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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风者 正文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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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陶大春带人拘捕梅娘以前,梅娘已经送走了卢扬、程三思和陈东,她把孩子交给了黄杨木。她一直都在等待着C计划的出现,而风声越来越紧,她无处可搬,即便搬了也不利于接头。终于在梅娘拿到C计划,并且译成电文后,她把电文给了苏响。同时交给苏响的还有一本张恨水的言情小说《啼笑因缘》。

    苏响摸着书封上“啼笑因缘”四个字,她知道这是一个男人和三个女人的故事。苏响就想,自己生命中最精彩的部分,却是和三个男人一起构成。

    那天梅娘从菜市场回到家,她本来想在中午的时候炒一盘鸡蛋的,并且喝半斤绍兴老酒解解乏。她刚进家门,就发现屋里有人来过的痕迹。她放在门槛上的小枝条明显落在了地上,她刚要退出,一把枪从后面顶在了她的腰上。梅娘只得往屋里走,她看到了坐在椅子上喝茶的陶大春。

    梅娘笑了,说你好像特别懂茶叶似的。你是不懂装懂吧?

    陶大春也笑了,说我对不懂的东西都想研究。

    梅娘抛了一支烟给陶大春,并且为他点着了,说,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陶大春说,我早就怀疑过你。但我一直找不到证据。

    梅娘给自己点了一支烟说,现在你有证据了?

    陶大春说,把C计划交出来,你仍然可以开你的梅庐书场。你经营了那么多年书场,没人经营了可惜。

    梅娘说,没有什么好可惜的,我已经活得够本了。

    陶大春退后一步,再一步,他已经不愿再费什么口舌。他轻轻地挥了一下手,两名特工随即上前扭住梅娘的手。

    梅娘说,不要绑我。我是书香门第出身,我有大户家小姐的底子,十分好面子。不信你们看看墙上。

    其实陶大春早就看到了,梅娘写的是“捕风”两个字,笔风刚劲,黑汁淋漓。陶大春连笑了三声,他说,书香门第你捕什么风?

    就在这时候,在文贤里11号的亭子间里,苏响纤长灵活的手指在嘀嘀嘀的按响着敲击键。她的手指如同飞翔的小鹿,迎风奔跑,一分钟可以敲下两百次键。她的属相天生就在十二属相以外,她属于风。手指如飞的时候她的血就开始加快流速,那是一种奔涌的速度,所以看上去她的面上涌起了潮红,一个伟大的情报被苏响传出。那就是C计划。

    那时候军统早已改组为保密局。陶大春一直没有找到设在警备司令部内保密局的内鬼,他的无线电侦缉车却找到了文贤里附近活跃着不知名的信号,并且已经排除了商业电台。陶大春得到的所有信息是,每天后半夜两点,必有神秘电台在文贤里一带活动。

    陶大春的侦缉车找到了文贤里附近活跃着的信号。但是侦缉车却无法侦察到具体发报和接收电文的地址。陶大春让人找到了文贤里附近的一处高楼观察,无线电发报人可能会用黑布蒙住灯泡,但是无线电使用时的功率却会不经意让附近住户的灯炮发出暗淡的时隐时现的不规则灯光。

    陶大春布置完这一切以后离开了淞沪警备司令部,作为派到军队监督军官动向的保密局下派人员,陶大春从来都没有忘记过真正的敌人。离开司令部以后他直接去了上海饭店,这一天他为陈曼丽丽庆祝生日。他一直以为陈曼丽丽不容易,受过太多的委屈,他必须对陈曼丽丽好一些。而与此同时国军的战况一直不佳,他觉得自己和司令部人员一起撤向台湾几乎成定局。但在撤走以前,他严格地履行着自己的军人职责,绝不放过一个共产党。

    在上海大饭店的一个豪华包厢里,陶大春为陈曼丽丽举行了生日晚宴。然后转场去了米高梅舞厅,在他为陈曼丽丽打开车门的时候,一名特工向陶大春报告。文贤里附近的所有行动人员已经到位,这时候才晚上九点钟,离行动时间还有五个小时。

    陶大春笑了,说今天这条鱼一定不能漏网了。

    这是一个狂欢的夜晚,陶大春却一直坐在桌边,等待着下属向他的汇报。他一边看着陈曼丽丽在舞厅里旋转的优美舞姿,一边脑海里浮现了这样的场景:在文贤里附近停着无线电侦缉车,在一座高楼上有人在向文贤里居民区瞭望。文贤里附近还停了一辆军车,车上是十名武装人员,随时准备出击。

    陈曼丽丽从舞场上下来,大声地用手掌扇着风喊着热。后来她去了卫生间,陶大春在好久以后才发现陈曼丽丽去卫生间了,他和陈曼丽丽的女伴们开玩笑说,女人就是事多,在一起那么多年了半个孩子也拉不出来,跑卫生间却跑得比谁都勤。

    陶大春在这中间去打了几个电话,询问了蹲守的情况。当他从舞厅里可以打电话的吧台上回到座位上,再次看到陈曼丽丽的空座位时,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他足足待了半分钟,才一拍脑袋向外冲去。

    那时候侦缉车已经侦察到了信号,在高楼观察的特工确定了文贤里12号和10号的亭子间有微弱灯光,那么基本可以确定电台在文贤里11号。他随即按计划向守候在文贤里附近的一辆军车用手电筒示意,连续打出了两个代号一字的信号。车上全副武装的士兵迅捷跳下车,向文贤里11号扑去。

    陶大春也赶到了文贤里附近,他和那批士兵汇合在一处。当他得知无线电信号的传出方向是文贤里11号时,带着士兵踢开了11号的门,室内空无一人,只有一台尚有余温的电台还躺在桌子上。

    11号的灯被一块黑布罩着。陶大春一把将那块黑布扯下,转身带着士兵们冲了出去。陶大春大声喊,封锁附近所有弄堂口。

    这个无比静寂的夜晚,一个穿着呢子大衣的女人背影出现在弄堂里,她十分散漫地向前走着,看上去她比散步还显得悠闲。路灯把她的身影拉长,所以她一直都是踩着自己的影子在往前走。她很快遇上了荷枪实弹的士兵,成为了他们拘捕的目标。陶大春大声地喊,给我站住。

    女人没有站住,也没有加快步幅,而是平静地一如既往地向前走着。所有的士兵们都向这边涌来时,女人开始不急不慢地奔逃,高跟鞋在地面上敲出十分清脆的声音。陶大春开枪了,一枪击中了她的大腿,女人随即跌扑在地上。这时候她抬起头,看到了弄堂上空的缺了一只角的月亮。

    陶大春带人将女人围在了中间,女人被翻了一个身,她仰躺在地上。陶大春愣了片刻,最后蹲下身,用枪顶住了陈曼丽丽的头说,我没想到竟然会是你。

    陈曼丽丽笑了,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

    陶大春说,我对你不错吧。

    陈曼丽丽真诚地说,挺好的。我最不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嫁给你。

    陶大春咬牙切齿地突然吼了起来,那你还要这样对我?你不仅通风报信,还为你的同伙转移而拖延时间。

    陈曼丽丽说,大春,我怀孕了。

    陶大春后来无奈地收起了枪,对两名特工说,带走。

    陈曼丽丽被人拖了起来,拖向那辆远远停着的军车。陈曼丽丽的脸仰向了天空,天空中有稀少的星星在亮着。陈曼丽丽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她开始喃喃自语,她说陈淮安你真是软骨头,我瞧不起你;她说宝贝,妈对不起你了;她说大春要是我们都是老百姓该有多好啊。陈曼丽丽的鞋子被拖掉了,露出一只光脚。陈曼丽丽的头一歪,她一口衔住了衣领,一会儿她的嘴角沁出了黑色的污血。

    陈曼丽丽最后看到的是所有的星星,合并成了一颗最亮的星星。她觉得这颗星星肯定就是她肚里的孩子,所以她轻声说,孩子。

    然后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她觉得很累,但她还是看到了天空中一颗流星拖着一条尾巴划过黑色如缎的天幕。陶大春飞扑过来,两拳打到了拖着陈曼丽丽的特工,他开始抱着陈曼丽丽大声地嚎哭起来。

    陈曼丽丽不会再说话。没有人知道陈曼丽丽此前如何找到了苏响,也没人知道她和苏响说了什么,更没有人知道陈曼丽丽是共产党地下组织中哪一条线的。她就像被激活的一颗星,在突然擦亮了天空以后,瞬间就谢幕了。

    苏响在陈曼丽丽的掩护下成功撤走了。一直到上海解放以后,苏响才知道陈曼丽丽的代号,就是张生。

    一九四九年春天,马吉在慕尔堂门口的空地上不停地晃荡。他来到中国已经有十多个年头了,他学会了使用筷子,并且使用中文对话。他有为数不多的朋友,扬州江都邵伯镇上的苏东篱就是其中一个。马吉这一天一直都在哼着一首和故乡有关的歌曲,在他哼到第二段第二句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这个女人看上去有些衰老了,她戴着帽子,嘴巴用薄围巾包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她用明净的眼睛盯着马吉看了良久。

    她的声音从口罩里传出来,我是谁?

    马吉听到声音大笑起来,说原来是你。

    苏响说,我来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主动去一下淞沪警备司令部,找一个叫陶大春的人?

    马吉说,投案自首吗?

    苏响说,你真会开玩笑,我想请你为很多人做祷告。他们就要死了。

    马吉说,为什么?

    苏响说,因为天就要亮了,天亮以前有很多人要死去,阎王爷会收走一些好人。

    马吉去了西郊的淞沪警备司令部,他是在一批犯人临刑前为他们做祷告的。他找到一个穿上校军服的男人,男人正在办公室里匆忙地整理一些档案。马吉被一名卫兵带到了他面前,马吉说,是一个叫苏响的人让我来找你的。

    男人手里还拿着一沓档案,听到马吉这样说,他愣了一下停下来。你有什么事?他说。

    马吉说,苏响让我来为一些人做祷告。

    男人愤怒了,他把一沓档案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档案随即乱了,随即他又一拳击在玻璃台板上。桌上的玻璃台板裂开了许多细密的纹路。马吉看到碎纹下面,一个女人穿着旗袍浅笑的样子。这个女人马吉不认识,她叫陈曼丽丽。

    男人就是陶大春,他颓丧地在办公椅上坐了下来,用手托着头,好像是脖子支撑不住他的头颅的样子,又像是奄奄一息的样子。很久以后他无力地挥了一下手说,我满足她的要求,我让看守带你去。

    陶大春又补了一句,苏响把什么都算到了。还是她笑到了最后。

    当马吉被两名持枪的看守带着,走进囚房的时候,看到了那些眼神忧郁的人。他们有的靠墙,有的躺在地上,看上去死气沉沉。马吉为他们做祷告,他不知道该用哪一段祷文,所以他随便地选了一段。这个高鼻子蓝眼睛头发有点儿稀疏的美国半老头子,一边走一边大声祷告:愿人都尊你的名和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食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们的,直到永远……

    马吉一边走一边祷告着。一个女人突然扑了过来,她已经血肉模糊,混身结痂,看不清她的脸容。甚至她的一只眼球已经没有了,深陷下去一个瘆人的小坑。她的双手就撑在木栅栏上,有一只手的手掌不见了手指,另一只手的几只手指也软软地挂着。她的嘴里发出了含混的声音,几个音节在喉咙里翻滚着跌扑出来。她说,能不能给我一支烟。

    马吉是不抽烟的,但那天他宽大的衣袋里刚好藏了一支别人送给他的雪茄。他把雪茄颤抖着递给女人的时候,女人伸过一张嘴来。马吉这才意识到女人的手显然是坏了,一个看守替女人点着了烟。女人猛吸了一口,十分贪婪的样子,然后女人开心地笑起来。女人说,这是雪茄,我见过但我不爱抽。我喜欢小金鼠香烟,我家是浙江诸暨的,知道诸暨吗?

    马吉摇了摇头:猪鸡?

    女人说,那你总知道西施吧?西施?西施是一个女地下党员,打入敌人的内部去了。最后,勾践胜利了,知道勾践吗?他们都是诸暨人。

    马吉懵然地摇了摇头说,我不认识西施,也不认识勾践。

    女人显然有些烦了,猛挥了一下那只已经没有手指的手说,懒得和你说这些。告诉你,我家是书香门弟,我们梅家一门九进士……

    女人就是梅娘。

    这是马吉在上海的最后一次祷告。其实苏响来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行装想要回美国了。走出警备司令部监狱的时候,他抬头看到了破棉絮一样无力的太阳,懒洋洋地半隐半现挂在云层里。马吉选择了一个清晨离开慕尔堂,那天苏响来送他。苏响依然戴着帽子,依然用薄围巾包着嘴。马吉的身边放着一只超大的皮箱,他和一个中国牧师在道别。中国牧师也姓马,他躬着身子十分虔诚地听马吉在交代着什么。马吉其实什么也没有交待,他唯一要求这个叫马大为的中国牧师做的,是替他喂好他的鸽子。

    没几天梅娘和一批人被带了出去,用一辆篷布军车拉到一个废弃的石料仓库。陶大春站在一边监刑,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梅娘身上,他一直以为这个女人和她的丈夫马头熊一样是钢做的,就算你把她拆得七零八落,她也不会向你吐一个字。如果她一定要说话的话,她会这样说,能不能给我一支烟?

    在陶大春的内心里,他对这个女人升起了无限的敬意。囚犯们都转过身去,只有梅娘没有转身,梅娘也在微笑地看着陶大春。陶大春走到梅娘面前,他把一包小金鼠香烟拆开了,抽出一支插在梅娘的嘴里,并且为梅娘点着了烟。梅娘美美地抽了一口,她看到陶大春把剩下的烟和火柴全塞进了她的衣兜里。

    陶大春说,带着香烟上路吧。

    梅娘说,你觉得我像是大户人家出身吗?

    陶大春说,你比秦始皇家的出身还大气。

    梅娘就满足地笑了。就在她抽完最后一口烟的时候,行刑士兵们的长枪都举了起来。预备,一名瘦脖子的军官在一边这样喊。

    陶大春站在一边仍然定定地看着梅娘。所有的人都开始喊共产党万岁,只有陶大春清晰地听到了梅娘的喊声。梅娘是面朝着枪手们站立的,她大声地吼叫着,我的三个孩子,你们要为我活下去!

    那一刻陶大春的神经被梅娘的叫声击中,他突然觉得这批钢一样的人是他和他的党国所摧毁不了的。那天陶大春在枪响过后狼狈地离开了,他的脑门上渗出了虚汗。在那天晚上,陶大春一直不能入睡,他的耳朵里灌满了枪声。陶大春固执地认为,他可能得了耳病。

    第二天早上黄杨木把一张《申报》交给了苏响,苏响看了一眼以后,仔细地把报纸折了起来藏在口袋里。报纸上面有梅娘等人被执行枪决的消息,苏响轻声说,姐。苏响又轻声说,姐。苏响再轻声说,姐姐姐姐姐……苏响呜咽起来,说姐我承认你是书香门弟。

    苏响这样说着的时候,一边的黄杨木眼圈红了。黄杨木说,她是我亲姨。

    苏响知道,无论是鲁叔,还是梅娘,还是自己,还是其他的人都把整个家掷在了血与火中锻打。有时候,他们都来不及留下自己的真实姓名。

    这天黄杨木向苏响传达了组织上的一个新的命令,让苏响转道香港去台湾建立六号电台。苏响接受了命令,她从这间借来暂居的狭小小屋的床底下取出了手风琴,十分专注地拉了一曲《三套车》。有五月的风从窗口漾进来,吹起她的头发。慢慢地,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那天黄杨木紧紧地拥抱了她,在他的心目中苏响永远是一个只能远观的女神。她刚洗的头发散发出阵阵发香,在此后黄杨木的记忆里,就一直有她的发香在飘荡。黄杨木软软地跪了下去,双膝着地,脸紧贴着苏响的小腹。苏响的手垂下来,抚摸着黄杨木略微有些卷曲的头发。她的手指头不经意地触到了黄杨木的脸,脸上湿漉漉的一片。

    苏响说,孩子们在你那儿都好的吧。

    黄杨木说,都好。

    黄杨木又说,我把他们当成我自己的。

    苏响说,在我老家有一种不能长大的树,叫黄杨木。

    黄杨木说,可是我已经长大了。

    苏响就笑了,说我明天早上八点就走。我到你那儿要看看我的孩子们,我怕以后看不到他们。

    黄杨木说,好。但他们不能见你,在天亮以前,任何有可能引起麻烦的事都不能做。

    苏响又笑了,说黄杨木,你果真长大了。

    这是一个五月的雾茫茫的上海清晨,苏响站在一座小院的院门外,她的身边放着一只皮箱。她穿着一袭蓝旗袍,隔着门缝看黄杨木和卢扬、程三思、陈东按高矮站成一排。

    黄杨木说,现在让我们一起来唱《送别》,长亭外,古道边,预备唱。

    三个孩子用稚嫩的声音开始唱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在歌声里苏响决然地拎起了皮箱,大步流星地走在上海的街道上。她一边走,一边泪流满面,合着孩子们的歌声一起大声地唱着: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而她的皮箱夹层里,藏着的是一台被分解的电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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