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次日早晨,丛欣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雨不知停了多久,天气放晴,窗帘缝隙之间漏进来的阳光刺目明亮。她背身看另一边,时为已经不在了,床上只剩她一个人。
她忽然惊惶,伸手去摸床头的手机,奇怪为什么闹钟没有响,他也没叫她起床。直到看见屏幕上显示的日期,她才想起来自己今天不上班。他们特地调过排班,这一天两个人都是休息的。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前一夜才敢那么放肆地哭了一场。作为一个典型的f人,她会为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感动流泪,但真正因为自己的情绪哭泣,已经是很久很久没有过的事情了。
怕眼睛会肿,怕让别人看出来,于是就连哭泣也都成了长成大人之后即会失去的一个小小的特权。尤其是她这样的职业,笑容是上班的标配,也是唯一可以接受的表情。
只这一日浮生偷闲,她放松下来,重新闭上酸胀的眼睛,翻个身,埋头进两个枕头之间,有那么一会儿,什么都不想,只是任由神思抽离,直至闻到房间外面飘进来的面包香。
饥饿和食欲随之而起,她听到肚子咕噜噜地叫,一个人趴在那儿笑了,又缓了缓才爬起来,在睡觉穿的大T恤外面套上件卫衣,寻着味道去找。
时为自然在厨房,她站在过道里往那边看了一眼,却没立刻过去,先进卫生间照了照镜子。
果然,眼睛肿得一塌糊涂。
她开了水龙头,用冷水洗脸,希望能快速消肿。
只可惜时为在厨房那边听到声音,已经走过来,靠在门边看着她。
她知道徒劳无功,索性也无所谓了,自己先提起昨夜的事,说:“那个电影我每次看了都会哭,小时候还觉得俗气,大了反倒是越来越吃煽情这套。读大学的时候去电影院看重映就发现了,那回是跟一帮同学一起去的,也是看到沉船那里,所有女生都哭了,当时还被男生嘲笑……”
时为也真笑了,却不是那种男生的嘲笑,他只是看着镜子里她的映像,说:“那你下次看的时候记得叫我。”
丛欣停下手里的动作,也在镜中看着他,借着脸上水珠的遮掩,忽然又有些泪意。
她记得自己前一夜哭了很久,也知道那种哭泣是不一样的。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陪在她身旁,她都不会那样放纵自己。
如果是沈宝云或者张茂燕,她会怕她们跟着伤心,继而为她担忧,以为她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难事。
如果是其他人,她根本不可能袒露悲伤,因为结果不过就是让彼此徒增尴尬而已。
如果只有她自己,她或许会静静啜泣,然后适可而止。就像人独自摔倒的时候是不会大哭的,最多因为疼痛沁出一点眼泪,仅此一丁点而已。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但这一次不同,她哭了,他也哭了。他们互相拥抱,彼此安慰,甚至不需要多少言语。其实就算说,也说不出什么来,全都是些久远的往事,评说不清的情绪。
直到实在累了,他们入睡都牵着手。半梦半醒之间,她摩挲他的拇指,他便捏一捏她的手心,给她回应,让她知道他也还醒着,不会剩下她一个人。甚至就连凌晨深沉的黑暗和窗外隐约传来的细细的雨声也都让她觉得安全,替她遮掩,包容她的一切,好像怎么任性都可以。
烤箱发出蜂鸣,时为才转身去厨房。
丛欣洗漱完跟着过去,看到他正给吐司脱模,新烤出来的麦香漾满了整个房间。
她问:“你几点起来弄的?”
他说:“你少烦,吃就得了。”
她看着他笑,知道他这个人有很多奇怪的爱好,或者说疏解压力的方式,比如磨刀,斩骨,或者揉面,手打蛋白。
两个人在一起不过几个月,就连这间厨房都好像变了个样子。
她跟张茂燕常年在外工作,哪怕她现在回到上海,大多数日子也是在酒店职工食堂吃饭。家里难得开伙一次,也都是时为在弄。厨房用具渐渐调整成了他习惯的摆放方式,甚至就连流理台上那套刀具,张茂燕不知何年何月用商场购物积分换来的,也被他打磨成了吹毛利刃,简直判若两刀。
而且,他还养酵母。
不在自己家养,非在她家养。用水和黑全麦粉搅和搅和,放在小瓶子里,说是鲁邦种,有着千年历史的酸面种,最完美的发泡机制,让面团柔软蓬松,等有空他就给她做面包吃。
其实两个人都忙,难得有时间做。于是就那么养在冰箱里,每隔几天还得拿出来喂一次。
他因此便有了个理由常来她家,养得也很考究,看外观,闻味道,又是温度计,又是PH笔,瓶子外面绑根皮筋,记录高度,就跟宠物似的。
丛欣每次看见都觉得好笑,说:“见过养猫养狗的,奇怪点的也就蜥蜴仓鼠蛇,第一次看见养单细胞生物的。”
时为反倒觉得她奇怪,趴在桌边看着那瓶酵母,说:“你不觉得很治愈吗?”
丛欣便也配合,过来挨着他,双臂交叠,下巴搁在手背上,一起看着那个瓶子,真挚地说:“嗯,是啊,三阿哥又长高了呢。”
对话再次触碰到时为的知识盲区,他因此迷惑不解,但这瓶酵母也就这么有了姓名,叫“三阿哥”。
两人一起吃了顿早午餐,餐盘里有肉肠,她又犯了挑食的毛病,说:“我不吃这个,谁知道里面馅儿放了啥。”
时为切一块,叉给她,说:“我做的,张嘴。”
她将信将疑咬一口,嚼一嚼,没话了。
他反倒不给吃了,把剩下的统统塞进自己嘴里。
她急了,说:“哎你怎么吃我的?!”
他笑,才不理她,大口咬下去。
她说:“你下巴都脱臼啦!”
一边嘲笑他,一边找手机出来给他拍照,非得给他P个表情包。
两人吃完一起收拾了桌子,洗了衣服,换掉床单,再一起打扫房间。
然后换了身卫衣卫裤出门,去附近商场里的超市买菜。她眼睛还没消肿,戴着副墨镜,更加肆无忌惮地成了显眼包。路过快餐店,正碰上奇奇快乐营。他说你快去,你快去!其实只是调侃,没想到她还真去。他赶紧拉住她,去甜品站买了一个冰激凌递到她手上。她也还是跟从前一样,随便吃了两口,转赠给他解决。
午后回家,他们又一起窝在沙发里看了个电视剧。
开头悬疑,中间情色,她一直靠在他身上,忽然擡头吻他。他看出她的企图,其实他也一样,把平板电脑往旁边一丢,两个人滚到一起。凡是她想要他吻的地方,她没有说,他就已经知道了,比如她左膝一侧的那颗小痣。她因此仰首呼吸,看到阳光穿透落地窗上挂着的纱帘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精致细碎的影子,直觉皮肤裸露在秋日微凉的空气里,与此同时却又好像被炙热的糖浆一层一层地覆盖,包裹,两种矛盾的感觉引起细微却也难以抑制的战栗。
直到傍晚时分,两人已经换了场地,在卧室小睡了一会儿,继续看那个电视剧。中间跳了一长段,越看越迷糊,他们也无所谓,只是漫无目的地看下去。
她的手机搁在床头柜上,这时候震动起来。她趴过去看了看,回头跟他打了个招呼,按了接听键。
“喂?”她对电话里说,一边听,一边走到外面去了。
那个电话打了挺久,久到他关了PAD,收拾了床铺,走出房间。
她已经去了阳台,关上了玻璃门。他看得到她说话的样子,但听不见声音。她身上穿的还是他的大T恤,光着两条腿,趿一双毛拖鞋,但只看神态也好像忽然换了一个人,江亚饭店的DGM。
一直等到电话挂断,她才开了门走进来。
“酒店打来的。”她解释。
“出什么事了吗?”他问。
她摇摇头,回答:“反正今天没事。”
整个人躺回沙发,又变成原来那个丛欣。
时为看着她笑,他其实一直好奇,这时候终于问出来:“你是有什么诀窍吗?跟不同的人说话就是不同的样子。”
丛欣得意说:“你还真问着了,我是练过的,用的还是专业演员培训演技的方法,怎么跟自己讨厌的人演爱情戏。”
“怎么演?”时为问。
丛欣说:“你就看着他,想象他是你最爱的人,周身沐浴橙色的光。”
“你真能做到?”时为又问。
她也就这么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
有那么一瞬,他简直难辨真假,直到她笑出来,才确定只是玩笑。
等到笑完了,她正色对他道:“有件事跟你说。”
“什么?”时为问。
丛欣说:“我接下去一段时间,可能还得跟韩致一有些接触。”
“什么样的接触?”时为又问。
丛欣说:“工作上的事。”
时为说:“你干嘛告诉我?”
丛欣觉得他好装啊,说:“那你就当我没说。”
时为这才笑了,说:“哦,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