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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 正文 第八章

所属书籍: 台风

    八

    这天的酒吧里,一共来了四个人。除了华良和任素娥,还有一个叫郝建功的中年男人、一个叫周亮工的剧作家。在任素娥的提议下,这些人坐成了一桌。华良平静地微笑着,他隔着烟雾看欢快的任素娥吆五喝六地招呼着大家。她的声音感染了在场的人,她甚至还在喝到高兴的时候,让芦生把那首《美丽的小岛》再放一遍。她的目光在众人脸上快速掠过,眼含笑意地说,我决定跳舞。

    音乐开始提高了音量,节奏明显,有那种重金属音效。这时候,一场雨由远及近,悄悄地从海面上空往这边快速包抄过来。最先抵达的是一片细小的雨,比雾浓烈一些,很快这座小岛就变得湿润了。

    任素娥果然跳得奔放,在音乐里像是要把地板跺成碎片。在如此奔放得像一匹脱缰野马的过程中,她被自己像是要拆开身体般剧烈的舞蹈吓了一跳。她想起自己居无定所、四处行骗,甚至有时候食不果腹。但是她过得充实而愉快。她也想起自己根本没有学过舞蹈,但是现在竟然跳出欢快的节奏和花样繁多的舞步。她觉得自己身上有了细微的汗水,在这种黏黏糊糊的感觉中,芦生走到了她的身边。他突然在任素娥的耳边说了这么一句话,你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这话让任素娥多少有了些酸楚。她想到自己是因为得到了父亲突然亡故的消息,赶来奔丧的。她应该表现出足够的悲伤,于是她努力地让自己悲伤起来,为此她还差点儿滴落了泪水。但是,她现在代替杜小绒离家十五年,十五年时光可以消磨很多的东西,包括感情。她对父亲的感情一定是陌生而疏远的,再说,像野马发疯一样的欢乐,也许也是表达悲伤的一种方式。这样想着她的心里就充满了底气,她大声地对芦生说,难道我就不可以很开心?难道我就应该难过得寻死觅活?

    这时候她的身上已经开始密布细微的汗水,重新回到座位上坐下时,她看见的是华良的目光。他把自己坐成了一幅静默如定格镜头的油画,仿佛充满着十七世纪的古意。

    油画中的华良对任素娥笑了一下,他说你看上去充满了故事。你很神秘。

    这让装作若无其事的任素娥不由自主地举起了杯中的酒,她掩饰着自己一闪而过的慌乱,她觉得充满故事这句话中,有很多火药和危险的成分。后来她把酒稳妥地放回到桌面上,说,有故事的是这杯酒。

    华良笑了笑,不再说话。他把目光投向吧台里面的酒柜,仿佛酒柜里的酒中都深藏着各不相同的故事。就在这时候,雨声已经很响了,雨敲打着一只户外的灯箱,差点儿就把灯箱上那13间房几个红色的字给敲碎了。雨也敲打着屋顶,以及院中那棵老气横秋的泡桐。

    这个晚上在强烈如瀑布的雨声中,酒吧里的每一个人,都开始说自己的故事。说故事的时候,酒吧安静得像已经睡着一样。这使得每一个人嘴里的故事,也显得十分安静,也显得被雨完全笼罩。

    即便是在很多年后的一个黄昏,任素娥仍能清晰地回忆起这个雨夜听到的故事。那是任素娥提议的,她举了举酒杯说,不如我们都来讲故事吧。所有的人都沉默,她看到华良又抽起了烟,他的脸隐在烟雾的背后,若隐若现。她只能看清华良的一只眼睛,华良的眼中充满着笑意。

    先讲故事的是那个叫郝建功的中年男人。他带了一张照片,照片中盛开着一个叫水芹的女人。水芹是他的相好,他们已经无声无息地好了十六年。每年他们都会到一次岌岌岛,并且就住在13间房民宿。每次他们都把短暂的日子过得很甜蜜,郝建功都会说,你再等等,再等等我就离婚了呀。水芹只是笑笑,说,好。郝建功说,我在办离婚了,快了。水芹说,好,不急。郝建功并没有离成婚,但是他的老婆死了,死于漫长而缠绵的病。郝建功还是很难过的,足足有半年,他沉浸在失去老婆的痛苦中。半年以后,是他和水芹相好的第十七年了,郝建功带着水芹又来到了岌岌岛。郝建功拿出了一只婚戒,说,我们可以结婚了。水芹却说,我要跟别人结婚了。她不想要这段等待了十几年的感情,她说我也会累的呀。

    她说,我说我会等,但你不能认为我可以一直等。

    她说,我说不急,但你不能认为我真的不急。

    她说,你老婆死了才娶我,你的算盘打得太精明,我不太喜欢跟那么精明的人一起生活。

    郝建功在这第十七年的岛上的约会中,把水芹送上了轮渡,让她一个人先回去。水芹是要结婚的人,所以郝建功只能算是朋友,甚至连朋友也算不上。郝建功侵略掠夺了她整个的青春,最后想弥补的不过是一只不再值钱的婚戒。在码头送水芹上轮渡后,他回到了13间房,在院子里站了很久以后,他把那只钻戒埋在了泡桐树下。然后他在树下抽了一根烟,直到一枚泡桐的叶片被风吹落,打在他头发开始稀疏的前额上。

    任素娥举了举杯中的酒,说,我就看不起你,怎么会有你这么自私的男人。你两个女人,一个也没落着你的好。你简直是个败类啊。

    郝建功就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全是泪水。他举起右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响亮的声音把任素娥吓了一跳。郝建功说,你说得对,我就是个败类。

    剧作家周亮工一直在13间房民宿里闭关,他其实是一个能把剧本和生活分得很清晰的男人。他记起一个月前,有个姓李的制片人,皱着眉头从上海赶到了民宿来找他。李制片那天在岌岌岛上一家吃海鲜的小馆子里,很激动地给周亮工描绘了一下蓝图。李制片说,公司有的是钱,账上躺着好几个亿呢。周亮工于是就问,是横躺还是侧躺?

    李制片愣了一下,后来他说,不管怎么躺,都一样是躺。他说你好好写,这部戏肯定是要请梁朝伟来演的,或者和他级别相当的演员。李制片还带来了一个女演员,女演员说她看中了里面那个叫春丫的角色,说春丫什么都好,就是名字土。你看能不能叫戴安娜之类的?然后,女演员说了她是怎么理解的这个角色,在演绎的时候,将要怎么样来演好这个角色。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微闭着眼睛,像是沉浸在艺术的想象中。而周亮工的眼睛一直望着盆子里一只青蟹的蟹脚,在想如果一只蟹丢了一只脚,对于一只蟹来说,是不是就是残疾了?它一定疼得不得了,从此整个蟹生都会变得索然无味。后来周亮工的目光从蟹脚上抬起,他朝女演员客气地笑了一下,说,你一定能演好的。

    女演员就和李制片对视了一眼,她的眼中露出一道欣喜的光。她说,你看,编剧老师都觉得这个角色适合我。我希望周老师给我加点儿戏。

    那天周亮工喝醉了。他醉倒的形式,是把自己趴在充满腥味的桌上。他睡得十分踏实,类似于他小时候上学时的午睡课。他觉得海风是暖的,酒的气息是芬芳的,海鲜其实也算是新鲜的。他有些被生活感动,觉得生活对自己是不错的。这时候他能听见李制片在对女演员夸海口,说你要是能出演这部戏,你就能跻身成为国内至少二线以上的演员。因为,你要演绎的这个角色,心理轨迹比较复杂。

    周亮工把脸伏在桌上,心里冷笑了一声。他特别想说,这个李制片就是想骗你上床。但是他没有说。他觉得自己不想说,主要是因为自己有些累了。而且这一天,是周亮工妻子的忌日。那天他的脸就贴在充满海腥味的桌子上,流下来无数的眼泪,像是一只被扎了一个洞的水袋。

    一个月已经过去了。这一天周亮工的剧本完稿。他特别想多喝几杯,然后准备好好地睡几个懒觉。然后整理行装乘轮船先从岌岌岛回到定海,然后返回他生活的嘉兴。那儿有他六岁的女儿,每天都会打一个电话来问,爸爸,海水到底是不是蓝色的?

    故事都讲完了。任素娥不知不觉中已经抽了华良的好几支烟,好像桌上那盒烟的主人是她。在大家不再说话的时候,任素娥隔着音乐,竟然听到了遥远的风声。她突兀地笑了一下,笑声显得有些刺耳。所有人的目光都忧伤地集中在她身上。她说,要么我们划拳吧。谁输了谁喝酒。

    周亮工和郝建功都愿意加入。他们忘了划了多久的拳,也忘了一共喝了多少酒。他们就是觉得这个夜晚被雨淋透了,泡胀了,显得比平常的夜晚更加漫长。任素娥划拳的状态好,一直没有输,意气风发的样子,所以她很少有喝酒的机会。每个人都呼呼地喷着酒气,喝得摇头晃脑,只有任素娥,随着夜的深入,她愈加清醒。后来她打了一个哈欠,走出酒吧的门,一脚踏进了外面的风雨中。

    她说,睡觉!

    这时候夏天的虫子开始在风雨声中鸣叫起来,疯狂而压抑的声音融在夜色里,被雨声掩盖。任素娥看到院子里那棵随风摇摆的泡桐树的枝干,听到砰砰作响的屋顶上白铁皮被风吹起而冲撞磕碰的声音。风一阵一阵把雨吹歪,甚至能吹起地上的积水,像飞起了一小片海。任素娥想了想,在清凉的空气中,她觉得这个夜晚算是在和假父亲杜国平告别吧。杜国平在天之灵,保佑我行骗成功,任素娥轻声对着风雨中的院子说出这句话时,心头叽叽嘎嘎地欢畅了一阵。

    一阵被风吹过来的雨,就突然淋了她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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