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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 正文 第5章 上海(三)

所属书籍: 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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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克希离开的日子里,赵前带陈开来去了一趟奉贤。那次陈开来在摇晃的车厢里睡着了,等到层层叠叠的油菜花如悬在空中的地毯般浮现时,他被眼前一群飞舞的蜜蜂所惊醒。

    把车窗摇下后,赵前告诉陈开来,那些蜜蜂是会跳舞的,他们一般跳圆舞和8字舞,为的是给同伴通报新发现的蜜源。

    陈开来有点惊讶,他没想到赵前居然还念念不忘着跳舞。直到赵前和那个奉贤的养蜂人开始收割蜂蜜时,他才终于明白,赵前之所以来这里,原来是为了沈克希。

    她还没有痊愈,赵前说,但我能够照顾的,也只有这些。

    陈开来于是想起赵前的那本《飞鸟集》,里头一些密密麻麻的诗歌,有很多都是关于爱情。他曾经问过一次赵前,如果找一首诗送给沈克希,你会选择哪一首?赵前沉默着笑了,说他最喜欢的是其中一句:有次我们梦见大家都是不相识的。等到醒了,却知道原来是相亲相爱的。

    那天赵前把所有的蜂蜜都装进一个透明罐子里,他说等到哪天胜利了,或许能和沈克希一起,回老家去种几亩油菜,顺带养几箱蜜蜂。他还把手搭上陈开来的肩膀,说既然你是我兄弟,那么到时候一定要送你很多的蜂蜜。

    陈开来在翻滚的春风里笑了,他觉得兄弟这两个字,现在被赵前说出,听起来还挺不错的。这时候,又有一阵细小的风吹过,陈开来恍惚中看见,春天仿佛停歇在了赵前的眼里。

    杜黄桥这天原本比较清闲,如果不是因为有一只蜘蛛攀爬上他那把挂在墙上的三弦,他的心情简直就是愉悦的。现在苍广连正在帮他驱赶那只蜘蛛,耐心而且勤恳。跟澡堂里第一次见面相比,苍广连如今换了一个人,这让杜黄桥觉得,曾经那么一个不可一世的男人,原来也是可以变得服服帖帖的。

    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杜黄桥经常这么想。他想起当初在南京保卫战里,信誓旦旦守城的唐生智竟然跑得比子弹还快,而失去统一指挥的部队,撤退到江边时甚至为了抢夺一艘可以逃命的渔船,相互间举起了枪口。这之后,杜黄桥又收到更为震惊的消息,因为守卫县城的官兵撤退得不见了人影,老家的那幢房子被日本人烧成了一堆废墟。他们一家十几口,全都成了废墟里的尸骨。杜黄桥流下浑浊的眼泪,决定一把火烧掉身上的军服。

    办公桌上76号下属的杭州特工站的专线电话突然响了。杜黄桥对已经赶走蜘蛛的苍广连笑了一下,告诉他可以先出去了,记得把门给带上。

    苏门当晚就收到了赵前送来的那罐蜂蜜。面对那些新鲜透明的液体,她一下子想起了很多,最后微笑着说,我知道你很爱她。

    赵前点燃一根烟,在苏门家的客厅,他突然觉得眼光无处摆放,最后只能盯着手里的火机,并且想起许多年前一个秋日的下午,自己收到了一个法国寄来的包裹。在那扇密闭而幽暗的老虎窗前,赵前记得自己是那样仔细而缓慢地去拆开那个包裹,仿佛只是为了享受这其中漫长的过程。黄昏如约降临,赵前那次最终看见的是一只精美的打火机,如同一片石头,闪耀着寂静的光芒,瞬间让他颤抖不已。那年苏门送给赵前的,是一只法国原产的MYON—1937勉牌自动打火机。和火机一起到达上海的,是苏门留在盒里的一句太戈尔的诗:有一天,我们梦见自己相亲相爱了。可是我醒来,才知道我们早已经是陌路——

    夜风密集地涌进窗口,将赵前身边的那些烟雾送到苏门的眼前。苏门透过烟雾说,沈克希是真正的勇士,值得你去深爱。

    赵前笑得有点凄惶,他其实想告诉苏门,如果有可能,他希望沈克希只是一个洗衣烧饭的妻子,怀抱孩子的母亲。但他又听见苏门说,如果哪天我被捕了,你最好直接给我一颗子弹。因为我有点担心,自己做不到沈克希那样坚强。

    赵前一直望向窗外,很久以后才回头盯着苏门,说,恐怕我枪里的那些子弹,不会同意你被捕。

    杭州特工站通过专线电话传来的情报,让杜黄桥在办公室里足足呆了一个下午。他后来布置出了一个圆满的计划,并且在底牌摊开之前,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出一丁点信息。

    杜黄桥计划下的其中一步,是安排赵前带两名特工去火车南站接人。他告诉赵前,客人是从杭州方向过来,下午一点钟到站。

    队长要我送他去哪里?

    杜黄桥说,我到目前也还不清楚,你只用听客人的就是。

    赵前于是意识到,杜黄桥这次嘴巴很严,那么肯定不是一般的客人。而他此时并不知道,就在五分钟前,苍广连已经接到另外一个任务:带队赶往长钉弄设伏,随时等待任务的下达。

    苍广连那时什么都没问,但他已经能够猜到,立功的机会可能就要来了。这回将要收网的,肯定是一条大鱼。

    陈开来觉得这个上午有点不对劲,因为他看见苍广连离开杜黄桥办公室时,突然就兴奋得精神焕发,连笑容都来不及隐藏。所以他后来去找了杜黄桥一回,随口说今天好像是个好日子,苍队长刚才笑得

    跟油菜花一样。

    杜黄桥正往弹匣里压进一枚一枚的子弹,他想了想,还是将那把枪直接扔给了陈开来。好日子还在后头,杜黄桥说,什么都不用想,一心跟牢我就是。

    陈开来把枪接住后愣了一下,盯着杜黄桥的眼睛说,看样子你好像是要带我去抢钱?废话少说。杜黄桥说,把枪收好!

    那天去火车南站的路上,赵前一直回想着刚才的一幕。就在离开76号时,陈开来突然将他拦住,他看了看坐在后座的两名特务,很及时地抱怨了一句,说办公室里刚才飞进了两只胡蜂,样子还真是有点凶猛。赵前于是想起,头一天去奉贤时,养蜂人曾经说过,他们最担心的就是碰见胡蜂。因为胡蜂会大规模地捕杀蜜蜂,并且劫走他们的存蜜,带去喂养自己的幼虫。

    赵前把车开得很慢,他在考虑,陈开来刻意提到胡蜂,是不是传递的是“捕杀”两字。那么,这个信息是否要去通知一下他的上线苏门?

    杭州特工站来的客人名叫陆小光,他戴了一顶烟灰色的绅士帽子。在两名特工的引领下,穿过上海南站拥挤成罐头一样的人群后,在这天下午的一点零五分上了赵前的车子。

    一名特工为陆小光打开了后车门。陆小光摘下帽子,弹了弹灰尘,只说出三个字:长钉弄!赵前转动钥匙,在车子离开站前路之前,他透过后视镜,再次看了一眼后排的陆小光。

    此刻,等候陆小光到来的杜黄桥就坐在长钉弄的云飞扬茶楼里,在二楼一个靠北的包厢,他正和陈开来以及提前赶到的苍广连打着三个人的麻将。苍广连时不时看一下新买的手表,又看一眼坐他上家的杜黄桥。他感觉时间已经不短了,现在整条长钉弄都布满了自己的手下,可是杜黄桥依旧只顾着抓牌,关于任务的细节还是半个字也没说。那副样子,就连等待杜黄桥开口的陈开来也觉得,好像他是已经遗忘了为什么要带人来到这里。

    那天赵前把车子停下,看了一眼云飞扬茶楼的招牌,正要按响喇叭时,却被陆小光给拦住。顺着陆小光的视线,赵前很快见到急匆匆从茶楼出来的苍广连。他还看见陆小光掏出一叠照片,仔细扫了一眼,这才有点放心地交到苍广连的手中。赵前不会忘记,那叠彩色照片里,清一色全都是一个穿了灰色长衫的中年人,中年人可能是站立在杭州的西湖边,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

    苍广连接过照片,转身去茶楼的路上,回头对赵前轻飘飘地笑了一下。

    赵前于是觉得,留给自己的时间或许已经不多。刚才去南站的路上,他最终给苏门打了一个电话,因为他记得苏门在昨天夜里曾经说过,明天要去完成一项接头任务。苏门还说如果自己被捕了,最好是能够死在赵前的手里。可是赵前的那个电话没有联系上苏门,所以他现在隐隐感觉,眼前狭长笔直的长钉弄里,似乎已经降临了苏门的气息。

    的确不出赵前所料,此时的苏门,马上就要踩上长钉弄的弄堂口。在那片蜿蜒铺就的青石路面上,苏门听见自己的高跟鞋敲击出宁静以及悦耳的声音,类似于一种心跳。苏门这天是要与一个杭州过来的中年人接头,对方的代号叫海叔。她记得许多年前,自己曾经见过海叔一面。那次为了掩人耳目,苏门故意扎起一对调皮的羊角辫,这让海叔盯了她很久,最后说,小姑娘,你老家是哪里,真的想好参加革命了吗?

    我去年就二十了。

    苏门一把将辫子甩到脑后,她希望海叔能够看看清楚,自己其实不是那么孩子气。你在做的事情,你爹他知道吗?

    我听说你也有一个女儿,就被关在南京的老虎桥。苏门接着说,

    就在上个礼拜,我刚刚读过她在监狱里写下的一首诗——

    但是苏门现在并不知道,前一天从杭州过来的海叔,其实已经暴露了身份。就在车到嘉兴的时候,76号杭州站便得知了他第二天要在长钉弄出现的消息。杭州站于是一个专线电话打给了76号直属行动大队队长杜黄桥,请求在抓捕时予以帮助。他们派来的是陆小光,带了一叠海叔站在西湖边的照片,还是彩色的。

    下午的时光走得不紧不慢,在一家杂货铺的凉棚下,苏门掏出一面镜子,好像是为了整理一番自己的妆容。她主要是将那些细碎的发丝重新塞进宽边帽子,然后才留意到,镜子里除了自己的半张脸,还有一直尾随自己的崔恩熙。崔恩熙看上去像个闲逛的路人,她今天带了三把枪,其中一把就塞在左脚的靴子里。

    苏门收起镜子,注视了一眼铅灰色的天空,在崔恩熙看来,她像是要把这天下午的云朵给全部记到心里。午后的长钉弄无比寂静,苏门抬起高跟鞋,脚步迈出的一瞬间,一声清脆的枪响便在天空下毫无征兆地炸裂了开来。

    人群顿时慌乱起来。苏门看见慌乱的人群中,许多早有预谋的面孔,如同一群黑色的鱼,刹那间就从不同的角落里迅猛钻出。

    苏门不动声色地回头,她看了一眼崔恩熙,随即将帽檐压得更低。

    如果时间可以倒退几分钟,坐在云飞扬茶楼结账台里的掌柜,或许能够见到二楼包厢中下来的陈开

    来。陈开来那时手托着一把新疆运来的香瓜子,走下楼梯时偶尔会吐出一两片细碎的瓜子壳。他虽然看上去没心没肺,但是闲散的目光却和茶楼门口的赵前一起发现,此时抓了一叠照片的苍广连,正热烈地穿梭在一帮聊着天南地北的茶瘾客中。苍广连努力让自己显得平常而且普通,可是他匆忙的脚步每停下一次,手里的照片就减少了一张。于是在顷刻之间,那些混迹在场的手下拿到照片后,就全都跟泼到地上的茶汤一样,迅速散开了出去。

    赵前根本没当一回事,他好像是对陈开来笑了笑,抬腿走向一扇侧门时,带走一阵属于这天下午两点钟左右的细小的风。

    陈开来没有停留,即刻跟上了那阵风。

    在茶楼掌柜后来的独自回想里,那天仅仅不到一根烟的工夫,枪声便在侧门方向的几十米距离处炸响了。子弹是陈开来抢先射出的,这让赵前颇感意外。

    赵前看见陈开来把枪收起,他擦了擦枪管,很随意地说出一句,接下去的戏,你来演!然后陈开来就不见了身影。

    那天杜黄桥第一时间赶到了事发现场,他发现赵前抱着一个全身血淋淋的男子,一路狂奔着冲向自己停车的位置。杜黄桥将赵前拦下,仔细盯了他一眼,这才抬手扒开那名中弹男子的眼皮。那是他们行动处的一名手下,额头处有一块刀疤,如果杜黄桥没有记错,他应该是安徽歙县人。

    杜黄桥的眉头深深皱起,他将沾上血的手指在墙上胡乱擦了一把,过了很久才盯着赵前的额头说,送去医院也是白跑一趟,人早就没气了。

    在杜黄桥刀子一般的目光里,赵前有点不敢相信地将尸体放下。然后他脱了带血的西装,告知杜黄桥说,一定是和对方遭遇上了,子弹是迎面射进胸膛的。

    杜黄桥如同什么也没听见,只是快步走出一段路,捡起地上那枚子弹壳,掂在手上觉得它还是热的。是不是柯尔特M1903?赵前说。

    杜黄桥缓缓地笑了,转身望向尸体时,很快想起赵前的配枪应该是日式南部十四。所以他想了想,最终目光忧虑地说,不仅出手快,消失得也快,赵公子你说,咱们是不是碰到了一只猴子?

    可是还没等他把话说完,长钉弄的另外一个方向,枪声又再次响起。杜黄桥只是稍微愣了一下,紧接着又听见一声沉闷的枪响。

    没有人会知道,此时被苍广连堵在半路上的,其实就是急着离开现场的苏门。苍广连对苏门的背影太过熟悉了,所以当他就快要追赶上苏门的高跟鞋时,就毫不犹豫地把枪举起。苍广连的声音比较冰冷,说苏督查,你这是要赶去哪里?!

    苏门怔了一下,停住脚步时考虑是否需要转身,同时她也开始在心里数数,数到第三秒的时候,果真就听见了一声枪响。此时她有十成的把握,子弹就是出自崔恩熙的枪口。因为一般在这种情况下,崔恩熙的位置,一定是在对方难以想象的方向。

    事实证明,苍广连最终让杜黄桥失望了,杜黄桥因此很悲伤。

    那天站在杜黄桥的身边,陈开来看见后背中弹的苍广连瑟瑟发抖,像是在努力摇晃着一面漏洞百出的筛子。苍广连蜷缩在地上,十分惊恐地捂着自己的喉管。他的喉管处也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相继涌出许多滚烫的血,看上去热情洋溢。这让杜黄桥一阵窃喜,却又装作无可奈何。他摇了摇头,把手拢进裤兜后,绕着地上的苍广连焦急地行走了半圈。

    杜黄桥站定,连连感叹,命运怎么会这样安排,苍广连,你真是太不小心了。

    苍广连一阵惊讶,无助地爬行在地上。他那被子弹射中的脖子,看上去已经无法收拾。他对着杜黄桥乱糟糟地挥舞起双手,满嘴是血地想要表达什么,却无论如何也呜咽不出一个像样的字眼。这时候,杜黄桥就显得忧心忡忡,终于忍不住洒下一把热泪。他蹲下身去,耐心得如同手术室里的大夫,嘴里说我的老战友啊,你到底想说什么?能不能大声一点。

    苍广连于是在深刻的绝望中将眼帘垂下,在那阵显而易见的虚情假意里,他觉得如果杜黄桥刚才说的命运可以重写,那么就在崔恩熙推着苏门登上墙头的那一刻,后背已然中弹倒地的他,绝对会继续装死,而不会努力地抬起手腕,想要举枪击落墙头的苏门。而也恰恰是那时,正要跳下墙头的苏门,却抬手朝他无比准确地送出了一颗子弹。子弹像是长了一双眼,直接钻向他的喉管。现在他看见杜黄桥不停地擦拭眼泪,伤感得一塌糊涂。杜黄桥还一把拉过陈开来的手,说来吧,兄弟,你来替我补一枪,来送咱们的苍队长上路。杜黄桥还说,不用犹豫的,他现在就是一堆摆在哪里都显多余的废物。苍广连脸上泛起前所未有的苍凉。他看见陈开来迟疑着不想开枪,但是杜黄桥却催促着他说,不用再等了,你倒是开枪呀。然后杜黄桥就十分有力地抓起陈开来的手,非常果断地帮助他扣下了扳机。

    子弹钻进苍广连的心口,好像是钻进一只破旧的轮胎。苍广连最后觉得,他这一辈子早晚都是破碎的。

    苏门在车厢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车子开得飞快,她看了一眼开车的崔恩熙,转头望向倒车镜时,仿佛看见整个下午的时光都在风驰电掣般的后退。时间后退到长钉弄的弄口附近时,崔恩熙推着苏门跃上了那堵墙壁,然而就在子弹瞄准苍广连并且离开枪管的那一刻,苏门却发现自己的一只高跟鞋突然从墙头滑落了下去。

    正如苏门所担心的,现在杜黄桥就竖立在那堵爬满青苔的墙壁下,他将海叔站在西湖边的照片撕成粉碎,随后就在那些纷飞的碎片里,分明见到了一只美丽动人的高跟鞋。黛染霸花的高跟鞋横躺在地上,多少显得有点孤独,但这并不妨碍杜黄桥及时想起,苏门调任上海时,就是踩着这么一双一模一样的高跟鞋,踏上了特别市政府那段高高的台阶。

    杜黄桥笑了,他眯起眼睛,似乎已经看见苏门那条蓝色的裙子,以及裙子下的玻璃丝袜。在那段陈旧的往事里,杜黄桥突然觉得,苏门闪亮的高跟鞋其实是风情万种。

    杜黄桥说,马上去苏门苏督查家!

    所有的车子全部发动,一无所获的陆小光再次坐上赵前的车子。这个充满疑点的下午,开始让陆小光认真思考,刚才杜黄桥身边那个有点青涩的男子,到底是谁?因为有那么一刻,他曾经感觉对方是那样的面熟,似乎和多年前的杭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此时陆小光闭上很久的眼睛终于睁开,他记起了杭州的春光照相馆,以及一个名叫李木胜的男子。那是一名潜伏了多年的共党,尸体扑到在某个冬天的雪地里。时间要是再往前一点,就是那个下午,他去春光照相馆冲洗照片——

    李木胜的徒弟!陆小光突然叫出一声,他像一枚炸开的鞭炮,声音无比兴奋,说赵公子我记起来了,那时候他胸前挂了一个照相机,他叫李木胜师父。

    赵前却对啰里啰嗦的陆小光一点也不感兴趣,他只是在车子开过一个十字路口时,突然加速,超过了陈开来的车子。他这样想,如果刚才长钉弄接头人是苏门,那么苏门现在未必能赶回到家。

    他叫陈开来,是共党的奸细!陆小光继续激动地说。赵前一脚刹车,盯着陆小光吼了一声,你在胡说什么?我说杜队长身边那小子是奸细,你们都被蒙在了鼓里。

    赵前顿时就笑了,他猛踩一脚油门,说陆小光你不要跟春天里发情的黄狗一样到处咬人。

    杜黄桥非常奇怪,因为他突然看见赵前超越过去的车子冒出一股浓烟,然后就跟没长眼睛一般横冲直撞,如同一头愤怒的公牛。

    赵前的车子已经超越了所有车辆,突然一个刹车。陈开来看到赵前的车子停了下来,横在了车队的前方。接着陈开来随即听见赵前车内传来几声枪响,并且看见赵前的车子,后窗玻璃即刻就碎了。

    那天赵前推开车门后,他就像一个被人抛弃的包裹般滚落到地上。那时他的肩膀已经连中两枪,看上去像两片血红的夕阳。而车内的两名特工和陆小光,却迟迟没有动静。赵前蹒跚着慢慢移动着身体,接着他靠在车子的尾箱上,哆哆嗦嗦地掏出一支555牌香烟衔在嘴里。他看了一眼车上的陆小光,庆幸这个远道而来的杭州人已经跟断气的黄狗一样死透了。

    赵前对着天空美美地吸了一口烟,陈开来看见他手里那只勉牌打火机在黄昏下是金黄色的,而赵前肩膀上那些暗红的血,正无法挽留地滴落到他那双崭新的牛皮靴上。

    杜黄桥扒开人群冲了过去,不由分说地连开两枪,一枪都击中了赵前的右脚背,一枪击中了赵前的左膝盖。赵前的牛皮靴碎了,杜黄桥却笑了。杜黄桥说赵公子你不是喜欢跳舞吗?那你再跳一个给我看看。

    陈开来看见赵前跪倒在这一年春天的马路上,风吹得很慢,路边的行道树的叶片,正绿得发慌。赵前跪在地上,看见泥土一片潮湿,而一抬头,就能看到天空在开始慢慢旋转。他并且见到陈开来的一双眼有点湿润,所以在跪了一会儿后,就猛然站立起,双手伸向背后拔枪。

    杜黄桥大惊失色,将枪里的子弹全部送进了赵前的胸膛。同杜黄桥一样,所有特工的枪都开火了,无数的子弹把赵前整个人打成一个马蜂窝。终于,赵前血肉模糊地委顿在地上,只有带血的眼睛,还炯炯有神地看着前方。

    等到丁阿旺犹豫着上前时,才发现赵前的背后其实根本就没有枪。而且车内的两名特工和陆小光,已经在车内满是是血的死透了。

    他原来是想求死。丁阿旺看着杜黄桥,声音说得很轻,他就是想死!

    陈开来的眼里只剩下疲倦的夕阳。他明白赵前早就已经想好,想要用死来为他荡平所有的道路。而此刻赵前的脸上依旧挂着一丝笑容,就像那天他说,我这一辈子,只搭好兄弟的肩膀。赵前的手上都是凝成了血浆的血,他手中的那只打火机完全被一汪粘乎乎的血浆粘连着。

    这时候杜黄桥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大喝了一声。快,绕过去,去苏督查家!22

    苏门已经到家。她清楚,只有在家里,是不需要任何人来证明她在与不在的。下午刚刚戴过的黑色羊毛呢钟形帽子已经被她在途中处理了,此刻她正在回想是否有其他需要补救的细节时,杜黄桥的车子已经匆匆开到了门口。所有特工都下了车,杜黄桥看了看天色,他向行动队的特务们,慢慢地举起了双手,然后又轻轻地往下压了一下。所有直属行动大队的特务们就又重新坐回了车里。杜黄桥十分明白,苏督查再怎么着也是南京派过来的,不能造次!

    门铃响起,在杜黄桥和陈开来等待崔恩熙开门的时间里,苏门给自己倒了一杯黑方,这种12年陈的苏

    格兰威士忌,是由尊尼沃克家族公司出产,飘荡出的香气让苏门觉得仿佛来自一处遥远的城堡。

    将酒杯托到手里,苏门轻轻荡了荡,听见唱机中的音乐恰好是自己满意的音量。

    推门踩进院子的那一刻,杜黄桥抽了抽鼻子。他抬手将一双细软的皮手套盖到嘴前,好像生怕会在刚刚降临的夜晚不小心着凉。

    客厅里灯火通明,玻璃落地窗的帘子拉开一半,杜黄桥见到的苏门,正在那片光洁的地板上跟随交响乐翩跹起舞。苏门打了一双赤脚,脸上化着比较淡的妆,她那靛蓝色水渍纹缎料的旗袍,正好遮盖到了膝关节的部位。

    杜黄桥不愿浪费时间去敲门,对着洞开的窗口直接叫了一声苏督查,可是在那阵激昂的舞曲声里,独自转圈的苏门似乎充耳不闻。

    是我太斯文吗?杜黄桥对陈开来扯了扯嘴角,说要么就是我这个男人太令人讨厌,人家装聋作哑。走向窗前的时候,杜黄桥一直死死盯着跳舞的苏门。他发现这女人可能在热烈的舞曲中沉浸得太久,所以蓝色旗袍上那片半寸高的小圆角领子,一粒花样百出的盘扣是被她提早解开的。是该透透气了,杜黄桥盯着苏门的脖子,觉得它因为热气腾腾而显得迷人生动,心里又替她想,一个人这样演戏也累的。何况是这种生命攸关之戏。

    那天发现客人到访的苏门诧异着奔向窗口,身上带起的一阵风让杜黄桥闻见一股法国香水的味道,似乎是柠檬、桔子以及薰衣草的配方,有那么一种说不出来的清凉。杜黄桥却掩了掩鼻子,尽量扫一眼灯光下亮闪闪的地板,然后努力把头低下去,终于想出一句能让自己满意的台词说,不用香水的女人没有未来,我猜苏督查刚才在跳的,是施特劳斯的圆舞曲。

    他又敲了敲脑门,盯着陈开来问,帮我记一下,是不是什么《蓝色的多瑙河》?

    苏门灿烂地笑了,在将那粒盘扣比较得体地扣上之前,她想现在面对杜黄桥,最好的回答就是什么也不用说。

    杜黄桥也止不住笑了,他靠在玻璃上再次搜索了一眼地板,最终让视线回到苏门的那双赤脚上,开口道,怎么,苏督查难道就不冷?

    跳舞的女人从来不怕冷,你有没有听说过热舞这个词?

    苏门微笑着,低头弯腰时,一双高跟鞋已经被她从脚边遮盖的窗帘下提起。她又把鞋子套上,看一眼桌上的那杯黑方说,刚开了一瓶上好的洋酒,你们是不是早就闻到了?

    杜黄桥忍不住一阵惊讶,就像他见到踩上高跟鞋的苏门,突然就隔着那层玻璃,在自己的两米开外长高了一截。然后他仔细盯向苏门脚下的鞋子,那对黛染的霸花似乎在提醒他,这个夜晚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可惜今天没有口福喝酒。杜黄桥将想去开门的苏门给拦下,又换了一种凉薄的声音说,我们过来是想告诉苏督查一声,今天出了点事,有个共党分子逃脱了,我们正在四处搜查。

    苏门让脸上的笑容凝固住,内心却是一阵欣喜。她认为既然杜黄桥这么说,那么可以断定,海叔也是安全的。所以她望向杜黄桥转身的背影时,声音中有许多挽留的意思,说既然这么劳苦,那就更应该进来喝一杯。然而却听见杜黄桥头也不回地说,免了。

    那天陈开来最终还是留了下来,不是因为黑方,而是因为苏门说,让陈开来留下!杜黄桥就问,为什么?苏门说,不为什么,让他顺便为我拍几张照片,不可以吗?杜黄桥的脸上就慢慢浮起了笑意,话里有话地说,苏督查今天下午,真是连绵不绝的雅兴。说完,杜黄桥就转身离去,只留下陈开来还站在原地。他的耳朵里还在翁嗡地响着傍晚时分的枪声。

    陈开来始终沉默,似乎被一种无形的虚脱所征服,他很想把自己放倒,在苏门的沙发上一直躺到天亮。这让苏门隐隐意识到,可能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但是苏门什么也没问,她只是浅浅地笑笑。关上吊顶灯的时候,在剩下那盏落地灯柔和的橘黄色光线里,她说,你今天看来有点累。

    说完,苏门仰头一口把酒喝下,这才觉得深刻的疲倦也已经从脚底处升起。她似乎也想把自己给放空,如同那只捏在手里的空空的酒杯。然后她想了想,干脆重新把鞋子给脱了,赤脚拎着酒瓶子,在客厅里走了一圈。她忘了给陈开来倒酒,自己对着酒瓶微微扬起下巴,直接抿了一口,这才勾起那双高跟鞋,笑眯眯地问陈开来,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尺码的?

    陈开来把眼皮抬起,说我同你讲过,一个拍照片的男人,眼睛向来很贼,不差分毫。

    苏门于是再次想起,有一天陈开来摇摇晃晃地离开特工总部前,抽空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他把装了一双鞋子的纸盒放在了一口矮柜上,说你左脚鞋子上的黛染,昨天跳舞时磕碰划开了一道口子。

    苏门愣了一下,说,怎么我自己都没发觉?因为你眼睛没有我那么贼。陈开来说。

    现在苏门替陈开来倒了杯酒,给留声机换上一张唱片的时候,她觉得这一晚的夜色有点浓。她同时想起,那天赵前去米高梅舞厅和陈开来见面接头后,很快就给了她一个电话。在那个电话里,赵前说,断桥是可靠的。

    回到76号的杜黄桥即刻出现在李默群的面前。李默群这回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好像要把办公室里的

    空气全部都换成新的。他两只手捧着一根粗壮的雪茄,缓慢而平静地抽着。隔着那堆烟雾,杜黄桥望向李默群若隐若现的脸,毫不犹豫地说,姓苏的女人肯定有问题。

    说完,杜黄桥把那只鞋子摆到了李默群的桌上。

    李默群把台灯给打开,盯着那只似乎高冷又倔强的鞋子看了很久,最后说,我还真没有看出,这么一只鞋子能有什么问题。

    可是我哪怕闭上眼睛也能看出。杜黄桥说,相信我一次,鞋子上有她同样的香水味道。你晓得的,法国香水,味道一直很长久。

    李默群差点被咬在嘴里的雪茄给呛到了。等到烟雾散尽以后,他却吃吃地笑了,说想不到你还有这种爱好,喜欢闻一个女人脚底板的味道。不过你放心,这事我不会传出去。除非你能从这只鞋子上,给我找出苏门两个字。

    那一刻杜黄桥真想狠狠地敲一敲桌子,不过他最终还是把自己给劝住了,只能望向窗外,悻悻地说,难道就这么算了?

    我一直跟你说算了。

    可是她姓苏的已经是我眼里的一枚钉子,我每天睁眼闭眼,眼睛都会痛。那就跟你的眼睛商量一下,以后不许再痛。

    李默群把雪茄放下,又说我再同你讲一次,只要是面对南京过来的人,你就好好跟我学,学习做一个睁着眼睛的瞎子。他还说难道你忘记了,这方面你是老手啊,在那个叫做仙什么的澡堂里,你一直是这样的呀。

    那天杜黄桥也累了,他什么也不想再说了。而且他知道,这个下午发生的赵前叛逆一事已经着实让李默群心烦,据说情况已经上报给了南京。那么接下去要做的,是要将事件作一次粉饰,如何让它显得鼓舞人心。

    就此,杜黄桥已经考虑过,明天向南京上峰提交详情报告时,关于苍广连的表现,就一笔带过,一个已经死去的人,需要那么多功劳干么?那么此次事件中起到关键作用的,是他一手培养起的陈开来。是陈开来首先发现了赵前的嫌疑,并且在那样的危险境地下,一直咬着赵前的车子追赶,最终将他逼入了绝境。

    你那么高抬陈开来,会不会有点私心?

    举贤不避亲,杜黄桥回答,这小子在南京时和我出生入死,我把他当兄弟。李默群缓慢地笑了,他觉得杜黄桥说得有点急。

    要给活着的人一点盼头,杜黄桥接着说,其实立功也只是画一块饼,吃了上顿不一定有下顿,但我兄弟陈开来,理应赏到这块饼。

    李默群于是说,讲得有道理。23

    在深夜的寒冷真正到来之前,陈开来终于没能忍住心中的伤感。那天他掏出赵前遗留在现场的火机,靠在苏门的沙发上久久地捧在手里,似乎不用打出火苗就能散发一些余温。苏门于是什么都明白了,她说曾经我也有这样一只打火机,可是后来我把它给弄丢了。

    苏门坐到落地灯前,举起火机点燃一根烟。烟雾散开,留给陈开来的是她暗淡的背影。

    陈开来后来看见她翻阅起一本和赵前一模一样的《飞鸟集》,而且她似乎只盯着其中的一句:只有流过血的手指,才能弹出世间的绝响。

    苏门让火机一直燃烧着,她特别喜欢那种航空煤油的气息。最后她恍恍惚惚,又开始在地板上跳起了优美的圆舞曲。她跳得非常认真,仿佛眼前的客厅就是燕京大学的舞厅,而舞厅里就站着一个愿意陪她一辈子跳舞的赵前。苏门跳着跳着,一不小心就摔倒了,膝盖上碰出一团血。然后她对陈开来笑笑,扶着地板站起来又跳,她让陈开来把唱机的音量调高,直到因为不停转圈而将细嫩的脚皮给磨破一层,渗出另外一些新鲜的血。

    苏门倒在地板上,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血,仿佛感觉那是属于赵前身上流出的。她犹豫并且诧异着对陈开来说,我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流这么多的血?

    苏门惊慌失措地微笑着,她让陈开来将自己扶起。

    但是尽管这样,抓着陈开来的手艰难地走了几步,在沙发上无力地躺下时,苏门还是提醒自己要忍住,不能让眼里流出一滴泪。

    陈开来看着她好几处伤口,说,痛吗?

    苏门含着一点点泪花,摇头笑着说,一点也不痛。

    又一个清晨很快到来,让人凉得像是刚从河里被打捞上来。

    在对赵前绵延不绝的思念中,苏门踩着一阵风走向某一条僻静的弄堂。躲开那些散漫的晨起者的目光,就要踩进一幢石库门的石条门槛时,苏门突然有点慌,好像害怕面对这个雾濛濛的早晨。她把迈出去的脚步收回,觉得脚底是软的,整个人都是空的,所有的力气都被眼前的风给吹走。

    缓缓依靠向一截砖墙,苏门目光无助地望向砖缝里唯一一株娇小的青草。她看见草在风中摇晃,就长在一片狭窄的青苔里,头顶着这个清晨最为瘦小的一滴露珠。

    这时候苏门终于哭了,两行泪珠不由自主。她一个人哭得很久,扶着那段墙壁,几乎瘫坐到了地上。后来苏门鼓起勇气,在那间狭小的亭子间里,见到了独居的沈克希。沈克希异常清醒,望着她说,谢谢你这么早过来。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苏门把脸转过去,她担心还会降临另外一场泪水。我晓得了。沈克希竟然微笑了一下,很轻地说,我在为他守灵。

    过了一阵,沈克希又说,但是你刚才敲门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他回来了。

    苏门就把牙齿咬得很紧,她不希望自己哭出声来。

    窗前漏进来的阳光缓慢地游移,在那场似乎是虚构出来的光线里,沈克希后来打开那个透明的罐子,将许多蜂蜜一勺一勺地送进嘴里。她原本因为熬夜而干裂的嘴唇现在渐渐变得细腻,但是她眼含热泪,笑着对苏门说,谢谢你替他送来的这些蜂蜜,很甜。之前我都舍不得吃。

    很久以后,苏门从包里掏出一本《飞鸟集》以及那只勉牌打火机。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把《飞鸟集》的封面给按压平整,然后说,这些都是他的,你给收好。

    沈克希闪着泪花,她看上去是幸福的,说谢谢你把他们还给我。他很爱你,爱得无与伦比,苏门转过头去说,简直让人嫉妒。

    但他更喜爱他心中的理想和信仰。这么多年,一直深埋在心底,排山倒海。所以我会替他战斗下去。就要离开亭子间时,苏门给了沈克希一朵纸扎的小白花,她说我还会再来的,为了同你坐在一起。还说,我们以后要经常在一起。

    沈克希将纸花摆到桌上,那里安放着一张赵前的照片。照片里,赵前站在燕京大学的门牌前,穿了学生装青春无邪地笑着。沈克希说,有件事情拜托你,以后如果我也牺牲了,麻烦你能帮我们照顾孩子。

    苏门转身,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他叫赵小前,再过几天就六岁了。现在住在徽州,就住在他外公家。

    此时的苏门已经走到门口。背对着沈克希,她终于说了一句,我不会让你牺牲。如果你会去看我的孩子,最好替我带些蜂蜜过去。

    苏门最后听见沈克希说,因为这孩子,从没喝过一口我的奶水。24

    南京的嘉奖令三天后到了上海。

    杜黄桥兴奋地弹奏起三弦,这个安静的午后,他的办公桌上,同样安静地躺着一块铜质五等同光勋章。那是上午十点钟光景,李默群主任在76号礼堂亲自颁发给陈开来的。穿着西装的李默群似笑非笑,上台给陈开来颁勋章的时候,陈开来看见他一双手白净、丰厚而且温软,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戏子。然后陈开来便听见,礼堂里那些聚集的特工们响起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

    杜黄桥此刻在弹的是一曲《春江花月夜》,也许是因为开心,他弹得激越并且摇晃着身体。陈开来却无比沉默地坐在他对面,那把杜黄桥曾经借给他的手枪,现在安静地躺在办公桌上。他现在才知道,通过李默群上报给南京政府的材料中,杜黄桥赞扬了他对汪主席的政府无限的赤胆忠心,以及揪出危险分子赵前时,英勇地连开数枪将其击毙。

    弹完曲子,杜黄桥望着一声不吭的陈开来笑了,收起三弦说,你晓得吗,我比自己立功还要开心。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师父。

    就在这时候,窗玻璃上溅起几粒细小而晶莹的雨滴,斜风摇动起窗外的树枝。杜黄桥慢慢收起了笑容,他把桌上那块铜质勋章再次别在了陈开来胸前的衣襟上,温和地说,在想什么?

    陈开来说,我不晓得以后怎么在丁阿旺他们面前做人,我脸皮薄。

    人情比脸皮更薄。杜黄桥说,有了这块铜牌,你以后在特工总部就会有光辉前程。我一个拍照片的,需要什么光辉前程?

    杜黄桥脸上的笑容再次收起,他盯着陈开来的眼睛,强调了一句说,活着就需要光辉前程,不然就是浪费时间。然后他挽起陈开来的肩膀,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册那,今天必须喝一杯!

    那天杜黄桥推着陈开来,一直把他带到了宝珠弄堂里一处普通的石库门民居中,独门小院,门口的门楣下写着“秋风渡”三个字。陈开来在客堂间坐下发了一阵呆,他有点想到,杜黄桥现在是一个人搬到了这里,所以每次下班以后,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回家的杜黄桥如同变了一个人,他给陈开来倒了杯水,便扎上围裙,十分忙碌地穿梭在客堂和灶披间之间。于是没过多久,他就像变戏法一样端出了好几个热菜,并且温了一壶黄酒,利索地捧出一些精致的碗筷。杜黄桥最终擦了把汗,对陈开来说,我让你来猜一猜,今天还有什么要上桌。

    陈开来没有想到的是,杜黄桥最后为他准备的竟然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扬州炒饭。而就在自己拿起筷子的时候,杜黄桥却突然将他拦住。杜黄桥说,等一等,你还没见到更重要的。

    这时候,挡住灶披间的那块帘布被杜黄桥慢慢拉开,里头随即走出一个安静的女子。陈开来顿时愣住了,他无比惊讶地发现,走到杜黄桥身边的竟然是杨小仙。杨小仙居然还活着,她对陈开来一阵微笑,样子十分迷人,解下围裙的时候说,好久不见,听说你还记得我的扬州炒饭。

    陈开来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只是发现,杨小仙的围裙就是杜黄桥刚才扎在身上的那条。而解下围裙

    以后,杨小仙的肚子似乎微微挺起,好像是长胖了一圈。这让陈开来迅速想起,仙浴来澡堂里杨小仙曾经被打烂的一张脸,以及扣在她头发上的一只血淋淋的发夹。那么现在事实很明显,当初被扔上篷布车的其实根本不是杨小仙,那是另外一具尸体,或许只是被杜黄桥套上了一件跟杨小仙同样的衣裳。

    原来小姨娘没死,陈开来说。

    那你就不能开心一点?杜黄桥哈哈大笑,像是一只声音沙哑的喇叭,他说你不能再叫小姨娘,她现在是你师娘。

    陈开来跟随着也笑了,说你让我再仔细想想,她到底怎么就成了我的师娘。

    事实上,陈开来就是有再好的想象力也不会猜到,早在杜黄桥还是仙浴来澡堂半个瞎子的时候,有一天他就搂着杨小仙,把她带到了自己的床板上。那天杨小仙喝得有点多,全身软绵绵的,想要推开杜黄桥时却发现他平常弹拨三弦的手劲道十足,像是捏了一把铁钳。然后杜黄桥十分仔细,一粒一粒地解开杨小仙衣服的扣子,动作非常熟练。他说别动,我不会让你后悔的。杨小仙迷迷糊糊的,她好像看见一团毛茸茸的月光,就在窗口处像苏州河涨潮的春水一样流淌了过去。在被杜黄桥压倒之前,她还在回想着澡堂里今天收了多少竹筹,自己的账本是不是给锁好了。但是兴致勃勃的杜黄桥没过几天便发现,杨小仙竟然是重庆那边安排下的,她在澡堂里负责军统据点的幕后工作。而且她收在手里的竹筹,有几根是空心的,里头藏了一些秘密的情报。为此,杜黄桥挣扎了很多天,终于在另一个夜晚将一叠钞票推给杨小仙。他让杨小仙赶紧离开上海,说现在走还来得及。

    杨小仙笑得有点凉。她原本以为眼睛不好的人心肠总是靠得住的,但是没有想到杜黄桥竟然踢她踢得这么快。

    去余杭,那里是我老家。杜黄桥说,以后我会来接你。你还有家吗?以后是哪一年以后?

    杜黄桥被杨小仙给问住了,考虑了很久,他才站起身子说,明天等你们军统局人员在澡堂里到齐时,特工总部的收网行动就迫不及待要开始了。他还拔出一把枪压在了钞票上,说要是你觉得瞎了眼撞上了一个狗汉奸,那你现在就可以开枪。

    杨小仙吓了一跳,惊恐犹豫着把枪提起的时候,觉得里头的子弹是填满的。她退后一步,把枪口抬起,不由自主地瞄准了杜黄桥。

    不用担心,杜黄桥看着杨小仙的枪口,说,现在弄堂里一个人影也没有,等你开完枪,能有足够的时间离开这里。

    杨小仙抓枪的手战战兢兢,她看见准星里的杜黄桥果然一动不动,他还说得很认真,死在你手里我一点也不后悔,因为你是我这辈子唯一动心的女人。

    月光明晃晃地升起,杨小仙整个身子都抖了抖,并且感觉有一些灰尘落到了眼里。很久以后她瞥了一眼自己的肚子,说,你让我再想一想。

    杨小仙想的是,自己已经有了杜黄桥的孩子。

    在被杜黄桥偷偷养起来的时间里,杨小仙开始更加努力地学习烧饭和做菜。她成了一个细致的家庭主妇,上午时光主要是洗衣熨衣,到了下午,经过一场午休后听一阵留声机。她主要听越剧,有时候也听京剧,不时还抚摸着渐渐浑圆起来的肚皮,跟着筱丹桂或者孟小冬唱上一曲。直到一双手叉着后腰,把自己唱得大汗淋漓。

    那天陈开来一直望着杜黄桥和杨小仙,觉得房间里的一切都是井井有条,所以他后来有点嫉妒地说,原来你们把日子过成了牛郎织女。

    杜黄桥笑了,心满意足地咂一口酒,瞪他一眼说,现在为止你还没叫过一声师娘,是不是她长得不够漂亮?

    陈开来盯着杨小仙,说我见到的师娘从来没有这么漂亮。不过我也在想,这种桃花运是怎么被你给撞上的?

    杨小仙的脸就红了一下,低头张望一眼笑眯眯的杜黄桥。陈开来于是觉得,偷偷过日子的杜黄桥已经成了神仙。他的胡子现在刮得青光光的,抓起两颗花生米扔进嘴里时,似乎已经是一个和蔼的父亲以及与世无争的男人。

    天不绝人,我们杜家终于有后了。杜黄桥嚼着花生米这么说着,就跟陈开来提起了自己的余杭老家。他想起一家十几口,包括一双父母,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以及妻子和两个儿子,全部被日军的飞机炸死。他说守城的国军一枪不发就撤了,我弄他个大爷的。他还想起南京保卫战中,身上有七个枪眼,连腿上都有两三个子弹洞。但他带着仅剩的十八名战友要撤退时,却被告知退路已经被上峰下令给封死。

    陈开来于是也想起,那年作为南京守城部队的随军记者,面对一颗呼啸过来的炮弹,是杜黄桥摘下自己的钢盔,一把扣到他头上,并且瞬间将他扑倒在了泥地里。那次杜黄桥骂得很凶,咆哮成一头狮子,说你是不是不要命了?随后日军攻进南京城,双方展开了巷战。在一次小规模的冲突中,陈开来从一堆尸体中拖出就剩一口气的杜黄桥,手脚忙乱着叫来了军医。那时候杜黄桥蠕动着半片嘴唇,说这是在哪里,我的一双眼睛怎么看不见了?最终在那片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的战场里,陈开来和杜黄

    桥被打散了,两个人各分东西——

    现在陈开来看见,杜黄桥闪着泪光,无比幸福地盯着杨小仙的肚皮,说老天爷不会想到,我杜黄桥不仅没死,现在还有了一个儿子。

    杨小仙不作声张地看了杜黄桥一眼,她给孩子准备的衣裤是粉红色的,因为她觉得躺在自己肚里的是女儿。后来她走去卧室,给陈开来捧出了一套洋服,那是她在王兴昌的呢绒洋服号,用德国进口的“孔士牌”马裤呢为陈开来给定做的。杜黄桥说,你师娘偷偷积攒了钱,说你是全上海最标准的身材。陈开来就在这样的温暖里把洋服穿上,站在吊顶灯下在两个人的眼里转了一圈。他看见杜黄桥和杨小仙都一阵喜悦,杜黄桥感叹说,你要不是我徒弟,我就直接认你当小舅子了。

    陈开来喝得稍微有点多,感觉头顶的吊灯投射出一丛细软的光线,打在身上暖洋洋的。两个人在这样的光线里酒过三巡,杜黄桥再次掏出了那把曾经借给过陈开来的手枪。

    这是勃朗宁M1910,一斤二两重,能装六发子弹。我现在正式送给你,带枪的人永远是处在危险中的,为此我犹豫了半天。杜黄桥抚摸着枪管,说想了半天,还是给你吧!兵荒马乱,可以防身。不过你记住了,用枪要稳准狠,还要快。知道什么叫快吗?

    出手要快。陈开来说。

    还有一种快,叫先下手为强。把枪交给陈开来的时候,杜黄桥又说了一次,先下手为强!

    那天把陈开来送走,杨小仙望着树枝间半个碗口大的月光,对杜黄桥说一个好汉三个帮,你要对陈开来好一些。

    杜黄桥说,我对人好的标准只有一个。什么?

    对我忠诚!

    25

    特工总部直属行动大队在长钉弄的设局围捕,后来被记者大篇幅登上了《字林西报》。陈开来后来发现,在整版大肆宣扬的文字里头,竟然有自己的照片。照片里他佩戴勋章,眼神似乎茫然。

    消息登出的当天,在照相馆二楼的暗房,金宝靠在门板上,咬开一粒瓜子不屑地说,听说你杀了个共产党,你真有本事。

    金宝吃瓜子的时候,把所有嗑出来的瓜子仁都摆放到左手,聚集成一团。然后她对着手掌吹了一口,在把成群的瓜子仁倒进嘴里之前,说你得了多少奖金,可以还我那五千块了。

    陈开来正在收拾一堆洗好的照片,那里有苍广连可怜的尸体,也有76号礼堂里给他颁发奖金的苏门。陈开来盯着照片,觉得苏门的那双眼炯炯有神。

    我在跟你说话。金宝嚼了一口瓜子仁说,你是耳朵聋了还是立功以后架子变大了。陈开来望了金宝很久,他说你当心一点,他们76号一样要对付军统。

    金宝想了想,说,你更应该小心一点。

    但是金宝没有告诉陈开来,就在刚才,她和飓风队队长陶大春见面的时候,陶大春说你们照相馆那个陈开来,现在是特工总部的红人,呆在你身边,还不如我趁早把他给杀了。

    杀谁也不能杀他。金宝说,这人说不定是可以争取的。

    陶大春很轻易地就笑了,说你这样很危险,你好象对这个汉奸有感情。金宝很久没有说话,最后她警告陶大春,没有我同意,谁也不能动手。

    陶大春摇头,他觉得在这件事情上,自己还是很替金宝担心。他还觉得深陷在感情里的女人,大部分都是瞎了眼了。

    1942年的春风在上海彻底深入,陈开来也在特工总部如鱼得水。丁阿旺记得那段时间里,陈开来穿了一套据说是杜黄桥送他的德国料子洋服,所以他经常把一双手拢在质地优良的裤兜里,在很多办公室之间姿态悠闲地进进出出。那时候陈开来要不就是给大家随便拍几张意想不到的照片,要不就是摸出一把进口的浓情巧克力,一颗颗地分给行动队的那帮兄弟。

    自此陈开来平静的生活似乎浪花迭起,他甚至因为是照相师的关系,能经常面见李默群,在他办公室聊一聊类似于春天花粉过敏或者跑马场里该挑选哪一匹快马的话题。坐在李默群的面前,陈开来透过雪茄烟雾以及洁净的玻璃,看见76号院子里的树枝涌现出一排排的嫩芽,有那么一种欣欣向荣的迹象。但他同时也觉得,自己正一步步陷入更深的暗战,这种情况就像那些树木隐藏起来的根系,默默生长在常人无法目睹的暗黑的地底。

    回到照相馆以后,陈开来开始在暗房里研究起照相机的改装。他把一台好好的相机拆得七零八落,让那些细碎的螺丝在桌台上到处滚来滚去。金宝有一次在他背后冷冷地看着,说你是不是想重新造出一台照相机?要是有这本事,你还拍什么照片,干脆去南京路找家店铺卖卖相机。

    陈开来笑了,身子往后一仰,舒展地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说,我现在空闲得像一颗刚刚拆下来的螺

    丝,有本事你就抓紧教我学跳舞。

    金宝于是重新开始教陈开来学跳舞。在米高梅舞厅,陈开来买了很多金宝的舞票,他整晚搂着金宝的腰,在灯光绚烂的舞厅里,死皮赖脸地学会了快三慢四再学探戈,学会了圆舞再学伦巴。直到疲惫的金宝把头搁到他肩膀上,说我累了,你应该请我吃一碗馄饨。

    突然有一天,舞厅散场后,金宝带陈开来去见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那人坐在一盏路灯下,满嘴胡言乱语。金宝把她油腻的长发给撩开,说,能看出她是谁吗?

    陈开来终于认出这是莎莎,也就是那个朱大黑。眼前的莎莎好像已经疯了,金宝说她被六个男人给强奸。你知道指使的人是谁吗?金宝盯着陈开来的眼睛问他。

    陈开来想了想,说知道。那你说是谁?杜黄桥。

    金宝就把头昂起来,一直望向天空的最深处,似乎那样就可以不再听见莎莎凌乱的话语。莎莎在翻来覆去地数着两张脏兮兮的钞票,不停的嘀咕说,广连怎么还不回来,他说过要养我一辈子的,他还说要连我爹娘一起养。

    莎莎说完,动作麻利地翻滚在地,四肢着地像壁虎一样麻利地爬向另一个角落。她发现不远的一只客井盖边上,有人刚刚扔下半张发霉的葱油饼。

    这时候金宝开始动员陈开来,说希望你加入我们军统局的阵营。

    陈开来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不过他看见津津有味吃着葱油饼的莎莎突然惊恐地嚎叫起。莎莎说快跑啊,杜黄桥来了!

    从弄堂口闪出身子的其实是陶大春,他把枪口顶向陈开来的额头。

    陈开来不紧不慢地笑了,盯着陶大春说,杀我能有什么意义?还浪费你的力气,说不定溅你一声血,糟塌了你的衣裳。

    金宝最后挡开陶大春的枪口,说你不能杀他,因为他买了我的舞票,还欠下我一堆钱。你要是杀了他,人死账烂,你替他还钱?

    陶大春觉得有点伤感,一边缓慢地放下了枪,一边说,你只要不怕危险,你就留着他。危不危险我心里知道,金宝说,总之他欠我的钱没还上之前,他不能死!

    苏门踏进照相馆时,陈开来迅速将暗房的门给锁上。但是苏门后来还是进去了,在暗房如同残阳一般血红的光线里,她看见自己的照片差不多就要挂满整片墙壁,也或者说,墙上都是不同的自己。

    苏门数了数,总共有七十九张。

    那时金宝就站在照相馆的门口,她吐出两片瓜子壳的时候,非常不屑地看着瓜子壳飘落到地上。她想起陈开来曾经对自己说过,以后总共要拍一百张苏门的笑脸。于是金宝彻底猜到,陈开来之所以买她那么多舞票,为的还是以后能请苏门那个女人跳舞。所以她曾经阴恻恻地看着陈开来,说,你那是想吃天鹅肉。

    苏门把墙上所有的照片都看完,很长时间里一句话也没说。后来她拿走一张赤脚在家中跳舞的照片,转身对陈开来说,跟我出去一趟。

    陈开来站着不动,说你先把照片给留下。苏门说,我付钱给你总可以吧?

    这跟钞票无关。陈开来说,这是我拍的照片。

    那天苏门把车子开向了郊外,等到视线一片开阔的时候,她从坤包里取出另外一张照片,交给陈开来说,你能认得吗?

    陈开来将照片拿在手里,准确地说,只是半张。然后他一下子懵住了,因为那是一截关于杭州西湖“断桥残雪”的照片,照片中的断桥,正好被撕断了一半。他很快想起自己的口袋中,也有一截这样的照片,此前就夹藏在李木胜的笔记本里。

    将两截照片向中间推移,陈开来发现,他们果然就天衣无缝地重合在了一起。但他还没来得及兴奋,苏门的手枪就指向了他的头顶。苏门已经和海叔重新接上头,她从海叔那儿知道真正的李木胜已经死在那年冬天的春光照相馆门口。所以她现在有理由怀疑,是这个冒名顶替的陈开来,当初出卖了沈克希。

    陈开来辛酸地笑了,差点把眼泪给笑出来,他说如果我是敌人,为何不早点告诉杜黄桥每一个可疑之人?还有,赵前和我在舞厅里接头,当天夜里就会被捕。

    这还不能让我足够相信你。

    那么让我去死,跟我师父李木胜那样去死,跟我兄弟赵前那样去死。这样够了吗?你能满意吗?赵前是你杀死的!

    我倒宁愿替他去死。实话告诉你,那天在长钉弄,开出第一枪的是我,不然杜黄桥的计划早就已经得逞。还有,赵前是因为我而牺牲,他除掉的那个陆小光,知道我在杭州的一切。赵前也是因为你而牺牲,因为如果他不用车子挡住杜黄桥的去路,说不定杜黄桥赶到你家时,你还没有到家。如果你不在家,又不在76号,那么没人为你证明你在哪儿。

    苏门把枪放下,她现在可以相信赵前所说的,断桥是可靠的。事实上,此前她已经向组织征询了意见,如果陈开来意志坚定,可以正式接纳为自己的下线。

    三天后的下午,苏门同意陈开来为新任的“断桥”,替李木胜完成未竟的事业。她告诉陈开来,拿到“沉睡计划”只是第一步,接下去还需要争取寻找一位留洋归来的教授,并且将他护送去延安。

    你就是戴安娜。陈开来说。

    苏门没有回答,只是说,李木胜和这个留洋的教授是老相识,现在他牺牲,我们就失去了优势。

    他是我永远的师父,陈开来望向苏门,说,以前当他的徒弟,我还不够格。但是现在开始,我不会辱没了他。他的信仰就是我信仰,他甘愿牺牲,我也一样甘愿牺牲。

    苏门望着目光坚定而且神态从容的陈开来说,你不怕死?陈开来笑了,说,我连粉身碎骨都不怕!

    26

    陈开来已经为76号及行动处的弟兄们拍下了好多照片,这让他慢慢在特工总部成了红人。

    李默群有次心血来潮,他想知道这一年的天长节,76号有哪些事情是被陈开来收进镜头里将来可以成为存档资料的。陈开来于是想都没想就告诉他,那天上午9点,李主任你和梅机关的影佐将军一起,参加了驻上海日军遥拜天皇寿辰的仪式。你们那时面向东方,高举双手奉祝天皇长命百岁。期间我拍下了现场的全景照,还给你和影佐将军留下了珍贵的单人照。

    还有呢?

    还有就是这天下午,直属大队杜黄桥大队长带着丁阿旺他们去了苏州河边的恒丰面粉厂,他们在那里的地下室抓捕了七名工人赤色分子,缴获一批散发着油墨味的传单及两台滚烫的油印机。我记得当时拍下的传单画面中,硕大的标题是“长夜漫漫,天皇焉能长寿?”。

    李默群在陈开来的滔滔不绝中露出一排牙齿笑了,他咬了咬嘴里的雪茄,眯着眼睛说你小子就是一台照相机,什么七大姑八大姨都被你给装进胶卷里了。

    陈开来第二天被召进了76号的档案室。按照影佐将军的要求,李默群让他抓紧时间,尽快拍下一些秘密档案的备份,以照片形式移交给梅机关保存。那天铁门打开,在挤进窗口的一缕陌生阳光中,陈开来见到一个略微有些发胖的中年人,他叫陈星,是档案室的主任。陈主任深埋在一堆档案卷宗里,像个任劳任怨的勤杂工,一丝不苟地整理着文件。他连头都没抬,就说祝贺你,接下去会忙得像一条狗。

    陈开来当然十分热衷这样的工作,不过苏门也告诉他,像“沉睡计划”这样高级别的情报,怕是很难进入档案室的。但是陈开来还是跟陈主任搞得非常熟络,时不时给他泡杯水,拧一条毛巾,他还说既然咱们都姓陈,我就该叫你一声哥。

    陈星眉头舒展着笑了,觉得什么时候该抽空打开窗户,和陈开来一起晒晒太阳。

    76号的斜对面,是极司菲尔路55号的特工总部特别行动处。那里也有一间档案室,负责文件交发办理的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名叫柳美娜。那天柳美娜过来转交一批档案时,穿了一件紧贴腰身的短腿旗袍,这让档案柜前的陈星忍不住吹了一声轻佻的口哨。陈开来放下照相机一脸坏笑,仔细盯着柳美娜高耸的胸以及顶在胸前的一堆档案,认真地说裁缝给你做的这身旗袍,是不是布料不够用,我要不要帮你松一松?柳美娜抬起鞋尖踢了他一脚,说有种你重新买块布料送我啊。柳美娜去踢陈开来的时候用力有点猛,以至于失去了重心,歪斜在胸前的档案差点就掉落了一地,陈开来于是吓唬她说,当心啊,说不定是绝密文件。这时候他看到柳美娜的脸一下子白了,声音变得很严厉,说你最好小心一点,有些事情别多嘴。如果你还想多活几天的话。

    重庆方面催促金宝下手的命令再次下达。

    金宝坐在很长的深夜里,记忆可以一路退回到杭州的中美咖啡馆舞场。她想起上峰最初的指令,是要她利用美人计,从留着板寸头的日本人铃木身上,设法取到一个胶卷。这项任务,在铃木突然暴毙之前,金宝在自家的床上完成了。然后她到达上海,避开陈开来的眼睛,将洗出来的胶卷交给了上级穿云蜂,于是到了后来知道,胶卷里的内容是日军将要实施名为“沉睡计划”的命令文件。“沉睡计划”是一个名叫星野的博士,为设在南京的日本“荣”字1644部队研究病毒,以及确定病菌投放地。不过星野会对他的研究成果和实施方案进行随机加密,所以既要破译病毒配方,又要破译加密规律。许多个日子以后,当梅机关和宪兵司令部特高课终于出台实施方案,让星野全速推进沉睡计划时,军统了解到,星野在法国留学时的中国同学区洋,是最有可能打开星野大脑的一把钥匙。

    苏门的工作没有落后,她现在也将目标锁定了区洋教授。但是她和金宝一样,不知道此时杜黄桥也已经接到密令,迅速寻找到蛰居在上海的区洋,并且把他给软禁起来。因为只有这样,虽然铃木手中的胶卷被窃取,但中方就是再警惕,也不会影响到星野“沉睡计划”的正常实施。

    事实很明显,三方都在争取寻找同一个目标。而金宝的任务,还需要切断延安方面靠近区洋的可能性,重庆有令,沉睡计划不能让延安的人染指。

    那天苏门告诉陈开来,他那些偷偷洗出的照片里,其中特别行动处柳美娜送往76号档案室的那份档案,对深入了解沉睡计划很有帮助。她还说从今天开始,我们都将踩在刀尖上跳舞。

    27

    冯少像挂在藤上的一只呆瓜。他最近瘦了,想起被变卖掉的火柴厂就半夜里胸痛,老是睡不好觉。在米高梅舞厅霓虹灯基本照不到的角落,他见到舞厅中央的金宝,在一个男人的怀里活蹦乱跳,满足又开心。那时候上海已经是夏天,舞厅里冷气开得很足,这让形单影只的冯少不由抱紧身子。冯少从心底里憎恨冷气,竟然让他在这样一个酷暑的夏日,颤抖着犹如掉进了冰窟。这跟他家曾经拥有的火柴厂里那些有光有热的火柴,是两码事。

    搂着金宝的男人其实是陶大春。冯少现在冷不丁发现,陶大春没有塞进裤子的衬衫底下,就在腰间的部位,有一块东西硬生生的突兀着。冯少认为那会不会是一把枪,也或者是短刀吧,总之绝对不可能是一堆草纸。为此,他很替金宝担心,觉得巨大的危险就藏在哪个腰间。

    舞跳到一半,陶大春将金宝搂得更紧,他把声音尽量放低,说杨小仙还活着,我知道她在哪里。他边说边笑,好像是贴在金宝耳边问她,晚上想去哪家酒楼尝鲜。

    还有呢?金宝说。

    她怀孕了。是杜黄桥的种。

    金宝突然就咯咯咯地笑了,笑得非常响亮。冯少看见她身子往后仰起,要不是陶大春极力搂住,她可能就要跌倒在人群拥挤的舞池里。

    金宝勾起手指,擦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水。手指落下,盖住嘴角,说,不用等,杀!可是一个女的,现在肚里还有孩子。

    杀!金宝依旧微笑着说。

    那天陶大春听金宝说了很多,听她说仙浴来澡堂被围捕的军统成员,其中一名还是个十五岁的男孩。金宝望向舞厅,人群浪花一样摇摆,其中两三个买过他舞票的熟客,偶尔还跟她相互抛几个媚眼。她问陶大春,十五岁的时候你在忙什么?然后又说你不用回答,我只是想提醒你,咱们这个小兄弟,被杜黄桥砍断了两条腿,骨头白花花地露在外边,像是被人从地底刨出来的一堆银。

    夜里杜黄桥像一个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月光洁白,他心情舒畅。刚刚过去的一个下午,他和丁阿旺又逮住了几名军统,现在还在审讯室里伺候着,说不定凌晨就会有结果。这个夏天,在他的带领下,直属行动大队的战绩算是不错的。但尽管这样,他仍然如履薄冰,穿过一条笔直的马路,杜黄桥踩上了那条叫宝珠弄的弄堂。远远的,他已经依稀望见石库门的门楣处,雕刻在青灰砖上的三个字样,是秋风渡。这时候,杜黄桥听见头顶哐当一声,突然落下几块青瓦片,与此同时,石库门的拱形门上很及时地挂下一个灰白色的人影。杜黄桥定睛一看,整个人立刻懵住了,就在半蹲身子,把手摸向后腰想要掏枪的时候,他听见漆黑的门洞里传出一个声音:何必呢?还来得及吗?

    挂在夜空里的,是杜黄桥的妻子杨小仙。她被反剪着双手捆绑着,另外还有一根比较粗的麻绳,是从腋窝底下穿了过去。所以杨小仙不至于被勒死。但她晃荡在空中的时候,由于扎起的头发是被身后的绳子给绑住,于是就只能高昂着脑袋,眼里也只剩下杜黄桥的上半截身子。

    杜黄桥无计可施,昂头看见杨小仙的嘴里被塞了一团脏兮兮的抹布,勉强能够发出类似于脸被摁进一片水里的声音。漆黑的门洞,四周长满野草,被悬挂在那里的杨小仙正在不停地挣扎,看上去如同是

    落地钟里的一截不够稳定的钟摆。

    放她下来。杜黄桥说。他现在已经看清,杨小仙要是继续挣扎,那条套在肚皮隆起处的肥大的裤子,很可能会因为腰带稀松而掉落了下来。

    陶大春样子松垮地坐在一条陈旧的藤椅上。在身边手下为他划亮一根火柴的亮光里,他对着火苗,抽了一口咬在嘴里的哈德门香烟。

    把枪扔过来。陶大春翘起二郎腿,说咱们还是抓紧一点。

    第二天凌晨,陶大春把交易地点选在了苏州河边,当三名昨天被捕的军统人员在杜黄桥眼里走向对岸时,挣脱开绑绳的杨小仙也挺着肚子颤颤巍巍地踩上了一座简陋的木桥。晨光微微地露出,杜黄桥听见右手边的黄浦江方向,传来两声沉闷的汽笛。很快,陶大春他们的脚踏车队就跳动着不见了身影,于是在杜黄桥眼里飘荡的,就只剩下了潮湿的水雾。

    杜黄桥悲喜交集,像一截被拦腰砍断的木头,呆呆地竖立在这个白茫茫的清晨。他感觉杨小仙轻轻推了自己一把,说,走,回去了。可是杜黄桥一下子蹲坐到地上,泣不成声。他哭成了一个泪人,望向陶大春他们消失的方向,说走不了啦,都给搭进去了。

    这时候杨小仙就笑了,一把抓起杜黄桥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那天陈开来又过去宝珠弄的秋风渡石库门吃饭,在那间熟悉的宅子里,杨小仙一直站在他跟前,看他马不停蹄地扒拉着碗里的扬州炒饭。后来杨小仙等不及了,翻来覆去地劝说他,你回杭州吧,别在上海呆了。

    上海不让我吃饭吗?陈开来捧着饭碗说。

    杨小仙于是细细地望向杜黄桥。她看见杜黄桥在自己喷出的烟雾里不露声色地叹了一口气,虽然夜已经有点凉,但他还是满头大汗。

    咱们或许会死得很惨。杜黄桥说。没事,我命很硬。

    再硬也硬不过枪子。杜黄桥说完这句,便开始十分想念他的余杭老家。

    杨小仙最终是被两把西餐刀给干掉的,就在他们自己家的客堂间里。闪亮的西餐刀一把插在心窝处,一把留在了肚皮上。她刚炒好的一盘小青菜在地砖上打翻,和她所有涌出的血混合在了一起,所以如果有人远远的看过去,会误以为打翻在地上的,是一盘暗红色的炒苋菜。

    那天杜黄桥也是刚刚踩进宝珠弄,那时候夕阳西下,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杜黄桥对这样的声音太过敏感,也一直恐惧,拔枪的时候,他望见对面的门洞里,几个男人黑压压的破门而出。枪声即刻撞击在一起,杜黄桥的手臂中了一枪,等他带着一批特工回头赶到时,家里已经人去楼空。他看见杨小仙的血流光了,整个人像揉成一团的苍白的纸。在被飓风队的锄奸队员顶在门板上时,杨小仙依旧听见杜黄桥回家的脚步声,非常清晰,于是她拼尽全力惊叫了一声。

    也就是这声惊呼,给杜黄桥留了一条命。飓风队原本更想要的,是杜黄桥的尸体。

    死去的杨小仙,就躺在陶大春原来坐过的那把旧藤椅上。杜黄桥没有让他那些手下进屋,而是一个人跪在她身边,照例在她隆起的肚皮上深情地抚摸。只是这一次,他摸到了西餐刀并不锋利的刀刃以及刀刃边杨小仙张开的伤口。血糊了杜黄桥一手,他抬起后胡乱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心里十分平静地说,我会为你报仇!

    杜黄桥这次反而没有泣不成声,他只是抱着杨小仙,一抱就是半天。月光一点一点倾斜,照进屋里打在杜黄桥带血的脸上,杜黄桥抱着杨小仙一脚踢开门板,最终脸上慢慢地露出狰狞的笑容。

    那天金宝一直在月光下抽烟,手中烧剩的烟屁股好几次烫到了手指头。陶大春就坐在她对面,想了想说,没想到你这么决绝。你是不是后悔了。

    有什么好后悔的。金宝说,是债,总是要还的。

    后来等到陶大春离开,金宝的眼泪才终于夺眶而出。她抓了一团乱糟糟的毛巾,感觉泪水像刹不住的车一样,怎么擦也擦不完。

    杜黄桥第二天就把陈开来吊在了房梁上。他拎着一壶早就喝光的酒,走得摇摇晃晃,说我们一家住的地方,只有你一个人来过。我把你当成最好的兄弟,你却把我给卖了。

    陈开来一声不吭,任凭那盏法国吊灯在他头顶不停地晃荡,炙热的光线一直烧灼着头皮。杜黄桥一把揪住他衣领,子弹上膛后说,背叛师门,是死罪。

    被吊起的陈开来俯视着杜黄桥,看见他青筋暴露,满头大汗。他说你要是不介意,给师娘打扮一下,我给你们一家三口拍一张合照。

    最后杜黄桥落寞地把门给锁上,然后将钥匙扔向了远处。他发誓再也不来秋风渡,也不会再娶妻生子。而他接下去要做的,只是寻找军统飓风队复仇。在很长的时间里,他跪在弄堂的一角,把脸贴在深夜凉爽的青砖墙上。陈开来一直陪着他,听见墙缝里一只深藏不露的蟋蟀,没心没肺地鸣叫了很长时间。

    后来回到照相馆,陈开来把床上的金宝一把揪了起来。金宝说怎么了,难道你心血来潮想要非礼我?陈开来说,你做梦!人是你杀的?

    金宝就扯了扯自己的睡衣,然后再次点起一根仙女牌香烟。把烟抽完的时候,她神情淡然,说,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好好拍你的照片,少管闲事。

    说完,金宝重新躺下。好像身边根本就没有陈开来这个人。28

    两个礼拜后,李默群将丁阿旺骂得狗血喷头。他将杯里刚泡开的茶水泼在丁阿旺的脸上,骂他是个废物,指头差点就要戳进丁阿旺的眼眶里。一连三天,丁阿旺的车子用完了一箱汽油,跑遍整个上海也没能找到杜黄桥。除了76号在上海的众多分支机构,丁阿旺还给警察局打了无数个电话。现在他怀疑,如果不是军统的飓风队把他给干掉了,杜黄桥就是哪个夜晚把酒喝饱了,一脚踩空掉进去苏州河里。

    站在李默群面前,全身湿哒哒的丁阿旺想痛哭一场,他的鼻尖处趴着两片龙井茶,碧绿、服帖,而且依旧滚烫。丁阿旺不敢确定,自己要不要及时把它们给摘取下来。

    杜黄桥的确把自己卖给了酒壶,自打杨小仙死后,他就满身酒气地穿梭在赌场和妓院里。有一次在好莱坞棋牌馆,醉醺醺的杜黄桥输急了眼,掏出袋里仅有的一张钞票盖在桌上。这一幕最后成了棋牌馆天大的笑话,因为抓在杜黄桥手里的,竟然是一张折叠起的月历牌,并且在19号那天,用红色墨水画了个圆圈。荷官惊讶了一阵,问他这位爷叔,您这是哪家银行的钞票?杜黄桥的酒醒了一半,什么也没说,低头从人群中挤出。随后他去了四马路上的丽春坊,那张鸳鸯戏水的床单上,杜黄桥在一个长得极为肥胖的女人身上摇摆了两下身子,咬咬牙突然就哭了。哭得愁肠百转,悲痛欲绝。

    往事历历在目。杜黄桥实在不忍想起,就在这个月的月初,国父医院妇产科医生曾经告诉过他,19号是他儿子的预产期。那次杜黄桥把一叠钞票扔进医生的听诊盒子里,扬言说真要是被你说中了我能有个儿子,19号我再送你两倍的美金。

    现在杜黄桥泪水涟涟,望向包房里的挂钟时,日历已经显示是26号。

    丽春坊从亨得利钟表行买来的德国挂钟,这时候突然当的一声敲响,吓得床单上的杜黄桥打了个冷颤。他把挂在嘴角的眼泪和鼻涕一起擦掉,瞬间笑得很难看,心想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然后就抽出塞到枕头底下的左轮手枪,赤条条靠到床板上,瞄准那个正在穿衣的女人,朝她肥胖的屁股连续开了三枪。

    床单上的鸳鸯,瞬间浮游在一片血水里。

    杜黄桥最终被塞进车子,是因为这天他离开四马路上的丽春坊后,又喷着酒气对着交通岗亭扫射出一排子弹。这让出门正要上街维持秩序的交通警一路逃蹿,在杜黄桥兴奋的子弹里,他跳动成一只激烈的蚂蚱,嘴上不停呼喊着他的姆妈。

    终于,梅机关影佐将军在特工总部的羁押室里大发雷霆,如果不是看在李默群主任的面上,酒气熏天醉得像一坨烂泥的杜黄桥就算不就地枪决,也可能当场就要被撤职查办。

    冯少对金宝的担心与日俱增,那天他鼓起勇气,站到金宝面前说,我还有一点钱,我带你去重庆行不行。哪怕是香港也可以啊,冯少说,我们去那里再开一家火柴厂,规模小一点的。

    金宝说不行,我以后就只会站在上海了,你就把我想象成一根电线杆。

    冯少一阵苦笑,他想金宝要是真的瘦成一截电线杆,自己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上海?他现在虽然已经有些拮据,但依旧坚持着给金宝买花,只是花的数量似乎有所减少,有时候看起来也不是那么新鲜。金宝说,听好了,以后不准给我买花。

    那我留在上海干啥?

    请我吃馄饨吧。金宝说,馄饨比花实惠。

    冯少点点头,离开照相馆走出很远一段路,又回头对金宝充满忧虑地说,你要当心一点的。

    东亚政治研究所所长苏三省专门为星野准备了一幢密闭的小楼,里头摆满瓶瓶罐罐以及量筒试管和各种化学品等。站在一堆玻璃的反光前,星野神情专注,他左手搓捏着自己的一根胡子,把目光眯成一条缝。星野是个怪异的男人,矮小的个子怕见光,同时也怕吹风。他不愿和那些日军军医一起工作,只想守着一个单独的空间。

    负责保卫工作的是杜黄桥手下的行动六队,清一色刚刚上任的特工队员,直接从76号那边调了过来。星野让他们关闭所有窗户,还另外在窗户上敲了很多钉子。于是在层层布置的窗帘后,他开始剥吃很多生冷的食物,并且动不动就喜欢解剖活体。解剖活体的时候,星野的双眼才闪闪发光,他希望自己研究的细菌武器能够所向披靡。

    很多信息汇集到了苏门那里,苏门作好的准备是向星野推荐一个名叫郑佳勋的京都大学医学女博士。此外郑博士还会带上一个助手,这人就是沈克希。

    沈克希顺利到了郑佳勋的身边。陈开来问苏门,接下去该怎么办?苏门沉默良久,说了一个字:等。

    米高梅舞厅举行舞皇后选举派对的那次,金宝让陈开来给她拍一些照片。可是盛装登场的金宝最终落选了,她站在冷气的出风口前,好让全身显得更加凉快一点。面对多少有点失望的陈开来,她说热都热死了,皇冠就让给那个叫莉莉安的女人吧。

    陈开来后来看见,在一处光影交错的角落里,金宝和一个微微有些发胖的女人聊得正欢。那人是报馆记者,对舞皇后选举这样的新闻充满了兴趣,她安慰金宝,明年还可以再来的。

    事实上,这个稍微有些发胖的女人就是郑佳勋。她是重庆磁器口过来的,在军统的安排下,成了一个冒名顶替的医学博士。这一切做得很完美,完美到逃过了苏门的眼睛。

    郑佳勋看上去温软得体,经常浅浅地笑,这让星野觉得工作时得心应手。可是沈克希已经注意到她目光中偶尔闪过的一丝寒意,以及她右手虎口略微有些褪去的老茧,那是老特工常年练枪后才会留下的印记。虽然她已经在那个部位作了适当的处理,但是仍然不能逃过沈克希的眼睛。

    进去研究所之前,沈克希和苏门有个约定,重要信息将通过被毒死的小白鼠的尸体给传递出去。星野实验室的外围,有个专门处理实验垃圾的焚烧场。苏门在那里安排了自己人。

    在实验室漫长的黑夜里,沈克希时常是睁着双眼熬到天明。那样凝滞沉稳的时光里,她会把所有的回忆都交给一个叫赵前的人。实验室里漏不进一点月光,沈克希浅浅地含上一口蜂蜜,觉得心里是甜的。

    沈克希能够将“沉睡计划”配方秘密拍成照片的那次,是因为星野突发哮喘。那天星野像只上岸的鱼,张开嘴巴剧烈地呼吸,好像所有的空气都不够他用了。所以在郑佳勋将他送去休息室的时间里,沈克希很及时地掏出了微型照相机。

    郑佳勋的想法和沈克希如出一辙。就在返回实验室的时候,她看着忙完的沈克希,想起那天在米高梅舞厅,当听说自己身边会被安排一个助手时,她的上司金宝曾对她说,小心提防,水深危险。

    郑佳勋深深地看了一眼沈克希,说我知道你一定有特殊身份,但你不能阻碍我,不然就是死。然后她开始认真细致的拍照,却全然没有想到被送回休息室的星野此时已经站在身后。星野冷冷地笑了,继续搓捏那根细长的胡子。他根本没有哮喘,只是在面对花粉时装出一副旧病复发的样子。

    星野对郑佳勋说,把胶卷交出来,你或许还能活下去。郑佳勋什么也不说,抬手掀翻桌上的酒精灯,索性就把整个实验室给点燃。

    没有月光的实验室一下子挤满了火光,负责安保工作的行动六队的特工推门冲进时,恼怒的星野一铁锤挥了下去,即刻就敲断了郑佳勋的手臂。郑佳勋瘫倒在地上,看见星野将刚刚培植的细菌撒向她破碎的伤口。星野同时将一块生鱼片扔进嘴里,说挡我者,死!

    沈克希一下子看见,火光烧得更猛了。

    29

    杜黄桥将车子刹住。他让自己暂时留在车里,冷眼注视着东亚政治研究所院内慌乱升腾的火苗,那一定是星野研究所,在一阵熊熊的火光中被渐渐吞没。月色如水,却是一壶烧开的水。最后呜啦呜啦过来两辆消防车,如同在杜黄桥的眼里给这个火光冲天的夏夜泼洒了一场雨。

    此前,杜黄桥在办公室里被一堆事无巨细的财务报表所包围,坐他对面的是严厉的苏门。苏门随手翻了几页报表,让声音尽量做到委婉,说杜队长,其实我很想帮你,只是很多时候,做假也需要做得稍微逼真一点。

    杜黄桥深深看了一眼苏门,心想世界上可以做假的何止是财务报表,有些人的身份,甚至都是一件逼真的赝品。这时候他桌上的电话响了,话筒提起时,他和苏门一同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像是那边的电话线给烧着了。

    杜黄桥很快搁下电话,盯着苏门说,请你跟我过去研究所一趟。

    研究所的临时休息室,即刻变成了审讯室。陈开来记得那幢楼上下三层,每层几十平米的房子,因为被消防枪冲刷过了一阵,看上去更像是台风天里一艘破败的渔船,到处漂浮起烧焦的碎屑。郑佳勋被缴获的微型照相机就摆在桌上,如同一盒潮湿的火柴。陈开来仔细看了几眼,觉得郑佳勋现在怎么也不像是米高梅舞厅曾经出现的那个摄影女记者。现在她右手的胳膊处,有一截断裂开的骨头。骨头戳开了皮肉,那种骨肉分离的样子,让人想起不忍直视的车祸现场。

    沈克希则低着头,想要避开所有人的目光。

    杜黄桥久久地盯着郑佳勋,有那么一刻,他甚至产生一种错觉,好像眼前的两个女人,刚刚只是和星野玩了一种新奇的游戏。

    这种游戏一定是很刺激,杜黄桥想。他把钉在窗洞前被烧毁了一半的木板给掰开,推开窗后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窗外依旧是一地的月光,这让他漫不经心地想起,如果两个女人只允许活下来一个,那么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听见许多真心话?

    要不现在就开始吧。杜黄桥突然转头,说你们两个比一比,赢的那个人,我明天早上请她喝一碗大壶春煎饺店的甜豆浆。

    星野的目光闪亮成午后炙热的阳光,他可能是被杜黄桥的话所吸引,笑着说那么谁要是输了,我就来负责给她解剖。说不定她肚子里,还会有另外的胶卷。

    苏门走出休息室,走到政治研究所院子的月光里。和陈开来一样,她刚才一直不敢望向沈克希。

    《欢乐颂》的钢琴曲就是在这时响起,那是星野最为喜爱的一首曲子。触碰着有点潮湿的琴键,星野跳动起手指,他回头看了一眼沈克希和郑佳勋,感觉这个充满悬念的夜晚突然显得灵动而且光滑,让人非常期待。

    苏门后来知道,那天是郑佳勋首先开口,供出了如今军统在上海最为隐秘的集结地—宝珠弄的秋风渡石库门。郑佳勋那时提着血淋淋的手臂,迎着杜黄桥的目光说,他们就住在你原先那间房里。那盏法国吊灯,听说总共有十八个灯泡。

    杜黄桥惊诧得一塌糊涂,他瞬间意识到,飓风队在选择聚集点时的想象力实在是非同寻常。现在他仿佛又看见法国吊灯下那两把西餐刀,修长而且锋利,刺穿了整个夏天。

    杜黄桥说,围捕!

    但是沈克希低着头笑了,她说所谓的军统老巢会不会是一场骗人的把戏。你们要是这就过去,反而是通知了军统,他们在研究所这边的暗线已经暴露。

    说完,沈克希盯着自己刚刚受了伤的手。可能是因为非常疼痛,她那只手搭在桌面上不停地颤抖。郑佳勋感觉遇上了真正的对手,她盯着沈克希看了很久。

    陈开来的心中同苏门一样,正经历着一场惊涛骇浪。有那么一刻,他想起了遥远的诸暨,以及扎了两条辫子的女孩沈克希。那年沈克希特别天真也特别爱笑,牵着远房表弟陈开来在斯宅的千柱屋里一直奔跑。

    她是中共。郑佳勋突然指向沈克希,急促地说,她在敲摩斯密码。看到没?她还在敲密码。

    所有人都望向沈克希颤抖的手指,也或许是敲击的手指。的确,她敲得平稳又有节奏,好像就坐在一台发报机前。

    杜黄桥猛地将沈克希给按住,目光在房间里迅速搜索。他不懂发报,也没有学过摩斯密码,但此刻却十分相信郑佳勋的指证。

    你很快就要赢了。杜黄桥最后望向郑佳勋,就连笑容也在鼓励她,说你只要告诉我,她刚才到底敲了什么?

    那天苏门重新回到审讯室时,听见郑佳勋对好奇的杜黄桥说,她敲了三六九。没错,就是三六九。她用的是最为平常的摩斯码。她还说,这是星野先生实验室里的密码。

    沈克希顿时被激怒了,她猝不及防地挣脱开杜黄桥,把脸抬起并且转向他时,说你要看仔细了,我这手,本身就一直在抖。

    月光摇晃了一下。也就是在这时,杜黄桥突然电光火石般想起,眼前这个烫着波浪头的女人,就是他当初在澡堂里派丁阿旺假意救回的女中共。只不过她那时是满脸的血污,脸皮肿胀,头发也乱得象个鸡窝,而自己那时也差不多是半个瞎子。

    杜黄桥于是笑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沈克希整个晚上都低垂着脑袋,而为了掩饰身份,她之前几乎一句话也没说。

    星野的琴声正在迈向高潮,杜黄桥却一个耳光甩在了沈克希的脸上。他随后揪住沈克希的长发,将她死死按在桌上,然后抽出一把刀,刀光一闪后立刻就咔擦一声,将沈克希右手的食指给整段切割下。杜黄桥用刀尖挑动了一回那截断指,说,摩斯码,我看你还怎么敲。

    沈克希痛得大汗淋漓,星野的琴声也在此时突然戛然而止。杜黄桥有点茫然,转头望去时,却发现钢琴前的星野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星野是被郑佳勋所偷袭,他实在太沉迷于《欢乐颂》了,徜徉在那样的氛围中,就在最后几个音符即将跳出时,慢慢靠近他身后的郑佳勋却再次托起那条断裂的手臂。陈开来记得那天飘荡的琴声略微抖动了一下,然后他就转头看见,郑佳勋手肘上的那截锋利的断骨,已经毫不犹豫地插进了星野的脖子。星野很惊讶,觉得喉管一下子被什么给堵住了,呼吸突然变得很困难。随后他便见到一滴鲜红的血,的确只有饱满的一滴,就那样惊心动魄地掉落在那排黑白相映的琴键上。接着,才是一片血哗地下来,像一场小型的瀑布。

    僵坐在琴凳上的星野,诧异地望向杜黄桥,他的嘴角微不足道地抽动了一下,想要继续弹琴的双手,却一直无力地停在了空中。这时候,他的眼角处闪现出清澈的泪光。

    星野死了。因为沈克希冲上前去,又猛地推送了一把郑佳勋的手臂。所以那截骨头,几乎笔直地穿透了他的脖颈。

    郑佳勋感到庆幸,昏倒之前,她看了一眼沈克希,觉得这场两个人一起合谋的戏,现在终于谢幕了。其实就在杜黄桥拆掉窗板推开窗,放言要让沈克希和郑佳勋互咬指证时,沈克希就背对着杜黄桥,迅速给郑佳勋敲出了一段密码。那时沈克希的暗语是:我们都没有可能活下去。只有杀掉星野,才能掐灭沉睡计划。我愿意同你一起死!

    郑佳勋那时沉默片刻,她没想到,沈克希看似柔软的目光,其实比她更为决绝。所以她回敲了一段摩斯码:需要我怎么做?

    沈克希跳动的手指于是就告诉郑佳勋:击杀星野之前,帮我读出一段密码。

    那天陈开来和苏门一起见证了沈克希和郑佳勋的牺牲,她们是被星野的几个随从用刺刀给绞死的。她们的身上都被扎了好多个窟窿,刚开始的时候,血在那些红色的洞眼里犹豫了一阵,然后才一发不可收拾地涌出。最后郑佳勋满意地笑了,她望着沈克希,好像在同她说,我们都赢了。

    沈克希最后扑倒在星野的钢琴架上,盯着那两页翻开的琴谱,她好像想起了很多。而且那时候只有苏门看见,沈克希的手指还在跳动。苏门强忍住眼泪,不让它们挤出来一滴,因为她分明已经收到,沈克希是在用摩斯码对她说:原谅我不能跟你们说一声再见——我先替我儿子赵小前谢谢你的蜂蜜。杜黄桥这天满怀着猜忌和愤怒,他原本以为郑佳勋说出的三六九完全可以证明沈克希在现场有同伴,那么除了自己和星野的随从,剩下的就只有陈开来和苏门。但是后来的事实又似乎证明,这完全可能是两个女人在串通好了算计他,目的只是为了引开他的注意,给刺杀星野创造良机。不过杜黄桥后来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苏门,他说刚才有一段时间,你怎么一个人离开了审讯室?

    苏门对此显得很不耐烦,最后她拎起坤包,瞥了一眼钢琴架上血肉模糊的沈克希说,我早就已经猜到会有什么结局,请你理解一下,毕竟我也是女人。还有,我怕见到血。

    杜黄桥眨了眨眼,觉得没有继续开口的必要。但他终究还是漏了一点,就在郑佳勋叫喊出沈克希的密码之后,回到审讯室的苏门很快就再次离开。而此时,苏门的坤包里已经多出了一个蓝色的玻璃瓶,那是她离开后去隔壁的标本陈列室中取到的,里面浸泡了一只四肢张开的青蛙。那只蓝色的玻璃瓶,贴在上面的标签早就被苏门一点一点给撕碎。它原本显示,这只死去的青蛙,是实验室的第369号标本。

    30

    苏门家窗帘低垂,陈开来把身子深陷在沙发里,陷入长久的沉默。我对不起他们,苏门说,他们两个是那么相爱。

    陈开来盯着杯子里的黑方,什么也不想再说。他记得在诸暨那幢千柱屋大宅门口那片巨大的空地上,有一天挤满了人,他们全都坐在了一起,好像是为了拍一张全家福。那时候沈克希有一粒小虎牙,她和陈开来都对照相师带来的支架相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两个人后来一起钻进了相机后面的那层幕布,陈开来盯着照相机说,这里面能装得下那么多人吗?

    沈克希想了想,说这里面能装得下全世界的漂亮。什么是全世界的漂亮?

    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很多很多的漂亮。等我长大了,也要装下全世界的漂亮——

    你在想什么?苏门看着陈开来。陈开来的思绪从遥远的童年被拉了回来,我在想小时候,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钻进了一架相机里。陈开来说。

    苏门说,能不能抱我一下?

    陈开来就起身,缓慢地走了过去,从背后抱住了苏门。他看见很深的夜色,也突然觉得苏门的身子有些冷。这时候他才发现,苏门面前摊开的那本《飞鸟集》,就在翻开的那页上,用红笔划过的一句话清晰可见:有一次我们梦见大家都是不相识的。等到我们醒了,却知道我们原来是相亲相爱的。

    陈开来说,赵前以前背过这句诗,他说这是一句刻骨铭心的诗。

    苏门的脸上轻微哀伤的笑容,我就是因为在燕京大学里,听他对我背了这句诗,所以才喜欢上了《飞鸟集》。

    陈开来便一下子全都明白了。很久以后,他才轻声地说,他爱的人是你。苏门继续微笑着,不过是微笑的时候,眼圈越来越红。她说我晓得。

    陈开来说,其实沈克希也明白的。苏门又说,我晓得。

    你和沈克希其实是在相互较劲,这样有意思吗?苏门无力地笑了,说,较劲总比没劲有意思。

    金宝很快就知道了她的下线郑佳勋的死讯,那是陈开来同她说起的。在重庆军统设计的密线网络里,代号“财神”的金宝,手下有两个“散财童子”,除了照相馆里打杂当徒弟的新祥,就是隐藏极深的郑佳勋。

    那天更深的夜里,金宝正在细心地吃一块东坡肉,她好像听见陈开来说,她一定是你们那边的人!

    金宝没有响,继续吃着东坡肉。她的嘴唇油光光的,却没有心情去擦一擦。她主要是在啃那块有嚼劲的皮。

    陈开来说,她死得很壮烈,这辈子值了。

    金宝把头抬起,嘴里塞着一块肉,口齿含混地说,谢谢你这么说。陈开来转头看向金宝的时候,金宝咧开嘴笑了,脸上白花花的一片水。

    而杜黄桥则依旧肯定,星野身边的助手沈克希,和苏门有着很大的关联。他突然觉得必须要和苏门开始较量了。在李默群的办公室里,杜黄桥说,这个人好比是一种牙病,看着没伤着人,但是能痛死你。

    李默群沉默了很久,星野的死让他无法回避,失职的人员当然包括杜黄桥,是他派出了行动六队保护星野。也包括苏三省,因为星野研究所设在苏三星的政治研究所。而最大的责任人,当然是李默群,他掌控着整个的76号特工总部。所以他最后说,她刚来上海的时候,也差一点把我给整死了,幸好俞应祥死了,所有的线索都断了。

    杜黄桥说,那我能向他开刀吗?只要有证据,我可以让她死得很惨。

    李默群想了想,把脸别向了窗外说,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听清你刚才同我说了什么。杜黄桥站起,脸上露出了微笑,说,那我明白了。

    31

    又一次送金宝回到照相馆的冯少,麻利地从金宝的小坤包里摸索出钥匙替她打开了门。金宝破天荒没有喝醉,不过是打了一个绵长的酒嗝,酒气就在夜色里四处乱蹿。金宝回过头来朝冯少笑了一下,她说你回吧。那时候的冯少就站在不远处路灯光下,他的白色西装显得有些肥大,而头发稀疏地被风吹起,黑色的大框眼睛挡住了他大半张脸。所以总的来说,他在路灯光稀薄的光线下,显得瘦弱而孤凉。

    就在金宝走进照相馆内,想要合上门的时候,被冯少叫住了。冯少依旧站在那堆光线中,说,金宝。金宝就透过那没有合上的一掌宽的门缝看着他,说,有屁快放。冯少说,你晓得的,我被76号杜黄桥敲了一竹杠。他要是再敲一竹杠,我家就破产了。

    金宝说,你有本事杀了他!

    冯少说,我同我爹,都只有做火柴的本事。火柴的质量还是不错的。

    金宝于是打了一个哈欠说,那你说了等于白说。我要睡觉了,你回去吧!

    冯少突然被自己愤怒的声音吓了一跳。冯少大声地对金宝说,你晓得三星化工的方液仙方老板是怎么死的吗?就是被76号给逼死的。他才活了47岁,他有个国货大王的名头有什么用!

    金宝索性就把门打开了,她大步地从照相馆里走了出来,走到了冯少面前,直视着冯少的眼睛说,你再吼一声试试!

    冯少就又大吼了一声,方老板被76号逼死了!接下来就可能是你死,我死!我能猜到你是干什么的?我同你讲,你这样下去很危险!

    金宝随即甩过去一个响亮的耳光。这让冯少的脸上像被他家生产的火柴点着了一样辣了起来,他用右手捂住半边脸,看上去牙齿在痛的样子。金宝说,死的人多了去。逃走就能让这个国家变得不危险吗?

    那天冯少捂着脸慢慢地蹲下身去,他蹲在路灯光底下低声地哭了起来。金宝就抬起了头,远远的看过去,可以看到她穿着旗袍的玲珑的身影,以及她头顶上路灯下一群乐此不疲地飞舞着的虫子。蹲在地上的冯少这时候并不晓得,他不仅是不能马上去重庆,就是他一生都不可能去重庆了。

    三天后的中午金宝突然从外边打电话给冯少。冯少正在他临时租来的办公室里,和以前冯记火柴厂没有变卖前的客户对账,一束已经买好的鲜花就放在桌子的角落。电话铃响起来,金宝在电话那头急促地说,你赶紧到三官堂路的吴记南北货品店,说给秤一斤枣子,再买一个水密桃罐头,告诉老板多大的价钱都要。

    金宝说完,就匆忙地把电话挂了。冯少想了想,抓起桌上的那束鲜花就往外面奔去,他突然觉得这里面有文章。冯少身上的血液开始流得飞快,他变得兴奋起来,呼吸因此而急促,所以他捏着花的手心不由得出了汗。他让三轮黄包车夫踩得快一些,向来老实的他甚至在车夫后背踹了一脚,说给你加钱,快!

    车轮风快地旋转着,同车轮一起旋转的是黄包车龙头上插着的一只彩色良友画报封面纸织的纸风车。冯少认出那画报上的小半张脸是属于名媛郑苹如的。车子迅速地进入了三官堂路,当他看到吴记南北货品店的时候,跳下车把车钱扔上黄包车的座椅上,跌跌撞撞地抱着花冲向了南货店。他气喘吁吁地站在柜台外,对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学徒伙计说,给我称一斤枣子,再买一个水密桃罐头,不管多大价钱我都要。小伙计好奇地望站冯少,他不明白一个捧着花的人,为什么要突然告诉他,买的货品不管多大价钱都要。也就在这时,货架背后的吴老板突然冲了出来,向外没头没脑地奔跑起来。奔跑起来的时候,他认真地看了一眼冯少喊:走!

    枪声就是在这时候响起来的。

    枪声响起来以前的76号直属行动大队,杜黄桥一直在如诉如泣的弹拨着三弦。他的面前放着一只龙泉产的青瓷茶盅,茶盅内荡漾着香气四溢的茶水。陈开来就站在他对面,斜靠在窗前听他弹着三弦。等到杜黄桥收了最后一个音,戴上墨镜的时候,陈开来发现杜黄桥原来这一天都在算计着一件大事。杜黄桥和陈开来并排走在走廊上,他说你跟我走,我请你看大戏。

    那天杜黄桥和陈开来就坐在车里,车子停在三官堂路路口不远的拐角处。杜黄桥开始抽烟,他一句话也不说,这让陈开来清楚地知道一场围捕可能就要开始了。等到抽完了烟,杜黄桥说,照相胶卷够用伐,让总务处去多买一些来,我好象开始欢喜上拍照了。陈开来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他只说了两个字,够用。杜黄桥又说,送你的那支枪,带着吧。记得男人一共两把枪,两把枪不用都要生锈。

    陈开来就摸了一下后腰说,没生锈。

    接着就是枪声响了起来,杜黄桥笑了,他伸过手揽过了陈开来的肩说,不要怕。子弹缝里钻久了,就习惯了。

    冯少是被丁阿旺带人打死的。冯少不知道枪声响起来以后,四面八方突然冲过来许多人,都挥着枪。他更不知道,一个戴礼帽的叫费正鹏的男人,正风尘仆仆地赶往吴记南北货品店。听到枪声以后,他迅速地攀上了一辆刚刚行驶过的叮叮作响的电车。他是军统局本部二处,也就是党政情报处副处长,这天匆忙之中要赶回重庆。他接头的最后一站就是南北货品店,是金宝拿到了围捕吴老板的情报,她通知吴老板撤离已经来不及了,所以他让离南货店距离很近的冯少去通知吴老板“早逃”。她让冯少在南货店购买枣子和水蜜桃罐头就是这个意思。但是,这个行动只成功了一半,费正鹏踩着一串子弹逃走了,而冯少和吴老板还是慢了一步,陷入了震耳欲聋的枪声中。那天其实金宝也叫了一部车子,迅速地向三官堂路赶来了,她当然也听到了枪声。那时候她在黄包车上重重地闭了一下眼睛,她清楚地知道,只要枪声响起,那么自己的同党一定是凶多吉少。

    那天的三官堂路上,胡乱地躺下了两具尸体。杜黄桥打开车门,从车上走下来,慢慢地走向了那两具躺着的尸体。陈开来紧紧地跟着他,他看到杜黄桥蹲在尸体身边抽烟,仿佛是想要同两具尸体以谈天的方式告别。后来杜黄桥在吴老板的脑门上将烟蒂揿灭了,他直起身用皮鞋拨弄着两具尸体,仿佛在清点着他们身上流着血的弹孔。那些弹孔鲜红得让人觉得触目惊心,像烂掉的草霉一样。冯少则是扑倒在地上,一条腿屈起来,一只手举着一束鲜花,看上去像是在向上攀登的样子。

    冯少的腿部和腰部各中了一枪,这两枪都不是致命伤。于是杜黄桥让人把冯少的身体翻了过来,他十分认真地用一把刀子割开了他穿着的衣裳,终于在冯少的心口发现了一个细小的血点。杜黄桥用刀子慢慢割开了冯少的皮肤,刀子越来越深入,这让陈开来突然想起了马场对苏门的刺杀。他觉得心脏里应该包裹着一颗钢珠。果然,杜黄桥后来两手都沾上了血,他用刀尖从冯少的心包上挑出了一粒钢珠。

    杜黄桥认真地仰起头,用手拿着钢珠,高高举起,让太阳光照耀着它。甚至有一滴血,不小心地滴在了杜黄桥的唇边。杜黄桥知道,刚才附近有人,用卡簧枪在冯少身上补了一枪。这颗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射来的钢珠,目的只是想要灭口。按照杜黄桥的推理,既然76号的特工在围捕冯少的过程中,两枪都没有击中要害。那么用钢珠枪补了一枪的人,一定是军统的。蹲在地上的杜黄桥开始怀疑摸排跟冯少相关的人,金宝就是其中的一个。那天杜黄桥让陈开来用照相机拍下了被送往西郊小树林掩埋的冯少的照片,他当然没有告诉陈开来自己的怀疑,他只说了一句,他是被自己人杀了灭口的。

    陈开来也没有说话,他把冯少中弹的创口拍得有些触目惊心。那上面还被杜黄桥用刀尖捋了一遍,破败得如一团血红的棉絮。陈开来突然觉得心中悲凉,如果这个冯少没有被金宝从别的舞女那儿抢到手,他的命运就不会那么悲惨。

    那天杜黄桥照例用胳膊搂着陈开来的肩无声地走向他的小汽车。他无缘无故地叹了一口气说,世界其实挺小的。陈开来就问他什么意思?杜黄桥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但是我却看到江湖上册那全是熟人。这时候陈开来闻到了杜黄桥手上一阵一阵的血腥味,他连手都没洗,那些血在他手上已经凝结成了面条状。陈开来不由得一阵恶心,他觉得自己的心肝肚腑都想要喷薄而出。

    32

    这个无比乏味而且空气沉闷的傍晚,照相馆的二楼,陈开来觉得自己身上粘乎乎的。他一动不动,像一只蜘蛛在等候一只飞虫。坐在他对面的金宝,光着一双脚把身子陷在一把藤椅里,她的一只脚屈起来,脚后跟踩在椅子上。另一只脚就垂下来,轻微地晃荡着,像钟摆一样。她的头侧着,半张脸靠膝盖上,斜着眼看陈开来。她的脸上有少许被酒精浸染的红晕,说,你这个憨大。

    陈开来依然一动不动,大概过了三分钟,陈开来突然站起了身,拎起金宝椅子前放着的那双高跟鞋,分别掂了掂,扔下其中一只,猛地扳开了手中拎着的那只鞋后跟。金宝从椅子上跳下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高跟鞋的鞋后跟被扳开。陈开来手中亮出香烟大小的一支钢管型卡簧枪。陈开来说,你连冯少这种对你死心塌地的人也杀,你还有良心吗?

    金宝说,这是没有办法,我们需要保存实力。他不能被活捉。

    陈开来冷笑了一声说,你是怕自己被活捉吧。他对你一往情深,深到差不多忘了他自己。金宝说,我比他重要多了,我们的情报线根本离不开我。

    陈开来说,这就是他必须要死的理由?

    金宝有些恼了说,我说过的,我也会死的,赶走日本人之前我就会死,迟早的事!

    金宝后来一个人在照相馆的二楼呆坐了半天,有那么一小会儿,她甚至无聊地哼起了小曲。手指头低垂着,轻微的摆动,头发也在风中被吹得七零八落。她很懒,不愿动的那种懒。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她让新祥帮她叫了一碗馄饨。陈开来就看着她一言不发地吃完馄饨,并且连汤也喝得干干净净。然后地把碗一推,开始为自己描眉画唇,她化好了妆就要去米高梅上班。

    在下楼以前,金宝走到陈开来身边,抓住了他的手搭在自己的后腰上说,陪我跳舞。两个人就开始了

    没有音乐伴奏的跳舞,跟了很久。跳舞的时候,金宝说,这都是命!然后金宝就不说话了,陈开来也不说话,但是最后他还是忍不住,说简直是狼心狗肺。

    金宝那天红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牢了陈开来看,说你再说一句试试?!陈开来没有再说。33

    苏门出事是在三天以后的百乐门舞厅。陈开来记得那天他选择长时间的站在窗前,是因为他迷恋着舞厅窗外那路灯光下的倾斜的小雨。那些雨丝被灯光照亮,像一束束的银针从天而降。陈开来觉得心中无比宁静,而那乐队奏出的音乐声在陈开来的耳朵里轻下去轻下去,在这样的寂静无声里,他反而听到的是越来越清晰的雨声。他开始计算自己离开杭州后和一名照相师的距离,以及和上海的距离。这个静谧的夜晚,暗伏着危机。梅机关,尚风堂,76号及下属机构以及秋田公司等几个日本特务机关和上海特别市政府的外事办一起在舞厅搞联欢。那天陈开来在舞厅内拍了几张零星的照片,更多的时间里,他对着窗外的春雨拍。后来陈开来穿过几张座椅和晃动的人群,走到苏门面前邀请苏门跳舞。这个春雨连绵的日子里,让苏门大吃一惊的是,除赵前以外,陈开来是唯一一个令她觉得跳得那么好的人。

    那天他们跳的是探戈舞曲《一步之遥》,所以陈开来在跳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开口了,说我总是觉得,我们之间永远都是一步之遥,我不晓得是应该感到高兴还是悲哀。他刚说完这一句话,法租界警务处的人就把苏门带走了。那名叫华良的探长,领着中央捕房的巡捕把苏门和陈开来围了起来。华良把警棍架在了蠢蠢欲动的陈开来脖子上,笑了一下说,不要动,你动一下就一定会后悔。然后他手下的巡捕架走了苏门。华良说苏门陷入了海洛因走私案,需要协助调查,带往薛华立路的中央捕房。陈开来望向苏门,苏门就笑了一下,说,天不会塌,你不要乱动。陈开来仍然劈手夺过了华良手中的警棍,而也就在同时,华良把一支左轮警用手枪架在了陈开来的脑门上。华良说,这里是法租界!

    那天杜黄桥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轻轻拍了拍陈开来的肩,让他不要顶撞警务处的人。在华良等人如渲泄的洪水一般退去以后,杜黄桥划亮了一根火柴,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他那张兴奋的脸。火光点着了一支烟,杜黄桥轻轻地甩了甩火柴,喷出一口烟说,这个女人像井水一样深,你摸不透的。你是我顶好的兄弟,我不想把你卷进去,你最好靠边。

    陈开来当然不会想到,杜黄派已经在这短暂的时光里,决定在霞飞路上弄出一点儿动静来了。陈开来不晓得,影佐也发现了苏门的一些疑点,但是他不能确定苏门是不是真的是一条大鱼,她是军统的还是中共地下组织的?尽管影佐是苏门的朋友,也特别欣赏苏门的才气逼人,但是经不起软缠硬磨,他同意了杜黄桥的行动,就是找伪装成黑帮的人截留绑架苏门。但是影佐明确地告诉杜黄桥,你想动她可以但必须得有证据。如果你最后都没有证据,那么你自己一定会输得很惨。

    影佐又补了一句,苏门不是省油的灯。

    杜黄桥于是就笑了,说她根本不是灯,去掉火字旁换成金字旁。我觉得她是一枚敲不弯的钉。杜黄桥也补了一句,但我想我能拔掉她!

    那天在百乐门舞厅,苏门被两名法租界中央捕房的巡捕带走时,嘴唇轻轻动了动。然后她眼睛平视,在所有人的视线里安静而从容地从一条大家让出来的通道向外走去。从来不学唇语的陈开来,目光越过众人,竟然读懂了苏门的唇语。苏门告诉陈开来的那行字,如同一群漂浮的蝌蚪,眼花缭乱地浮在舞客们的上空,并迅速地排成一行。那行字是:以最快的速度去我家。撬开卧室床下的地板,有一部电台必须迅速转移。

    而杜黄桥想要查到的扳到苏门的证据,正是这部电台。有了电台,影佐一句话也不会再多说。

    押送苏门的警务处车辆在经过贝当路的时候,突然从暗处蹿出了几辆小车。陈开来其实不晓得,舞厅不远的路口,杜黄桥早已经让丁阿旺暗中藏了一批蒙面人。这些人会在舞会散场后跟上苏门的车子并且劫持她,而且这一天崔恩熙突然吃了不洁的食物需要去同仁医院看急诊。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杜黄桥需要把苏门家里翻个底朝天。如果发现有一丝端倪,再让苏门吐出所有,影佐也可以趁机给汪精卫政府打一记重重的耳光。如果查不出什么情况,那么对外宣称苏门死于黑社会的绑票。但是就在半个钟头以后舞会散场可以动手的当口,一个叫华良的探长像一阵风一样带走了苏门。这让杜黄桥觉得一切都在突然之间发生了变化,舞厅不远处暗伏的的特务在法租界的地盘是不能阻挡租界捕房的人进入舞厅带人的。所以,杜黄桥让丁阿旺带人赶在警务处的车子前头埋伏着,热闹的雨夜里仿佛预先埋好了硫磺,在静谧之中,枪子炸响的时刻也就快要来临了。

    押送苏门的车雨夜中无声的潜行。华良坐在副驾驶室里,叼着一根烟一言不发地望着前方。所有的雨被汽车撞得纷纷扬扬。黑色的警车里,分两侧坐着八名捕房的巡捕。车子驶入贝当路的时候,华良刚好抽完一支烟,他将烟蒂弹出车窗外,烟头的一点腥红快速在雨中划过。与此同时,丁阿旺站在一块力士香皂的巨大广告牌下,他有一半的身子已经被雨淋湿。丁阿旺甩了一下头发上的雨水,也弹出了一枚滚烫的烟蒂。两枚烟蒂几乎同时落在了一个水洼里,嗤的一声同时被水淹死。第一声枪响是丁阿旺甩手开出的,他的两支手枪左右开弓,随即整个雨夜喧闹得像要发疯。

    警车像喝醉了酒,在雨夜里歪歪扭扭的往前冲。法租界警务处的八条枪也开始鸣响,子弹穿透雨阵,在来来往往之中,不停地撞击在铁皮车身上。华良看到两名兄弟被透过车窗的子弹击中歪倒在车厢里,那些黑衣蒙面人也有人中弹倒下,他对驾驶员说,加大油门。苏门安静地坐在摇晃如船的车厢里,在枪声以外,她隐隐听到了摩托车的引擎声由远而近的传来。

    跨着摩托车飞驰的崔恩熙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她像一枚斜飞的燕子,单手挥枪,连连击毙了数名黑衣人。押送苏门的车子歪歪扭扭的向前,拖着浓重的尾烟摇曳着穿行在雨中。崔恩熙突然将摩托车横在马路中间,又接连干倒了几名黑衣人,她自己也像被打破的油箱一样,身子在不停地冒着血。她

    倒地以后,努力地将身子支撑着站起,重要坐回到摩托车上。押送苏门的警车停了一停,但是车内的

    苏门远远地望了崔恩熙一眼说,走!

    警车再次向前行走。崔恩熙的摩托车也发动了,车子在努力地往前行驶着。警车内的苏门表情平静,她主要是回忆了一下,作为女保镖的崔恩熙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是一头的短发,像一个英俊的男人。她灿烂的笑起来的时候,会有两个浅小的酒窝。她其实是朝鲜人,但一直在中国生活与长大。后来苏门就合上了眼睛——

    摩托车再次被发动了,油门粗暴的轰鸣声中,一身是血的崔恩熙驾着车子再次冲进雨阵,枪声再次响起,崔恩熙后背又中了几弹。然后车子翻倒在地上,把崔恩熙压在了摩托车身下。崔恩熙努力地睁开自己的血眼,望着红通通的天空中飘下的红通通的雨,终于在丁阿旺带着仅剩的三名黑衣人赶到她身边的时候,她的心口一甜,吐出一口血来。然后,她圆睁着一双眼睛,望向望不到尽头的天空死去。押送苏门的警车,跌跌撞撞地驶进的不是薛华立路的中央捕房,而是就近驶进了贝当路捕房。打开车门的时候,华良看了一眼天空,这时候的夜雨已经稀疏得几乎没有。然后警车的后门打开了,跳下了几名巡捕,他们背下了两名已经中弹的兄弟,最后是苏门跳下车来,她的手中竟然多了一只照相机。那是她在警车内的座椅上顺手拿的,在枪声密集的片刻,她内心安静,像一名照相师一样拍下了一些照片。

    华良望着苏门说,这是我们捕房的照相机。

    苏门说,是的。只是我使用了它,而你们没有。

    而在刚才所有的枪声响起来的时候,杜黄桥把自己的身子陷在百乐门舞厅的一张皮沙发上。他一直在沉思着,陈开来为杜黄桥拍下了一张沉思的照片,然后陈开来就走到舞厅门口拍下了霓虹灯和雨纠缠在一起的照片。后来他看到丁阿旺湿淋淋的像一只丧家犬一样地奔来,他仿佛是看到了陈开来,所以他呜咽了一下。陈开来看到有三名黑衣人在一根电线杆下站定了,他们并没有跟随丁阿旺进入舞厅,而是呈三角形被一堆灯光下亮闪闪的雨丝笼罩着。丁阿旺冲进舞厅,带着一股潮湿的气息,扑到在杜黄桥的面前。他向左右的人群看了看,迅速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杜黄桥于是明白了一切,他抬起迷茫的眼说,你为什么不以死谢罪?丁阿旺想了想说,留我一条狗命,我会为你去死的。

    杜黄桥说,算她命大。搜她家。

    那天晚上杜黄桥带了直属行动大队的几名心腹特工,像蝗虫一样在上海的夜空下直扑苏门家。他们搜寻了苏门家每一寸门缝和天花板,甚至撬开了地板,发现床下的地板是活动的。欣喜的杜黄桥让人撬开后,地板下面却是一只樟木箱子,箱子里面装着一些钞票。那天他拿走了箱子里所有的钞票,并且随手胡乱地扔了一些给同行的特工。他们足足在苏门的家楼上楼下搜寻了两个多钟头,在离开以前,杜黄桥疲惫的目光落在了鞋柜上苏门跳舞时穿过的黛染霸花高跟鞋上。这双鞋子明显是九成新的。而杜黄桥一直作为证据藏着的当初追捕女嫌犯时捡到的鞋子是旧的,但是怎样才能证明苏门穿的应该是那双旧的鞋子的呢。

    这让杜黄桥一筹莫展。34

    苏门被法租界警务处羁押在薛华立路中央捕房,她的贴身保镖崔恩熙战死在贝当路上,苏门的随行人员变得萧瑟起来,仿佛苏门从来没有在上海特别市政府和76号特工总部出现过。陈开来忧心忡忡,每一次抬头望向上海的天空,他都会觉得整个灰暗色的天空是一块随时可能会罩下来的幕布。金宝依然摇摇摆摆的走路,这个世界对她来说仿佛是没有顾忌的,她就像一粒放松地跳动在人间的音符。金宝在陈开来的视线里摇摇摆摆了好几个月,当有一次她的鼻尖快顶着陈开来的鼻尖时,金宝说倒抽了一口凉气,说你失魂落魄的,是不是得了失心疯。陈开来没有理她,他连说半句话都觉得这是多余的。有很多时间里,他要么去76号特工总部拍照,要么在照相馆门口望着不远处的贴上了封条的仙浴来澡堂的大门发一会儿呆。李木胜和那个滴着血的杭州雪夜显然已经十分遥远了,这让陈开来觉得,自己仿佛活在一部大光明电影院正在放映的电影里,或者活在一张正在变旧的照片里。

    陈开来喜欢站在照相馆门口的一堆风里,他真希望自己只是一盏路灯,只发人间昏黄的光。他想,金宝一定一会懂得这样的心情。尽管时间仅仅过去两天,但陈开来却觉得他陷在了漫长得没有边际的伤感里,无力感充斥着他的全身。金宝招来的伙计新祥仿佛十分忙碌的样子,有很多时候,他听话得像一只兔子,被金宝呼来唤去。甚至有一次金宝让他跑了几十里路,去七宝镇上给她买回来一只红烧猪蹄。金宝吃猪蹄的时候,把自己丰厚的嘴唇弄得油光光的,她抓着猪蹄的手也油光光一片。她就在那样的油光光中对着陈开来心满意足地笑了一下说,像新祥这种听话的人,其实永远不会吃亏的。

    陈开一微微的笑了一下,说,太听话就没了自己,那是最大的吃亏。

    那天陈开来坐在照相馆里发呆,突然看到门口的光线亮了一下,一个穿着洋服套裙的女人站在门口。女人夹带着一缕风,在照相馆里旋转裙摆转了一个圈,然后面对着安静坐着的陈开来说,你一动不动的样子,不像一个做生意的。

    像什么?陈开来的声音从一片灰暗的阴影中传来,他眼里仿然塞满了一个春天。像一台自鸣钟。女人的声音如同一截深秋灌满了浆的甘蔗一样清脆。

    陈开来终于从椅子上站起身子来,他伸了一个漫长的懒腰,并且听到了骨头关节发出的咯咯声。这让他觉得有些心满意足,终于他说,哪有会拍照相的自鸣钟的。

    在摄影棚里,女人坐在太师椅上拍下了一张照片。拍照片的时候,女人问,你的相机是美国货吧。陈开来的脑袋里就轻微的轰鸣了一下,他说,不,德国货。

    听说现在已经有彩色相机了。

    我是黑白的。在我的世界里,白就是白,黑就是黑。

    那天这个突然来接头的美丽女人并没有作太久的停留,她挟带着植物清新的气息,像一阵风一样稍作停留又远走了。她叫苏响,她告诉陈开来的是,组织上得到了不利于苏门的情报,所以苏门被警务处带走是组织上打通了关节刻意安排的,在最危急关头被法租界警务处以毒品走私罪带走恰是对她最好的保护。现在,营救工作已经开始,在没有明确任务以前,你就地蛰伏。

    苏响那天匆匆走了,她甚至让陈开来将为她拍下的底片销毁,她不能留下任何来过的痕迹。接下来的工作是党组织会通过一个叫陈淮安的大律师将苏门从租界警务处捞出。再接下来,隐居上海的苏门险中求胜,在掌握了证据以后,不仅把俞应祥的幕后人—三个特别市政府官员逮捕,甚至危及到了76号特工总部李默群主任和杜黄桥大队长。苏门把自己当初留给李默群和影佐对她的那些疑点,做成了俞应祥集团对她的陷害。而当初她用法租界警务处放在押送她的警车上的照相机拍下的崔恩熙被乱枪射杀的照片,以及被子弹击中倒地而亡的刺客照片,都成为了有力的证据。终于,汪精卫南京政府也出面保自己的督查专员苏门。更被牢牢坐实的是,杜黄桥等特工在搜查苏门房间的时候,都把值钱的东西据为己有。这是杜黄桥手下一名特工告发的,当然,特工之前被神秘人在某一条弄堂堵住,并且告诉他自己就是汪精卫南京政府高层的,他必须揭发。不然他全家都会死。

    最后,李默群和他穿连裆裤的杜黄桥终于安静了下来,使得苏门平稳地度过了难关。汪精卫南京政府和梅机关也有了一些交涉,把这个事件作为了反腐斗争中出现的典型事件。南京中央政府财政部考虑到苏门在上海的风险,同意苏门回到南京工作。但是苏门在回复的电话里说,不,就是死我也必须死在上海!我的督查任务还没有完成。事实上苏门不过是想留在上海,留在76号特工总部继续战斗。影佐将军曾经为了表示歉意,而专门请苏门喝酒陪罪。苏门什么话也没有说,把杯中酒一干而净。她穿着无数次穿过的黛染霸花高跟鞋,又开始高傲地在大理石面的地砖上旋转起来。

    而私下里,她联络上了陈开来,在寻找区洋的战斗中结成了同盟。

    苏门重新回归汪伪政权履职的那天,晨曦中是万道暖意深重的明晃晃的光线,这些光线穿云拨雾把所有的一切都亮照了。陈开来胸前捧着他的莱卡照相机,望着苏门大步走向特别市政府的台阶。所有刚好来上班的上海特别市政府官员,无声地辟出了一条小道,供这个刚刚回归身份的苏门步步向前。苏门不理会所有的人,目不斜视,她的脸容光洁,庄重而沉着的表情之中,写满了无尚的光荣与骄傲。陈开来蹲下身为苏门拍了无数照片,他突然无比地喜欢不计其数的阳光直接打在苏门的脸上,以及她错落有致的身体上。每按下一次快门,陈开来都会有一次异样的心动,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如三月的春草,不停地滋生着莫名其妙的爱恋。

    那天苏门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在她的办公室里坐了一个上午。她在桌上点了一炷香,她就对着那炷香心态平静地坐着,甚至她的脸上还盛开着些微的微笑。她主要是花了大把的时间,看那炷香是如何短下去的。陈开来于是说,你在想念你的保镖崔恩熙。

    不是保镖,是亲人。不是想念,是送别。她是为了救你而死的。

    不是死,是牺牲。苏门平静地说,她把脸正式转向陈开来,盯着陈开来的眼睛补了一句,我也会牺牲的。

    在漫长的寂静中,陈开来和苏门像是办公室里两件雌雄有别的安静的家具。一直到中午,苏门才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望着玻璃窗外蓬勃、广袤却又苍凉的上海。后来她回转身来,朝陈开来灿烂地笑了,露出一排整洁的白牙。既然你特别喜欢拍我,那我告诉你,你爱怎么拍都行!

    陈开来想了想说,我特别想要拍你在外白渡桥上的背影。

    第二天陈开来就在外白渡桥上拍下了他一生的照相生涯中最经典的黑白照片。那张黑白照片充满了细腻的光亮,镜头里是苏门穿着黑色金丝绒旗袍向前走去的背影,和白亮的天光构成黑白最好的比例。苏门微微侧着身子,撑着黑色长柄雨伞,有雨丝密集而均匀地笼罩在伞面上,有亮晶晶的大颗水珠顺着伞骨朝四面八方滴落。远处一辆气度不凡的马车正嘚嘚而来,赶车人戴着一顶黑色礼帽,表情温和。这张照片是陈开来用跪姿拍的,他单腿跪地对着苏门的背影说,你比西湖美。说完以后,他突然觉得自己不想站起身来。

    苏门回转身说,你真会说话。

    不,我说一千遍,也说不出那种美,你等着瞧。瞧什么?

    瞧洗出来的照片。

    这张照片洗出来的时候,湿淋淋地挂在暗房的绳子上。有很长的那么一段时间,陈开来把两只手插在裤袋里,站在湿淋淋的照片面前,我久地凝望着苏门的背影。这时候金宝穿着拖鞋,懒散地从她的房间里踱过来,对绳子上这张湿漉漉的照片啪嗒啪嗒抽烟。最后金宝对照片喷出一口烟,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就像杜黄桥一直在说的,这都是命。那天金宝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变戏法似的变出了一瓶浙江诸暨过来的海半仙同山烧说,你陪我吃酒。

    陈开来就陪着金宝吃酒。那种温和中带着些微的辛辣的酒液,混和着高粱的清香像一道笔直的线一样逼进了陈开来的肺腑。金宝也喝了很多,酒瓶就在他们的手中来回传递,在光线暗淡的这间暗房里,有一种奇怪的气息在弥漫着。金宝没有告诉陈开来,自己受到了来自重庆戴老板的压力,这种压力让她有些难以喘息。她突然觉得在上海的工作那么的不顺利。至今她并没有拿到星野的那份沉睡计划,所以无论如何,上峰的命令是,把区洋教授带走。如果没有区洋,即便任何人拿到所谓的计划也并不能破译其中的奥秘。

    大概是喝掉了半瓶光景海半仙同山烧的时候,金宝喷出一口酒气说,加入我们的阵营吧。陈开来想了想说,我能做什么?我只会拍照。

    金宝想了想,至少你加入我们了,可以让你本身安全些。不会被我们的飓风队当成汉奸杀了。陈开来说,我不是汉奸

    金宝轻蔑地笑了一下,拎起酒瓶又喝下一口酒说,是不是汉奸不由你说了算,要看你在不在飓风队的锄杀名单里。

    国共两方都在寻找着神秘的区洋教授,那么区洋先生一定是需要选择一个普通的日子在1942年隆冬登场了。现在的区洋是同仁医院的一名缩头缩脑的病人,他沾沾自喜地喜欢病人这样的称呼。他觉得病人是弱者,可以被人照顾,也可以恃病凌强。他喜欢在拉上窗帘的密闭空间里生活,这样让他的内心觉得妥贴。他还喜欢疯狂地做各类算术题,那些做题的白纸被他扔得满地都是。有人说他以前曾经是一名教不好学生但是算术功夫了得的老师。他特别喜欢下雪,下雪的时候他就马不停蹄的看雪,甚至跑到雪地里躺下来像一条疯狗一样打滚。那时候他的内心像一片奔腾的野马,在他的胸腔内无声的欢叫与嘶鸣。除了酷爱病人这样的身份以外,他还觉得医院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因为医院宁静,而且始终有一种安宁的药品的气息伴随和包裹着他。曾经有一段时间,那时候仙浴来澡堂还没有被贴上封条,他是会到仙浴来泡澡的。他喜欢那种往死里泡的泡澡,就是把自己泡得睡过去,泡得完全地把骨头给泡化的那种泡。这种安宁的生活,就那样像流水一样持续着。他终于意识到什么叫安宁,安宁就是被人遗忘。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封信。

    苏门是以侦办政府工作人员贪腐案的名义,通过上海特别市警察局保甲处查到了上海一共有17个区洋,但是看上去这些都不是她要找的人。那17份档案被拍成照片移到了陈开来这儿,陈开来发现其中有一个区洋的住所被拆迁了。通过警察了解到这个叫区洋的人是在同仁医院里住着。

    陈开来于是也住进了医院,化名陈留下,就住在区洋病房的隔壁。陈开来去找区洋串门,看到了他蹲在地板上不停的用粉笔演算一道算术题,根本不会抬头看陈开来一眼。突然,他很兴奋地把一首唐诗《送孟浩然之广陵》写在了地上,然后念念有词地把“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山尽,惟见长江天际流”拆得七零八落,拼出了几个字:西下江山。而眼尖的陈开来猛然发现,这首诗中的“碧空”被改成了“碧山”。

    那天陈开来把带来的熟鸡蛋送给区洋,这让区洋很开心,他连续吃了三个鸡蛋,然后他兴奋得像一个孩子,在冬天的空气里又蹦又跳,接着又在医院楼下的那片水泥空地上用木炭写下:春冰薄,人情更薄,江湖险,人心更险。他问陈开来,你叫什么名字,陈开来说,我叫陈留下。区洋就得意地笑了,说留下,只有病治不好的人才会在医院留下,你这个名字不吉利。然后他又伸手剥开了陈开来带来的鸡蛋,这让陈开来突然觉得,如果没人看住区洋,区洋会不会把自己给吃撑死了?陈开来问,你又叫什么名字。区洋说,我叫区洋。陈开来又问,那你为什么要在医院留下来?区洋边吃鸡蛋边歪着头思考着,还差点把自己给嗌着了,这让陈开来忙不迭地拍打着区洋的背部。几声猛烈的咳嗽以后,区洋中气实足地说,我觉得我的脑子有病。

    陈开来在李木胜的笔记本中查找到几个字符,“V—区洋”,陈开来想这是不是用接头暗号“V”可以联络区洋的意思?于是他做了两串小灯笼,挂在掉光了树叶的冬天的树上,触目惊心的一片红。这两串红灯笼,只有从区洋的窗口这个角度往下看,才能形成一个V字。那天区洋看到灯笼后,慢慢的收起了笑容。他在窗口的风中站了很久,然后他下楼了。他走到那棵树边四下张望着,并且久久沉思。陈开来站在他病房的窗前,望着树下抬头的区洋,基本上确定了这个人就是要找的那个人。所以他脸上露出了笑意,最后慢慢地走下了楼。他知道区洋暂时不会在那棵树前离开,所以当他悄无声息地站到区洋背后的时候,区洋仿佛是知道他会出现似的,头也不回地说,你是谁?

    陈开来说,我是你多年未见的李木胜,我希望你能跟我走。

    并不是只有陈开来能找到区洋。杜黄桥也直接通过户籍警找了过来。而金宝也闻风而动,其实军统放在医院里的人早就在摸排区洋,几乎断定了这个人就是失踪很久的区洋。但是在住院部登记入住时,

    区洋的名字并不是叫区洋。那天杜黄桥带人赶到区洋病房时,病房里空空如也。之前他了解到区洋最喜欢的就是去医院地下室,那地方有锅炉房,乒乓室,洗衣房,电工值班室,配电房还有仓库。当杜

    黄桥赶到地下室的时候,什么人也没有查到,一个烧锅炉的说刚才有两个人,是从洗衣房后门匆忙出去了。于是杜黄桥匆匆追了出去,但仍然一无所获。等到杜黄桥赶回的时候,发现烧锅炉的工人不见了。他猛然想,这个烧锅炉的可能才是区洋。

    区洋不喜欢下棋。他喜欢的是打乒乓,在乒乓球被推来推去的过程中,乒乓球白色的色影,在他眯起眼睛的狭长视线里飘忽着。他微闭着眼都在推演着各种密码和公式,那些公式和乒乓球纠缠在一起上下跳动。慢慢的,一个身影渐渐清晰起来,那就是陈开来。

    区洋那天突然造访了陈开来,他先是搓着手说了一下这冬天上海的天气,然后他向陈开来亮出了一支手枪说,你到底是谁?

    原来他已经断定陈开来并不是李木胜。1932年他在南开大学的学术会上和从浙江大学赶来的李木胜相识,而且因为区洋刚好在运动会赛场上,所以只见过匆匆一面。后来两人之间是通过几次信,但是,陈开来并不能说起自己是苏步青的学生,也不能说起当初在南开见面时的情景。那是1932年5月21日,当天学校正在开春季运动会。假定这些都是经过十多年的时光而不能记起的话,那么陈开来写下的陈留下三字,和区洋记忆中的李木胜笔迹完全不同。李木胜写的钢笔字,全是斜的。尽管陈开来看过李木胜的笔记本,也确定李木胜的字迹是斜的。但是,李木胜当过三个月会计,他写的7字会有斜杠,9字会是倒写......

    那天望着窗外的光线渐渐暗淡下去,陈开来就知道一天就会无声无息的过去了。在区洋微微颤动着的枪口下,陈开来心头涌起了一阵悲凉。他觉得人生其实是稍纵即逝的一件事,就像一天也是在那么短的光阴里被消磨掉似的,短到几乎就是区洋慢条斯理地说了一番话而已。

    陈开来最后承认自己只是李木胜的同志,并不是李木胜本人。他慢慢走到了区洋面前,手盖在了区洋握枪的手上,动作轻慢地将区洋的枪收了下来,并认真地插回了区洋的腰间。他说区洋你刚才的枪连保险也没有打开,你这样很容易被人突然袭击的。

    然后区洋被陈开来送到了一处安全的地方,那是苏门为陈开来找来的。苏门听完陈开来的所有陈述,突然改变了主意不再和区洋相见,只是把这间小屋留给了区洋。区洋特别喜欢这间温暖的小屋,小屋里有许多洋酒,区洋把所有的洋酒都喝了一个遍。这让他有了一种醉生梦死的恍惚感,他甚至觉得这样的日子才是最熨贴的。终于有一天,区洋被一个清晨透进窗户的微光唤醒,接着是敲门声响了起来。区洋从床上懒洋洋地起来,打开门的时候,看到了门口寒冷的天气里,站着热气腾腾的陈开来。陈开来笑了,举了举手中端着一碗馄饨说,趁热吃。

    在区洋坐着桌着,埋在一堆热气里吃馄饨的时候,他终于知道自己要被送往延安。吃完馄饨,他把碗一推,看着陈开来的眼睛说自己其实有一个助手,也是在同仁医院里当护士,她叫郑也。

    陈开来说,那我晓得了。

    但是陈开来不晓得的是,郑也和区洋,其实却都是军统的人。而且郑也是“财神”下面的散财童子之一。真正的区洋,早就被闻风而动的金宝藏在苏州河泊着的一条船里。

    那天送区洋和郑也上路的时候,陈开来为区洋拍了照片,留下纪念。他们就站在苏州河的一条船上,风拂起了他们萧瑟却茂盛的头发。陈开来不晓得,在同一条河的另一条船里,却躲着被软禁的真正的区洋。那天区洋十分珍重地握着陈开来的手说,留下,凭你的脑袋,一定会是个解密天才,可惜你没有学这门技术。

    有你学了也一样。陈开来微笑着望着区洋说,我也有很重要的事体要做的,比方讲拍照片你是火眼金睛。

    那是拍照片练出来的。

    那天陈开来看着区洋和郑也的那条船慢慢驶离,夹杂在一些零星的船中只间,像被风吹散一样向远处飘去。一直到船影消失,陈开来才收回了自己抛得很远的目光。他突然觉得苏州河飘荡着的那种亲切而好闻的泥沙气息里,一定深藏着许多的故事。其实每条河流都深藏着故事的,像一个悲伤的老人。后来陈开来去了苏门的家里,站在苏门的面前,他非要请苏门跳舞。他们把舞跳得热烈而专注,时光就无声无息的在留声机那枚唱针的跳动中流走了。跳完《一步之遥》后,陈开来说,请马上发报延安,区洋是假的,那个郑也也是假的,让延安把他们扣留下来。但是区洋仍然不失为一个密码专家,或许他能为我们所用。

    真区洋在哪儿?

    真区洋被军统截走了——要不再跳一曲。我可以告诉你更多。正经说话。

    我就说的是正经话。因为我下一曲想要同你跳《十面埋伏》。有这个舞吗?

    《一步之遥》不是编出来的吗?《十面埋伏》也可以编。来,让我来教你。

    1942年冬天刺骨的寒意,已经在上海城四处荡漾。根据重庆的指示,金宝和陶大春的飓风队加紧了对杜黄桥的锄杀行动。军统潜伏在汪伪特工总部的“熟地黄”,也不时地通过重庆的局本部,向飓风队提供着杜黄桥的行踪情报。而同样杜黄桥也开始对金宝和陶大春进行着追剿,如果不把他们一网打尽,

    杜黄桥每一个晚上都将睡不安宁。同时,金宝在陶大春和局本部的反对下,一意孤行要争取策反76号的照相师陈开来。而陈开来在报请上级苏门同意后,决定配合军统的行动。

    在温暖的暗房里,陈开来有时候长久地静坐不动。或者在用镊子夹起一张刚刚洗出照片时,那微微漾动的水声,以及水滴落的声音,让陈开来觉得这座城市大街上传来的热闹嘈杂的声音下面,深深暗藏着一场场多方角力的暗战,如同黄浦江和苏州河里杂乱如鱼群的船只一样,让人觉得那是一堆解不开的乱麻。

    1942年12月24日17:23围捕现场

    陈开来被通知今天晚上要多准备几个胶卷的时候,是上午十点钟光景。起床没多久的陈开来,缓步走下楼时,看到新祥正在接待特工总部找过来的王小开。王小开说他来通知,今天影佐将军要在华懋饭店宴请几名日本陆军省的客人,他们是从日本本土过来的军事观察团的成员。那天新祥和王小开聊得很欢畅,陈开来无声地走到门口,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这时候上海的天空中,开始下起了第一场雪子。冬天的气息,越来越深重了,陈开来小心地踩出一只脚,如同踩进河水一般一脚踩进了深重的冬天。在富丽堂皇的华懋饭店,一定已经布置了平安夜所有的圣诞树和蜡烛,陈开来这样想。他在天空中飘落的噼哩啪啦作响的雪子中站了一会儿,看着王小开骑上一辆脚踏车离开照相馆越走越远,最后在马路的远处扁平成一张照片的样子。

    这时候的杜黄桥在他办公室那张铺了棉大衣的躺椅上闭着眼睛养神,他刚刚给行动一队和二队的人员布置了华懋饭店的安保任务。当然李默群早就命令极司菲尔路55号的特别行动处也拨一些人员过来配合执行。杜黄桥在这个平安夜的上午差点要睡着了,他突然有一种预感,这么重大的安保任务难保不出差错,而且要命的是他一直都是飓风队的目标。军统想要把他这枚眼中钉挫骨扬灰。

    下午两点钟光景,杜黄桥就带队出发了。站在华懋饭店门口的时候,在萧瑟的天气中,他突然之间有些意兴阑珊。在这条临近外滩的街道上,华懋饭店所在的沙逊大厦气势逼人,而光线又把杜黄桥的身影投映得紧凑而短促。杜黄桥隔着玻璃门看到了温暖如春的大厅里,是有一棵青翠的圣诞树的,树身上缀满了彩色小灯泡。天空中不时地传来几声炮仗遥远而暗哑的声音,然后他看到了从一辆黄包车上下来的陈开来。杜黄桥笑了一下,看到陈开来慢慢走近了,他伸出手搂住陈开来的肩说,你来得太早了,欢迎宴要五点半才开始。

    事实上,一直到四点多一刻的时候,杜黄桥依然站在华懋饭店的门口。这时候地面上已经泛起了轻微的白光,一直在下的哔卟做响的雪子,也已经演变成了头皮屑一样的小雪。风一阵一阵的紧着,这让杜黄桥觉得,一场大雪是一定会来的。陈开来仰起头,望着沙逊大厦的尖顶,十分奇怪地想,怎么那个叫沙逊的犹太人,跑到上海来造这样一幢像尖刀一样插向天空的房子,这是多么折腾的一件事。雪无声地飘落着,陈开来的眼角突然刮过一个穿大衣的匆匆而过的男人,他的个子高大而挺拔,仿佛是要匆忙穿过雪阵抵达另一个世界。更要命的是,一辆黄包车拉着一个女人匆匆而过。女人的嘴鼻都被围巾给围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但是陈开来还是认出了这双略略带点丹凤眼的眼睛,他的心中哀鸣了一声,知道枪声响起来是迟早的事了。

    在枪声响起来以前,先是不远处有人心血来潮放了一挂鞭炮。硫磺的气息让杜黄桥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作为76号特工总部直属行动大队的队长,他的眼光早就注意到了华懋饭店门口的异常。当一名三轮车夫第三次经过华懋饭店门口的时候,杜黄桥向他勾了勾手指头说,你,过来!

    也许是因为慌乱,三轮车夫并没有过来,他迟疑了一下以后竟然突然从腰间拔出了手枪。枪声在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的外滩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那名明显还是新手的三轮车夫被杜黄桥只花了一颗子弹就撂到了,而行人中突然有人向杜黄桥开枪。但那些行人很快就处于下风,毕忠良的特别行动处人员也从饭店大厅里跑了出来。刺客们最后被逼进了一条弄堂,在莱卡照相机摇摇晃晃的镜头里,陈开来拍下了一些血肉飞溅的照片。他只记得在清脆短促的枪声中,自己一直在奔跑,以及大声地喘气。他跟随着直属行动大队的特工们冲进了一条弄堂,这时候他看到了金宝,她就缩在一个门洞里,以石门框为掩体开枪。不时地可以看到她围巾的下摆和一缕黑色的头发若隐若现。而门洞中有两名军统飓风队人员倒了下来,中弹后直接跌扑着翻倒在弄堂中。又有几名76号特工蜂拥着冲上去的时候,陈开来终于一咬牙向他们开枪了。他用那把杜黄桥送给他的那把M1910手枪,干翻了几名围捕金宝的特工。

    那天陈开来仿佛是用积蓄了一生的力气在跑路,他冲到门洞边一把拉起金宝继续奔逃。金宝一路气喘吁吁,一路都在喋喋不休,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过生日吗?因为我觉得我的生日应该过不了多少年。陈开来说,闭上你的乌鸦嘴!

    参差不齐的枪声中,特工们从四面八方向这边聚拢,驻扎在76号的宪兵涩谷小队也派人向这边增援。这时候的陈开来和金宝已经被逼进了又一个大门的浅显的门洞内。倚在石门框边上,金宝的嘴唇已经被她咬出了血,她咧开嘴努力地朝陈开来送出了一个苍白朴素的笑容,眼眶里慢慢就积聚起了泪花。金宝说,我前几天梦到了奶奶,我就要去找我奶奶了,是她把我和银宝养大的。奶奶讲,我跟姓陈的最般配,但我现在不爱你了。爱你很辛苦,你这个人没心没肺,我受不了这种苦。陈开来听到金宝这样说,就上前紧紧地抱住了金宝,金宝却猛地推开了他说,我掩护你,你必须马上走!

    金宝说完从门洞跳向了弄堂中央站定,手枪开始不停的击发,弹壳飞跳着。她换弹匣的速度非常快,并且回头瞪了陈开来一眼,大喊一声:走!你要记住,我金宝命中五行缺东——

    在密集的枪声中,陈开来开始了1942年冬天的奔逃,他没有理由不听从金宝的指挥。就在他快冲出弄堂的时候,突然翻转身跪倒在地,拍下了金宝最后一张照片。那时候76号的特工已经把打光了子弹的金宝逼到了墙角,她用一颗手雷把自己给炸碎了。在炸碎自己以前,金宝的目光抛向陈开来,头发在

    风中散乱地拂着她的脸,她轻咬着嘴唇,朝着陈开来微笑着,眼神温情而迷离。陈开来于是拍下了金宝最后一张照片,那张弄堂中的照片,美伦美奂。

    雪已经越下越大。那是一张雪中静默的照片,连特工们手中黑亮的枪都被拍得那么美。

    在巨大的爆炸声中,匆匆冲进了弄堂的杜黄桥被金宝的英勇与决绝震撼,他远远地望见了一个女人送自己上路的最后一瞬。那天他知道陈开来终于是自己的敌人,陈开来收起照相机想要再次奔逃的时候,有特工们举起了枪,被杜黄桥喝止了。杜黄桥亲自追了过去,这名南京保卫战中曾经的野战部队营长,有着良好的军事素质。即便是近几年没有参加训练,也照样有着强健的体能。当陈开来像没头苍蝇一样,四下乱蹿,再次蹿进一条叫“田小七”的弄堂时,被杜黄桥堵住了。陈开来向着杜黄桥连开数枪,但是杜黄桥却一枪也没有开,他把自己藏身在一堆砖块的后头。陈开来发现了生活在弄堂中央的一棵树,直直地把身子伸向天空。雪就是那样无所顾忌地从天空中呈螺旋状飘落下来,越来越密集的雪阵,让陈开来想起了一年以前的杭州平安夜大雪。陈开来突然觉得,即便是今天死在杜黄桥手上,那他也替李木胜活了一年。忙里偷闲,他还是特别想要拍下那棵雪中的树,于是他拿起照相机,十分认真地拍下了那棵树。杜黄桥一直没有闪身出现,他不想出现是因为对于陈开来这样的对手而言,在枪战中他有绝对的把握让他死在自己枪下。陈开来收起照相机,换上了一个新弹匣。杜黄桥每一次假装从砖堆后面探头,陈开来都会开出一枪。六枪过后,杜黄桥现身了。杜黄桥微笑着一步步地走向了陈开来,他手中的枪是低垂着的,他懒得把枪管提起来。杜黄桥一边走,一边说你的枪是我给你的,开枪是我教你的,M1910只能装六发子弹,你现在枪里已经是一个空弹匣。来,对着我开枪。陈开来没有动静,但是枪口仍然警惕地对着杜黄桥。杜黄桥的脸青了,他愤怒地吼了一声,我让你开枪!

    陈开来扣动了扳机,果然是一声空响。

    杜黄桥大笑起来,说你是我的徒弟,你永远都赢不了我。

    陈开来无奈地把枪扔在了地上,缓慢地举起了双手,但是他的脸上浮起了笑意。他看到杜黄桥举起了枪。杜黄桥说,这算是认输吗?

    陈开来说,我不会认输的。

    杜黄桥说,凭什么?我只相信结果,结果就是你输了。

    陈开来说,我也只讲结果,最后的结果,是我的信仰一定会赢。

    杜黄桥笑了,信仰?信仰能当饭吗?行了,用你胸前的照相机,为我再拍一张照片。你要把我拍得威武雄壮一些。这是你最后一次为我拍照片。

    杜黄桥开始整理自己的衣服和头发,他每一次举手投足,都显得十分的正规与珍重。陈开来和杜黄桥都开始不约而同地回忆他们的往事,那种亲切的勾肩搭背,以及那么多的笑脸,无数次的一起喝酒,都泛起了淡黄的陈旧的颜色。现在他们四目相对时,在这场枪与枪的较量中,陈开来明显败下阵来。他的结局不是被杜黄桥一枪毙了,就是被杜黄桥拖进76号直属行动大队的刑讯室,把他所有骨头打断。

    杜黄桥整理好自己的衣衫说,师徒一场,对你那么好,让你拍张照片算是把欠我的债还了吧。

    陈开来按动了照相机。一颗钢珠弹从照相机里疾速射出,击中的是杜黄桥的脑门。后来陈开来洗出的照片中,脑门有一个血洞的杜黄桥,笑容像一蓬烟一样都还没来得及散去。陈开来回想起赛马场的钢珠枪,他觉得那差点致他于死命的钢珠,如果装进照相机里其实挺好玩的。所以他在照相馆暗室里改装照相机,把它改成了卡簧手枪,短小的枪管里只能装一粒钢珠。他清晰地记得,改装的时候差点被金宝发现。金宝曾经将杨柳一样的身子倚在暗室的门上说,你想当照相机设计师?

    陈开来在离开“田小七弄”之前,久久地看着地上死去的杜黄桥,最后留下了一句话:你欠下的债,不是一死就能还得清的。说完这句话,他就看到杜黄桥的两条眉毛在漫天飞舞的雪中慢慢变白了,像一个突然变老的老人。他空洞的眼神望着弄堂上方狭长并且一望无际的天空,仿佛在望着一条他此生来时的路。

    陈开来那天没有再作一丝的停留,在他后来的记忆里,1942年落雪的上海城被他仓惶匆忙的脚步踏得支离破碎。那天在另一条弄堂的弄堂口,陈开来还救下了受伤的新祥。新祥整个人靠在一堵墙上,看上去十分疲惫的样子,手臂上还流了很多血,他被陈开来一把拉上了一辆黄包车。那天陈开来带着新祥匆忙回到了照相馆,他像一阵旋风一样一头撞进照相馆,并且迅速地奔向了二楼的暗房。他把所有心爱的胶卷都一股脑儿地塞进了一只布袋,然后甩手把布袋背在肩上风快地离去。事实上他并没有走远,他反而是躲进了不远处的一幢二层小饭馆的二楼包间。就在他和新祥点了一壶绍兴黄酒的时候,透过包间的窗口,他看到了军犬和日本宪兵就围在了陈开来照相馆的门口。为首的76号宪兵小队长涩谷挥了一下手,宪兵们就冲向了照相馆的大门。门被踢开了,陈开来远远地望去,昏黄的照相馆在雪中显得十分萧瑟,像一位孤独的老人。一会儿夜幕就正式低垂了,所有路灯都渐次地亮了起来。这让他觉得,照相馆门口,本身像极了一张静止的照片。而且在这样的大雪纷飞中,他不由得想起了刚好是一年前的一幕。在杭州春光照相馆门口,一阵枪声和一场大火,以及牺牲了的李木胜。

    1943年01月05日14:22入党及后来的事

    在接下来的的谍战生涯中,陈开来通过苏门介绍偷偷入了党。他握起拳头,对着一面简陋的墙上挂着的朴素的党旗宣誓的时候,脑海中浮起的是李木胜、赵前、沈克希的样子。他们好像都行走在雪地上,雪地上还留着他们浅显而凌乱的脚印。他们都朝着他笑,并且指指点点,大概是在议论他这个新人。然后他们向他挥了挥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只留给他远去的背影。这让他觉得有些激动和伤感,他总是觉得这些人在天上或者遥远之处一直一直看着他,但他又同时觉得这些人其实是同自己永别了的。

    那天陈开来取下胸前挂着的照相机,交到苏门手里,说你来帮我拍一张照。

    苏门为陈开来拍下了他在党旗下宣誓的照片,陈开来说,这张照片我要寄给胜利后的我,不管那时候我还有没有活着。

    陈开来入党以后没多久,苏门就人间蒸发一样突然消失了,接下来和陈开来接上头的一名叫贺羽丰的同志成为他暂时的联络人。后来作为新祥曾经的救命恩人,身份隐秘的陈开来在新祥的牵线引领下去了重庆,在重庆军统局本部党政情报处,也就是军统二处,他竟然见到了久违的苏门。苏门留了干净清爽的短发,仿佛不认识陈开来一样,从陈开来身边像一缕风一样走过。那天她是陪同着处长关永山匆匆上了一辆车,前往磁器口参加一个特务基地的会议。后来他终于晓得,苏门在法国留学期间经上级同意秘密加入了军统,作为中共在军统的潜伏人员,回国后即开始接受军统的密令在汪精卫政府任职,自此成为双面间谍。而当初军统飓风队因为不知情,在上海滩把她作为汉奸实施的暗杀,后来没有持续进行,也与军统甲室知道苏门身处危险后向飓风队下达了密令有关。陈开来突然觉得苏门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谜,她笑得越迷人,就越是让人觉得扑逆迷离,并且充满了吸引。

    在重庆后市坡青年舞场的一次舞会上,陈开来请苏门跳舞。陈开来说,还记不记得在上海李默群家的私人舞会里,你拒绝了我的邀请。

    苏门笑了,说,今天我不打算拒绝你。

    苏门又说,我要是拒绝你,那是浪费了生命,我自己都会后悔。

    苏门还说,今天我们不跳《一步之遥》,我要同你跳一曲《何日君再来》。

    陈开来晓得的,《何日君再来》是周璇唱的,是电影《三星伴月》的插曲。这个电影就是上海滩的化工大王方液仙投资拍摄的,为的是推广他的三星牌日用化工品。在《何日君再来》的旋律中,陈开来和苏门跳起了舞。陈开来的舞技一如既往的好,所以苏门这样认为,舞场上响起的所有的掌声其实是奔着陈开来去的。那天苏门穿着的正是那双黛染霸花高跟鞋,她说谢谢你的鞋子,我会一直穿着它。在跳舞的时候,苏门一直眼角含笑,这让她的脸部变得生动而迷人。她的头发不时地拂在陈开来的脸上,让陈开来觉得有着些微的酥痒。陈开来特别喜欢一直沉没浸在这种酥痒的感觉里,所以有那么一刻他希望时间是能停止的。后来陈开来听到苏门轻声在他耳边说话,呼出的热气一阵阵温软地落在陈开来的耳廓上。

    苏门说,生命如横越的大海,我们相遇在这条小船上。陈开来问,什么意思?

    苏门说,没有意思。我从一本书上看来的。把这话转送给你。陈开来说,那我就笑纳了。

    而从那场舞会以后,陈开来就再也没有在他的有生之年见过苏门,她就像水蒸气一样蒸发了。当陈开来再次向第二处处长关永山问起苏门去向的时候,关永山看了他很久说,你要懂规矩,不要问。

    没多久,二处机要室的女同事张离给陈开来带来了两样东西,说是苏门让转交的。陈开来打开一只用来装绝密档案的牛皮纸袋,看到了安静躺在纸袋里一只扁平的银酒壶,以及一本印度诗人太戈尔的《飞鸟集》。在扉页上苏门用钢笔写着一行字:海海人生,如泱泱小说。那天晚上陈开来长久地抱着这本书,坐在窗前出神。他突然想起,苏门要同他跳《何日君再来》或许是有深意的。

    1949年初春,国民党军统局早已改组成为保密局,也早已从重庆搬回到南京。战况已经愈来愈明晰了,老蒋的形势十分不利,他的王朝差不多像是漏着雨的一间大屋,而雨声不停,风声加剧。此时的保密局局本部竟然给陈开来下达任务,让他迅速离开南京回到上海靠近西南的七宝镇上,仍然开出照相馆。局长亲自下令,让他沉睡在这座江南小镇上。陈开来执行了沉睡密令,他十分清楚,在国军如同决堤的江河一般即将战败的关口,一定有许多保密局的特务将奉命潜伏。没多久,南京就解放了。在上海还没有解放时,中共地下组织曾经派上海警察局的李正龙处长以地下党身份来找他接过一次头。没多久,上海解放的时候,陈开来又从七宝镇偷偷来到上海城,站在庆祝解放的游行队伍里,耳朵里灌满了鼎沸的人声。陈开来突然特别想念那两个曾经搂过他肩膀大摇大摆走路的男人赵前和杜黄桥,仿佛他们就隐没在人群中。于是陈开来用他的莱卡照相机拍下了许多游行欢庆的照片。那段时间,百废待兴,台湾特工频频从浙江定海潜入上海窃取情报,或者实施暗杀计划。台湾飞机也会时常突然出现在上海的上空,进行轰炸与骚扰。台湾的主要目标是上海电力、造船等重要工厂,以及车站、码头等重要交通枢纽。台湾十分希望上海像一锅煮烂了的馄饨,乱成一团。

    1950年1月25号中午,16架敌机分批袭击上海市区,对浦江两岸、江南造船厂,中纺九厂,颐中烟草公司仓库及居民楼投弹,炸沉了18艘船,投弹精准得像长了眼睛。没多久的2月6号,国民党保密局特务罗炳乾被上海市公安局反特科捕获,而罗炳乾曾经提供的精准的轰炸目标:南市华商电器公司、闸北水电公司和许多民房被炸。

    这些都是解放后进入上海市公安局工作的贺羽丰告诉他的。新中国成立后,因为陈开来明面上的国民党保密局特工身份,组织上让他见机行事。上海市公安局侦察科长贺羽丰曾经乔装打扮,秘密来七宝镇上找过陈开来,告诉他你的代号仍然叫断桥,可以继续沉睡。台湾将你唤醒之时,就是我们将你唤醒之时。

    而陈开来并不知情的是,在遥远的台湾,一名代号戴安娜的中共情报人员,仍然在永动机一样的工作着。她的其中一项任务是,时刻关注台湾的国民党保密局何时让陈开来醒来。

    1951年,3月9号,11:10上海·七宝镇

    终于在1951年3月9号,惊蛰刚过去第三天,也正好是二月二龙抬头那天,陈开来去克洋剃头店剃了个头。刮胡子的时候,他差点在那张剃头椅上睡着了,恍惚间总是有十年前的枪声在零星地在他耳边响起,让他看到了他曾经年轻的那段身陷76号的照相师时光。那天他把头发留得很短,克洋剃头解下那块围在他脖子上的青布时,抖落了一群细碎的短发。克洋剃头平静地说,你的头发在少下去,你这个年纪,头发应该不是少下去的辰光啊。陈开来轻微地笑了一下,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很老了,很老大概是因为在等待。等待是漫长而专注的事情,然后他对着一面镜子,看镜子中的自己。这件半新旧的中山装,已经穿了五年,袖口和领口都已经泛白了,像是无数的往事一般泛着白。

    那天回到照相馆,他又站在临河的窗前轻声朗读曾经读了无数次的《飞鸟集》。他对着如裤腰带般纤细瘦弱的河水,以及河水上面掠过的水鸟,或者说河面上垂下来的树的枝条,以及一缕风读。他不停的读,读得细碎,持久,而且充满了热情。他读到了苏门曾经送给他的那句话:生命如横越的大海,我们相遇在这条小船上。于是他把这句话用红笔划了一个圈,每天起床后就翻开这本书再读一遍。百无聊赖却又漫长的沉睡过程中,他会时不时关门关窗的练习拆枪,他拆枪的速度越来越快了。这让他想起了师父杜黄桥,拆枪就是杜黄桥教会他的。他还想起了南京保卫战的时候,他和杜黄桥两人之间互救的情形。事过境迁,一个时代如被炸毁的一幢高楼一样,黄色的灰尘高高扬起,被风一吹,再加上一场雨一淋,一切都会平静下来。陈开来知道,杜黄桥已经随着这个时代的结束而烟消云散了。

    1951年乍暖还寒的春天,空气中荡漾着冰凉的气息,突然有人要来找陈开来接头了。那天下午,照相馆没有半点的生意,他懒惰到骨头都想发芽,所以他眯着眼睛在藤椅上像他养的那只老猫一样打盹。这时候台湾电台开始呼叫,叽叽嘎嘎的声音中,陈开来不由得一个激灵。他在千丝万缕杂乱的声音

    中,捕捉到了一条信息:北极熊请在冬眠中醒来。

    是的,组织上给他的代号叫断桥,但台湾给他的代号却是叫北极熊。接到联络信息的时候,陈开来看到七宝小镇的上空布满了细密的雨阵,这些从天而降的水,把整个小镇笼罩得湿气氤氲。

    那天陈开来把自己关在楼上的小房间里,他有点儿想哭,他特别想要陷入等待了好久的一场暗战中。那天的雨铺天盖地,笼罩了整个小镇。他就一直听雨,很快雨声就把他的耳朵灌满了。黄昏来临,他开起一盏在微风中轻轻荡漾的白炽灯听雨,许多细雨洒进来,浇灌进他的脖子,他的心就欢叫了一下。然后他突然把手伸出去,轻轻的捉住桌面上的一把枪。几乎是在电光石火之间,在呛啷呛啷的金属声音里,他把那把枪拆开和重装了一次,并且重重地将枪拍在了桌面上。

    他的目光十分明亮的在昏暗的光线中闪了一下。1951年,3月11号,11:00陈开来照相馆

    第三天中午,陈开来轻而易举地看到一个女人从照相馆不远处的石拱桥上走下,慢慢地向临河的照相馆走来。在这之前,陈开来手里拿着那只苏门留给他的银酒壶,抿了一口海半仙同山烧,想起了苏门当初曾经说过的话,什么事情都是从不习惯到习惯的。这时候他看到一个女人,手里拎着一只人造革旅行袋,刚好站在石拱桥的桥面上。她微微地倚在石桥栏侧过了身子,可以看到她不能遮掩的玲珑的线条,像一道光一样。她停顿了一会儿,仿佛静止的一张照片一般。然后照片动了一下,她一步步向陈开来照相馆走来。她分明是金宝。

    金宝先是看了照相馆橱窗上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女人站在外白渡桥上的背影,还有夹杂在一堆风景照片中的西湖三景的照片,接着她看到了那个瑰丽的黄昏,金宝在弄堂里炸碎自己前的照片——但是来接头的这个女人其实不是金宝,而是她的妹妹银宝。金宝在上海当她的“财神”时,银宝则被军统局本部派往武汉工作。这次她从浙江定海潜入内地,带来的国民党保密局给她下达的任务,是在三个月内炸毁上海杨树浦火力电厂。

    一张潜伏上海的特务网,将在银宝的张罗下进入密集的活动期。

    那天银宝踏上陈开来照相馆陈旧而摇晃的木楼梯时,陈开来站在照相馆一楼的柜台里,一直盯着她脚上的碎花布鞋看。他想,这只鞋子的鞋跟里又会藏着什么?银宝走到楼梯一半的时候,突然停下了,扭头看了一眼楼下木讷如一口自鸣钟的陈开来说,你不上来吗?

    银宝走进二楼那间专门用来洗照片的暗房,在昏暗的红彤彤的灯光下,银宝看到了墙上同一个女人的七十九张照片。那全部都是苏门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是苏门在地板上赤脚跳舞的,她光脚踩在充裕而温润的一堆阳光上。脸微微仰起来,下巴上扬,半张脸被阳光笼罩,而她脸上盛开着干净明亮的微笑。银宝久久地盯着这张照片看,说,这双脚很美。

    陈开来拧开银酒壶的瓶盖,又喝了一口辣酒,说,不美我也不会拍。你一共拍了七十九张。

    陈开来说,我本来想拍一百张的。为什么不拍了。

    拍不了,因为那是另一场人生。(完)

    2019.03.2503:54完稿

    2019.05.1303:57一改

    2019.07.2323:15二改

    2019.08.2513:52三改

    2019.09.0902:03四改

    2019.12.1408:53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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