这种瘆人的表情,隔墙外一道清亮的嗓音先传了过来。
“二哥!”
中气十足的声音里,能听出来人的热切。
宋回涯一下被打断了思路,好奇说:“你家还有个妹妹啊?”
高观启却是眉头紧拧,本就阴沉的脸色又多几分狂躁的怒意。当人从拱门冲出来后,脸上的邪戾迅速掩盖下去,回头时,已换上一张温和亲切的脸,意外道:“四娘,你怎么来了?”
宋回涯见他忍得如此辛苦,难得大发慈悲,生出些许同情。
高四娘手里提着两贴药,蹦蹦跳跳到了高观启面前,见到宋回涯,笑容一僵,审视两眼后,警惕问道:“你是谁?”
高观启面露难色,左手撑着石桌试图起身,站了一半,身体摇摇晃晃又跌了回去。
高四娘忙丢下手上东西搀扶住他,忧心忡忡道:“二哥,你病成这样,怎么还在外面吹风?你府里的仆从呢?都跑哪去了!”
高观启隐晦地瞥向宋回涯,只短暂的一眼,又屈辱地别过脸去。
宋回涯腹诽一句,扮上黑脸,狂妄道:“我,因为我想吹风。”
高观启拍了拍四娘手背,在她耳边肃然劝告:“你先回去。这里的事不用你管。”
高四娘见兄长这般身不由己的悲愤模样,哪里能由他受人欺负,张开手护在他面前,对着宋回涯怒斥道:“你就是宋回涯?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以为有你师弟为你撑腰,就能随意来去?这里是天子脚下!”
宋回涯悠然自得地坐着,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全然不将她放在眼里。
高四娘回头看了眼兄长,鼓起勇气,上前欲要拖拽。
宋回涯一手按到剑上。
小姑娘当即吓得哆嗦,结巴着道:“你、你……你不是大侠吗?你难道要对我一个弱女子动手吗?”
宋回涯抓着剑身往前一递,锋利的剑光陡然出鞘,滑出的刀片准准贴在了高观启的脖子上,进一寸见血。
她无所谓地笑道:“我可以杀他嘛,对吧?高侍郎。”
“你放下。”高四娘急得跺脚,“你放下!”
宋回涯轻慢一笑,还是将剑收了回来。又伸长手臂,把杯子横到高观启面前,在桌上敲了敲。
高观启自觉拎起酒壶给她满上。
高四娘更觉受伤,不可置信地瞪着眼道:“你还让他给你倒酒?你们这些江湖侠客,就是这样折辱人的?”
“不是你们高家人逼着我回京城的吗?”宋回涯说,“请佛容易送佛难啊,你知道为何要用‘送’字吗?得叫你们知道,你们要杀我师弟,我就杀了他。”
四娘说:“你真那么有本事,怎么不去找我爹?”
高观启捂住心口,弯下腰发出几声含混的闷咳,听着简直要将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
四娘吓得失魂,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摸了把桌上茶壶,发觉水是冷的,只能拿怨恨冷冽的眼神盯着宋回涯。
高观启扼住四娘手腕,再次催促道:“四娘,你先回去吧。你再不走,她看我不惯,就不止是要我伺候她端茶倒水了。”
宋回涯:“……”
她重重道:“对!”
四娘心疼得落泪:“二哥!”
她不忍心,挣扎几次,还是咬咬牙道:“我……我去找范叔!”
怕宋回涯出手拦她,倒退着出了凉亭,朝外狂奔而去。
宋回涯本打算再吓唬她一把,见她满脸的鼻涕眼泪,又讪讪作罢。
等人走远,她嘴贱调侃了句:“你父亲恨不得你去死,你这小妹倒是挺关心你啊。”
高观启却是笑了,眸光冰冷,极为厌恶道:“她被养得千娇万贵,事事顺心,自然可以天真无邪。可哪一处不带着高家人的恶?对父母的苛待视而不见,到头来关心我叫我二哥,与我亲近,倒是显得她良善了?我只觉得恶心。”
宋回涯不说话。
高观启仍不罢休,恶劣笑道:“若谢老贼的儿子也是这样个不谙世事的好人,成日缠着你与你讨好,说要弥补你不留山的恩怨,你还不得不笑脸相迎……”
宋回涯听不下去了,捂着耳朵道:“你自己不痛快,败人心情做什么?”
她抱起剑,思前想后,踯躅良久,还是没提郑九等人,只说:“走了。”
她走到原先的位置,抓起一把地上的鱼食,洒进湖里。见满池碧波中冒出一条条肥胖的鲤鱼,愉悦笑了一声,决定下次来把它们都钓了。
高观启忽然说了句:“先不要杀他。”
宋回涯回头,发现他站了起来,正对着她,可眼神没有焦距,又不像是在与她说话:“你现在杀了他,我什么都不会有。等他犯错。我等了十几年了。”
宋回涯不知道他跟魏凌生在做什么谋划,答应说:“好。”
“京城有的要乱。”高观启主动说,“他们可以跟你走,但是要在高清永死了之后。”
宋回涯:“……好。”
高观启扯了扯嘴角,对什么都觉得索然乏味:“你这是什么表情?我与他们本算不上什么朋友,何况所求不同。你觉得我会难过吗?”
宋回涯不置可否。
“没事了。”高观启半阖下眼,低着头,背过身去。一步步走得虚浮,力倦神疲地说,“近几日,不要再来找我了。那贱妇该要动手,我杀了她儿子,这样好的时机,她不会放过我的。”
宋回涯想说什么,末了又忍下。阔步走出大门后,觉得郁结在胸,不大痛快,在街上徘徊几步,又调转回去。
她追上高观启,不轻不重地拍了下肩膀,在对方略带迷惘的的眼神中,飞速说道:“若是你临死之前过来求我,我也可以不顾危险地救你一次,当是还你木寅山庄的人情。不过,也仅此一次。”
说完不管对方是什么反应,感觉念头通达,舒爽了不少,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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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回涯从街边的商铺里拐出来,买了两只烧鸡,又买了两盒糕点,去看自己多日未见的徒弟。
这段时间宋知怯都嘱托郑九照看,宋回涯找到地方,推门进去,迎面就看见郑九坐在靠墙的一张矮凳上,手里捏着根绣花针,一丝不茍地缝衣服。听见人来,也不擡头。
宋回涯忍了忍,走过去问:“郑大侠,你真的无事可做吗?”
“你徒弟的衣服破了,我要给她换身新的,她不肯,说这是你给买的。可你只买了两件。这几天破了十多个洞。”郑九说着掐断线头,从边上挑出根新的颜色,抽空谴责地斜了她一眼。
他没说什么重话,宋回涯还是觉得有点挂不住脸,迁怒地想那皮猴是做什么去了,新买的衣裳才没穿一个月,就能破出那么多的洞。
正奇怪宋知怯怎么没哀嚎着朝自己扑来,将手上东西放下,找了一圈,才在不算大的院子角落,找到那个趴在地上不停扭动的人影。
宋知怯眼睛随着她转了好几圈,嘴唇哆嗦着,与她四目相对时,龇牙咧嘴地无声痛哭。
宋回涯看得愣了。
郑九抱着衣服走过来,解释道:“她说想学点普通的拳脚,我先练练她的气力。”
宋知怯两条细小的胳膊撑着身体,不住打颤,擡起脸,泪眼汪汪地道:“太难了九叔!休息一会儿吧。”
宋回涯见此都忍不住摇头哀怜。
郑九二话不说,背着手走开了。
宋知怯擦了把脸瘫软在地。宋回涯刚要勉励她两句,郑九手里提了根手腕粗大的木棍又走了回来。
宋知怯猛一个激灵,立马在地上趴好,鼻涕泡混着眼泪淌了下来,鬼哭狼嚎地摆着架势。
郑九掂了掂木棍,许是怕宋回涯忧心,声音温柔地道:“我当年练功的时候,我师父打得我皮开肉绽,也不曾伤到我的筋骨。只要给我时间,我定能把她的底子练好。”
顽猴的身躯抖了抖,憋住口气,不敢吱声。
宋回涯很小声地说:“我其实倒也不指望她多成器。”
郑九说:“你问问她,想不想成器。”
宋知怯犹豫了,刚要给自己一个后悔的机会。郑九又说:“苦功没下到一成,眼泪先流了一担。她这都忍不了,不是不能成器,是连不留山的名号都顶不住。”
见她尤在动摇,最后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谢谦光都比她能吃苦。”
这话简直是在宋知怯的胸口上插了一刀,无异于天大的羞辱,她大感惊悚,连连喊道:“我能!我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