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铅灰色的天空中下着毛毛细雨,街上的行人神色匆匆,偶有汽车也是呼啸而过。魏芷打着雨伞走入大山关派出所大门,在门外收了伞,抖了抖伞面上的雨滴。
张开阳领着她走进了玻璃大门。
“张警官刚从外面执勤回来?”魏芷笑着说。
张开阳明显一愣。
“你肩上有雨淋湿的痕迹,应该是出门时还没下雨吧?”
张开阳摸了摸湿润的肩头,勉强笑了笑:“是啊,这雨说下就下。”
“秋天是这样的。”魏芷说。
两人先后走入一间空着的办公室,张开阳请魏芷坐下,然后寻找纸杯想要为她泡一杯茶。
“不用了,张警官。”魏芷坐在老旧的皮沙发上,“有话直说吧,我丈夫不喜欢我外出太长时间。是我弟弟找到了吗?”
“……不是。”张开阳也没坚持,转而坐到了魏芷对面,沉默片刻后,擡起严肃的面庞说道,“今天凌晨,我们接到报警,魏杉在一家地下赌场死亡。”
魏芷像是没听懂他说的这句话,呆滞地看了他一会,脸上浮现出冲击性的迷茫和几缕悲伤。
“死了?”
“是的,因为魏杉被送往医院的时候,已经停止呼吸超过了一个小时,为了明确死因,我们需要解剖尸体。你同意吗?”
魏芷愣愣地点了点头。
张开阳松了口气。
“在此之前,魏杉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魏芷摇了摇头:“那天以后,我也没见过他了。”
“他没有给你联系?”
“应该是拿到赔偿金了,他没有再找我要过钱。”
张开阳亲自做着笔录,记下魏芷所说后,又问道:“你们最后一次见面那晚,都说了什么?尽量把你们说过的话都完整说一遍。”
魏芷开始回忆起那晚的对话,按照张开阳的要求,她尽力还原了每一句交谈。
“……我告诉他,他年纪也不小了,别把时间浪费在打小麻将上,最好能做个小生意,也不至于坐吃山空。我爸听了很不耐烦,说他吃过的米比我吃的盐还多,让我别多管闲事。”
“于是我反驳他,如果一定要打麻将,打小的不如打大的,打大的说不定还能一把翻身。”
张开阳停下笔,擡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魏芷:“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他也是这么想的,等他的工程开动了,拿到钱了,就去澳门玩几把大的。”魏芷老实说道。
“什么工程款?”
“我不知道……他连一万块钱都没有,但总是说自己在跟着做什么几十个亿的大项目,等开工进场,就能拿钱。这些话,说了几十年了,我们都觉得他是被人骗了。”
张开阳在笔录本上记了下来,打算之后再去核实。
“他之前赌博过吗?”
“你是说打麻将吗?他天天打。”
“不是麻将馆那种麻将,是非法的地下赌博,他以前赌过吗?”
“我不太清楚。”
张开阳又问:“之后你们还说了什么?”
魏芷把还记得的都说了。
张开阳点了点头,问:“魏杉之前身体上有什么毛病吗?”
“他不去医院,我不知道。”
张开阳想起了上次魏杉在派出所里撒泼的样子,那时他也表现出了对医院的抗拒。
“来签下字吧。”
张开阳拿出尸检的同意书递给魏芷,后者配合地写下了自己的姓名。
魏芷刚刚在同意书上落下最后一笔,就听到头顶传来张开阳的声音。
“两个月里,你身边走了三个人了。”
她惊讶地擡起头来,看见他正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
“张警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知道你心里怎么想。”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想,警官。”魏芷直视着他的目光,“我现在只觉得难过。他虽然不是个好人,但他始终是我父亲。他虽然是我父亲,但他并未将我看作女儿。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想,我竟然在难过的同时,还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魏芷的眼中洇出泪光,她的声音也隐约有些颤抖。
“我有罪吗,张警官?”
“……是我问得不对。”张开阳收起同意书,站了起来,“谢谢你的配合,我送你出去吧。”
大山关派出所大门前,张开阳看着魏芷撑着雨伞步下台阶,冰冷的秋雨笼罩了她的背影,让他心中感到一阵寒意。
她忽然回首,礼貌地冲他点了点头,然后才朝外走了出去。
张开阳的手机在兜里响了起来,他一边接起,一边往所里走。
“尸检结果出来了。”法医小王沉稳的声音从电话里响起。
“什么原因?”
“心源性猝死。如果死者刚开始不舒服时就去医院,还有可能抢救回来,但他只是吃了两颗止痛药就想继续上桌赌博,等身边的人发现不对时,人都已经硬了。”
地下赌场的混乱程度,张开阳也是见识过的。光线差,杂音大,有个什么事情根本没法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如果这回不是死了人,他们也没法顺手端掉这个开在老居民小区里的小赌场。
“他的牌友做的口供里有说过这点,魏杉经常胸口不舒服,但他总是吃止痛药糊弄。”
“有些老年人就是这样,不相信医院,总觉得医生要害他。有什么病痛都是自己吃药解决。”法医小王叹了口气,“对了,同意书什么时候拿过来?”
“正好有个同事要去尸检中心,我让他带一下。”
“行吧。”小王说,“你这么细心的人,居然也会有把同意书落在所里的时候。要不是相信你的人品,我也不敢没见同意书就先给你解剖。”
“……谢了。下回请你吃饭。”张开阳说。
……
季氏集团总部,季琪琨看到魏芷的来电,向对面的部门经理示意了一下,然后走出了办公室,站在无人的走廊上接起了电话。
“那边找你有什么事?”
“……什么?”
意料之外的话语让季琪琨愣在原地,他擡眼看了眼四周,转身走向不远处的紧急通道。推开沉重的防火门后,他站到了空无一人的步梯通道上。
“他怎么死的?”
电话那头,魏芷带着一丝悲伤说道:“我还不知道尸检结果,应该和心脏有关吧。他之前就总是说胸口疼,却又不肯去医院看看。”
“警方叫你去做什么的?”
“口供。问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魏芷说。
“你和警方说,你们已经断绝父女关系了吗?”
“没有。”
季琪琨感觉一瞬间脑中涌过许多思绪,但他来不及理清,只能感觉到一种激动和喜悦流过胸膛。
“那就好。”他说,“你在哪,我来接你。”
挂断电话后,他重新回到办公室,对还在等他交代工作的部门经理和秘书说道:“剩下的明天再说,我现在有急事出去一趟。”
部门经理和秘书都站了起来,季琪琨甚至忘了和他们告别,拿起自己的西服外套,匆匆走出了公司。
除了梅满跳楼的那一晚,他的心跳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快了。
黑色的添越在马路上风驰电掣,没过多久就来到了魏芷所在的街道。魏芷打着雨伞站在路边,他一眼就看到了她,她纤瘦的身影在雨中仿佛散发着微微的光晕,让他的心也随之颤抖。
细密的雨丝从空中缓缓飘落,枯黄的叶子在雨水的滋润下也无法复生。偶尔一阵风吹过,死去的叶片纷纷坠落。
车慢慢停了下来,魏芷坐上副驾,收起伞抖了抖,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到脚下。她弯腰的时候,乌黑的长发从肩上滑落,擦过她被雨气湿润的面容,就像盆底的黑色鹅卵石簇拥着洁白的水仙花。
他强压着内心的激动,将车重新往前开去。
窗外开始后退的街景中,一只流浪猫蜷缩在长椅上,毛发湿漉漉的,它的眼神中带着些许迷茫与无助。不远处,一位老人撑着一把蓝色方格纹的旧伞,被黑色添越快速甩在了湿漉漉的人行道上。
温暖的车内,季琪琨慢慢开口:
“警察没怀疑你吗?”
魏芷擦拭着吹到头发上的雨珠:“怀疑什么?”
“你身边已经死了三个人了。”
魏芷像是这才明白他在试探什么一样,难以置信地朝他看来。
“这都是意外。”
“这么多的意外都发生在你身上,未免也太巧了。”季琪琨说。
“你想说什么?”
“老婆,我们之间还用得着隐瞒吗?”
魏芷沉默半晌后,忽然说:
“停车。”
季琪琨不解地看向她。
“停车!”
魏芷毫不犹豫就要跳车,季琪琨连忙锁上车门,然后将车慢慢停到路边。
“小芷,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带你去报警。”魏芷说。
“……你生气了吗?我只是觉得太巧了,你……”
“季琪琨,那是我的亲生父母和同父同母的弟弟。”魏芷怒视着他,双眼因愤怒而眯起,“你不觉得你的猜测太过分了吗?”
季琪琨打量着她的神情,在片刻后,他露出了然的笑容。
“是的,都是巧合。我明白,宝贝。”
“我越来越相信——”
他握了握她紧握成拳的手,松开后重新握上方向盘,目光直视着雨幕下的城市,唇边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我们是天生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