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夫人与郑氏、裴氏都是正经的高门贵妇,何曾吃过这等苦头,素日里手上蹭破点儿皮,都是天大的事情,更别说这会儿直接被打的去了半条命。
仆婢们将这三个主子送回自己院子里去,又张罗着去请大夫,可这几人毕竟是女眷,大夫又都是男子,也不能叫别人瞧见自己伤处,这又是另一重的为难。
当天晚上,这几人便烧起来了,低低的抽泣声萦绕在院子里边儿,冷不丁来个人,还当是直接嘎嘣了呢。
真正的聪明人,不会把其余人当傻子,除非他也是个傻子。
李开济设下此计,实为一箭三雕。
一来可将乔妍母子除去,切断长子与乔家的联盟;
二来,也可借机叫次子刷一刷声望,在军中立威;
第三,这消息若是传到前线,长子必然心神大乱,若真是忙中出错,也可以借机将他手中军权收缴。
他想的倒是美,只可惜最后鸡飞蛋打,一个都未能如愿,反倒恶了留守太原的将领士卒。
他们又不傻,许翎避开周遭驻军,直扑太原,为何没有预警?
即便最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知道章夫人等人早就离去,只留了李泓妻儿在此,也能明白个大概了。
他们有的曾经在乔家麾下效力,有的曾经在李泓帐下听命,可是现在,他们都是李家旗下的人啊!
李开济眼都不眨一下,就将他们卖给许翎了。
如何不叫人心寒!
李开济听闻失败,连道了三声可惜,只是事已至此,却也没有别的办法。
前去传话的人抹着眼泪,哭道:“夫人何曾吃过这等苦头,当场便晕死过去,当晚便发起热来,大夫看过,说是伤了根本,没个一年半载,怕是将养不好,二少夫人伤了腿,大夫说以后怕是要拄着拐了……”
李开济心绪原就不佳,哪里耐烦再听这些:“谁叫她们急着回去的?自作自受!”
章夫人等人听闻许翎溃败,军士四散,唯恐遇上乱军,哪里敢在外边儿久留,这才匆匆赶回太原,寻求庇护。
她们哪里能想到,乔妍会下这等狠手呢。
那仆妇心里这么想,却不敢宣之于口,见李开济神情实在不好,忙行个礼,悄悄退了出去。
刚走出几步远,就听里边儿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轰响声,像是连书案都被推倒了,她心头一颤,忙不迭走了。
……
李开济与章夫人的心思,这会儿还不在乔妍的考虑范围之内,她敢在月子里出去折腾,一是仗着自己惯来身强体健,底子打的好,二来便是因为通晓医术,知道拿捏分寸。
这会儿许翎已死,太原平定,基本上没她什么事儿了,专心调理身体,顾看小儿子才是要紧。
李昱是七个月出生的,跟个猫似的,小小的一团,连哭声都很微弱。
这么小的孩子,药都吃不下去,乔妍是早产,又没有奶水,只能叫乳母多吃些药膳补物,化作乳汁,喂给这孩子吃。
李昱出生五天了,却连眼睛都没睁开,乔妍心疼他,又觉得对不住他,每天都守在旁边,唯恐有个万一。
李琰跟在母亲身边,看着小床上边的弟弟,小眉头蹙着,低声道:“娘亲,弟弟好小呀。”
“他会长大的。”乔妍心里有些难过,摸了摸他的头,道:“你刚出生的时候,也跟他差不多大。”
“我会跟娘亲一道照顾他的,”李琰认真道:“我是哥哥,要尽到哥哥的责任。”
“好孩子。”乔妍欣慰的笑,又听外边儿门扉“吱呀”一声开了,白露悄无声息的走了进来,低声道:“夫人,高阳县公前来探望您和小郎君。”
“世南哥哥来了?”
乔妍听得一怔,旋即笑道:“快快请他进来。”
正是初冬,萧世南身批狐裘大氅,手中握着暖炉,形容羸弱,面色竟比勃颈处那圈儿白狐皮毛更见苍白。
李昱这会儿还睡着,乔妍怕吵到他,领着李琰往前厅去,迎面便见萧世南缓步入内,心中感慨翻涌,吩咐人看茶,笑着唤了声:“世南哥哥。”
说完,她又向李琰道:“这是你萧叔叔,年前他来看你,那时候你还不会走呢。”
李琰好奇的看他一眼,乖巧的行礼道:“萧叔叔好。”
“不知不觉,世子也这么大了。”萧世南目光感怀,寒暄几句,又道:“我听说太原事变,实在惊心,想着亲自来看看你,才好安稳。”
“嗨,我好着呢,从小到大都没病没灾,倒是你,”乔妍埋怨道:“叫人送封信来问候也就罢了,何必专程走这一趟?你身体原就不好,天寒地冻的,干嘛这样辛苦。”
“我这病是从娘胎里出来的,坏也坏不了,但好也好不到哪儿去,”萧世南不甚在意,目光在她面上一扫,眉头微微蹙起,担忧道:“我听说,你才七个月,便早产了?”
乔妍做出无甚大碍的样子:“其实也还好……”
“你啊。”萧世南叹了口气,起身道:“我去看看小郎君吧,才七个月就出生,若是不好生顾看,将来会落下病根的。”
“他太小了,”说到此处,乔妍眼眶有些发烫,努力不叫自己哭出来,但语调还是透出三分哽咽来:“我不敢给他喂药,也不敢下针……”
“阿妍别怕,”萧世南温和道:“先叫我去看看他。”
乔妍将眼角泪痕拭去,又引着他往李昱那儿去,那孩子刚吃过奶,这会儿还睡着,脸蛋儿小小的,透着不正常的白。
萧世南将他的小襁褓解开,摸了摸脉,又去探他脖颈处的血管跳动,原本蹙着的眉头,微微松开了:“身体有些弱,但能将养过来。我来给他下针吧。”
乔妍再三谢过他,感激道:“不怕你笑话,我原先也想叫你来瞧瞧他的,只是想着你身体不好,路上舟车劳顿辛苦,终究没好意思开口。”
“我一身医术,原本就来自乔家,你又何必言谢。”
萧世南的祖母要唤乔妍祖父一声表哥,也是正经亲戚,他胎里不足,刚落地便开始吃药,家里人实在没法子,知道乔家夫人精于医术,六七岁的时候,便将他送到乔家去了。
久病成良医,较之乔妍,还是他医术更胜一筹。
乔家与萧家世代交好,同居江南,昔年乔家起兵,便是萧家操持内政,运筹粮草,现下乔家投到李家麾下,萧家仍旧坐镇江东,主持内政钱粮。
现下正值战事连绵,粮草之重不言而喻,萧世南身居要职,真不知是如何抽身,往太原来的。
乔妍感念他的恩情,再三挽留他暂且停留一日,叫她略尽地主之谊,却被萧世南婉拒了:“见你无恙,我便安心了,江东事多,即刻便要返程离去。”
乔妍见状,也不好再多留,送他出门,却被拦住了。
“回去吧,阿妍,”萧世南回身看她,目光温煦,顿了顿,又轻声道:“你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别太为难自己了。”
乔妍听得一怔,旋即又笑了:“谢谢你,世南哥哥。”
“还有这个阿琰,”萧世南低头去看李琰,笑道:“你是男子汉,要照顾好你母亲。”
李琰郑重道:“嗯!”
乔妍给逗笑了,笑完之后,又悄悄道:“我都有两个孩子了,世南哥哥,你打算什么时候成婚等你有了女儿,兴许咱们还能做儿女亲家呢。”
萧世南摇头失笑,道:“我这样的身体,何必拖累别人家女郎?你这样的傻姑娘,可不好找了。”
“我那时候小,不懂事嘛。”乔妍被他说的有点不好意思,末了,又认真道:“身边有个人知冷知热,也不是件坏事,慢慢调养着,总会好起来的。”
萧世南含笑谢过她,道:“快回去吧。我走了。”
乔妍目送他瘦削身影离去,再想起被他诊治过的小儿子,心头暖热之余,又微微松了口气。
李琰蹙着小眉头,一直到跟她进屋,都没能松开。
乔妍在绵软地毯上坐下,见他小大人似的,忍俊不禁道:“阿琰,你怎么了?”
李琰近前去摸了摸母亲的头,爱怜道:“萧叔叔说的不对,娘亲才不傻。”
嗯?
乔妍楞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萧世南前不久说的那句“傻姑娘”。
她“噗嗤”一声笑了,亲了亲儿子的小手,道:“悄悄告诉你,娘亲从前还打算嫁给你萧叔叔呢,要是真嫁过去,那可就没有你了。”
李琰呆了一下:“嗯?”
“娘亲跟你萧叔叔也算是青梅竹马,那时候,真觉得他是世间最好的人。生的好看,人也温柔,对我也好。他十七岁生日那天,我不小心给忘了,也没准备礼物,就厚着脸皮说:世南哥哥,我嫁给你吧,好不好?他愣住了,大概是怕我尴尬,最后还是点了头。”
乔妍神情中流露出几分怀念,失笑道:“后来娘亲要嫁给你爹那个王八蛋,这婚约就没办法履行了,又厚着脸皮去找他,哪成想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还说我想起一茬是一茬,他以为是开玩笑的,早就忘了。”
李琰疑惑的眨眨眼,软糯糯道:“娘亲,我没听懂。”
“没听懂就算了,”乔妍原本也就是见了萧世南,心中感慨,才说上几句,揉了揉儿子的头,道:“天色不早了,去泡泡脚,准备睡吧。”
……
荥阳之战,在李泓的战役生涯中是少见的艰难。
战场上七进七出,刀口杀的卷刃,衣袖灌满鲜血,跟随他出征多次的那匹战马,也倒在了这场战役之中。
而他身为主帅,夜间入睡时,甚至连铠甲都不敢脱下,唯恐战鼓擂响,却来不及出阵。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荥阳这块儿硬骨头,终于被他啃下来了。
李泓手臂上挨了一刀,这会儿还吊着绷带,脸颊也凹陷下去,唯有一双眼睛锋锐如刀,经过鲜血磨砺之后,愈加锋芒毕露,英气勃发。
“经过这一战,关中平定,唐王或许就要更进一步了。”
参军魏玄目光凝重,道:“只是这对于国公而言,却未必是个好消息。”
乔瑁也道:“唐王若是登基称帝,其后便要立储,届时唐王世子之名传扬海内,实在令人担忧。”
李泓对此早有预料,现下听闻,也并未显露异色。
从一开始,李开济就是奔着那个位置去的,现下天下过半臣服,他却没有登基称帝的意头,那才是奇怪呢。
至于李昌这个弟弟,他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即便前者真的坐上了那个位置,他也有法子将人给拖下来。
只是不知怎么,近来他心里总有些不安。
这感觉很微妙,没有任何预兆,却叫李泓的心隐隐提了起来,好像有什么坏消息正等着自己似的。
他有些烦闷的揉了揉眉心,就听外边士卒来报,来自太原的紧急传书,送到荥阳来了。
李泓心头一跳,忽然间明白了那种不详预感来自哪里——
他的阿妍!
匆匆将那短短书信翻阅一边,李泓面色转为铁青,拔刀出鞘,划破空气,径自将面前书案斩成两截!
诸多臣属齐齐变色,却不知书信中说了些什么,李泓只是冷笑,叫众人拿去传阅,眼底是岩浆般灼烫的恨意与愤懑。
天下间竟有这样的父亲!
天下间竟有这样的主君!
他在外征战,九死一生,那边儿却设下毒计,意图害死他的妻儿,还叫整个太原的百姓陪葬!
帐中属臣家眷同样留在太原,太原城破,等待妻小的命运同样可以猜度。
众人面色悲愤,怒道:“事已至此,国公挟大军在外,又有强兵悍将,何不趁机举事?!”
“还不到时候。”李泓双目充血,环视一圈,沉声道:“荥阳既克,我军已然疲乏,不可再战,又无稳妥的后方供应,而唐王麾下军士以逸待劳,现下实在不宜再动干戈。”
“国公!”有人悲愤道:“我们出征在外,连家中妻小都难以保全,天下间安有这样的道理!”
“我的妻儿也在太原!我的妻子有孕七月,还坚持登上城楼,勉励军士,亲自作战,甚至因此早产,险些丧命!难道我不恨吗?!”
李泓心头有一把火在烧,他猛地站起身来,目光赫赫,如同野兽:“我也恨!可我也知道,不能贸然行事!图一时之快,不顾后果,这是莽夫,智者不取!”
他手提佩刀,再度斩下,劲风所及,书案再次断成两截:“我向诸位立誓,也向我的妻儿立誓,必雪此恨,如有违逆,便如此案!”
众人闻言,如何还能说出二话,乔瑁听闻胞妹险些丧命,心中既痛且忧,却还是颔首,赞同道:“主不可怒而兴师,将不可愠而致战,国公做的没错。”
参军魏玄与周克明对视一眼,眉头紧锁:“唐王登基,便是占据大势,天命所在。国公,我们或许要韬光养晦一段时日了。”
……
李泓班师返回太原的时候,乔妍正抱着小儿子看花。
天寒地冻的,也只有梅花肯毫不吝啬的吐露芬芳,乔妍叫人去折了几枝红梅插瓶,搁在屋子里边儿,又俊俏,又精神。
萧世南走后三日,李昱方才懒洋洋的睁开眼睛,乔妍欢喜坏了,欣然之余,又觉心中酸涩,悄悄哭了一场,又抱着小儿子亲了个够。
李琰生的很像父亲,李昱却不像他,也不像乔妍,而是更像乔妍的同胞兄长乔宣。
“真是,”乔妍抱怨道:“像谁不好,偏偏像乔宣那个王八蛋。”
这兄妹俩打小就说不到一起去,不见面吧,倒也惦记,可一见面就吵闹不休。
她嘴上这么说,目光里却是带着笑的,李昱对着那几枝梅花看了会儿,便有些困了,打个小小的哈欠,合上了眼睛。
乔妍忙放轻动作,小心翼翼的将他抱到内室去,等他睡得安稳了,才叫乳母守着,自己往书房里去看刚刚开始习字的李琰。
从卧房到书房去,便要经过长廊,谷雨取了大氅替她披上,外边儿侍婢便将厚重的垂帘掀开了。
乔妍正奇怪她们怎么掀的这么早,就见门外走进一人,身材挺拔,英姿勃发,裹挟了初冬风霜,双目沉沉的望着她。
乔妍心跳的快了,抓起身边儿的茶盏,猛地砸了过去:“李泓你个王八蛋还敢回来!”
李泓知道她心里委屈,也知道她近来有多难,没有躲,生生挨了这一下。
乔妍不知从哪儿摸出把拂尘来,抡着跑过去打他,李泓就站在原地由着她打,不仅不还手,脸上还带了三分笑。
乔妍是真没心软,打到最后拂尘的柄都断了,这才喘着粗气,勉强停下,到椅子上坐了。
李泓到她面前去,道:“阿妍,对不起。”
乔妍恶狠狠的瞪着他,瞪到最后,眼眶却酸了。
她说:“许翎打过来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活不成了。”
李泓道:“对不起。”
她说:“我生阿昱的时候,真的好痛好痛,将近两个时辰,我从来没觉得时间过得那么慢。”
李泓道:“对不起。”
乔妍一直忍着的眼泪,终于扑簌簌落了下来:“阿昱刚出生的时候,连哭声都很小,我对别人说没事儿,他会长大的,可我心里,其实比谁都怕……”
李泓的眼眶红了,他搂住她,哽咽道:“阿妍,留你一个人,真的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乔妍一巴掌把他拍开:“你能不能说句别的?”
“能的。”李泓伏到她耳边,笑中带泪,道:“阿妍,我是真的喜欢你。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你给我站好了!”
乔妍三两下将眼泪擦去,又一巴掌把他拍开,冷笑道:“李泓,你是不是背着我看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子了?你以为说这么几句轻飘飘的屁话,这事儿就完了?”
李泓定定看她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
“是我不好,你怎么恼都不为过。”他又一次道:“阿妍,真的对不起。”
“那就去演武场吧。”乔妍养了一个多月,早就想活动一下筋骨,眉毛一挑,便是如刀锋芒:“立夏!取我方天画戟来,我要给秦国公梳个中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