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第五个火葬场
从郑夙心间取下的那一缕纤细的淡红的情丝,被阴萝绕在食指,撚了一个细巧蛇结。
妖帝宓颂瞧见,当即妩媚一笑,也不避讳诸天万神。
“恭喜我圣教主,爱神天功又进一步!”
欢喜天门极乐圣教以情爱为食,每一门功法传承,都被称为爱神所赐。
除去断情绝爱的无情道,众生都生有六欲,都有情爱牵系,极乐圣教也在立教之后,信徒从四方来供奉,短短数百年,就成了妖世最为特殊的第九大教,如今入世万年,爱神信徒遍布六界洲域。
而极乐圣教的天功也分六等,极欢道最末,只享最末流的鱼水之欢,也就是采摄男女真元的炉鼎之道。
稍次一等,就是这极情道,欢之极致,便生情澜,而这情澜,自然有喜有悲有恨有怨,真是稀奇呢,这诸天至高之神,神衣冠绝的郑却祸,为天帝妹妹生出的第一根情澜之丝,竟然是悲情丝。
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呀。
妖帝宓颂漫不经心地想,她的爱神们,炼的第一根情丝,绝大多数都是喜情丝,恨怨也有,唯有这悲情丝,比爱更浓,比恨更深,又有蜿蜒不绝的余韵。
最是长久。
她教中炼出悲情丝的男女,寥寥无几,但结局都无一例外——
与悲情丝的主人要么生离死别,要么反目成仇。
以情开始,以死结束,都没有好下场。
啧。
多有意思。
妖帝宓颂又远远望了一眼妖主周平宜,那些俊美绮丽、蓝颜若玉的万妖养子们簇拥着他,场面简直浓艳得惊心动魄,无数女君瞧着都面红耳赤,偏这其中的万妖养父眉目舒淡,食指拨着那串粉桃红琉璃佛珠串儿,颇有一副风轻云淡原地出家的架势。
她这瞧着周正但居心叵测的妖主,跟神主可是生死至交,但似乎,从很早时候开始,他们中间藏着一具可以分享的心爱之物,以至于妖主不厌其烦地,来回往返妖神两界。
啧。
要是心爱之物在他们之间摇摆不定,他们的至交关系还能这样坚固?
更有意思了。
“郑夙,快看,是情丝,这是你的情丝,浅浅的,是桃红色的呶!”
阴萝仿佛得了什么至宝,第一时间都要捧到他的面前,却见郑夙那显露在外的薄唇失了最后一抹血色。
凋零而干涸的,几分脆弱。
从他银青襟口,冷皮颈侧,隐隐爬出了一小片阴落落的乌影,似瑰丽的花纹,又似某种吞噬的阴暗巨口,光泽渡过去后,诡艳难辨。
阴萝被他捏紧了腕骨。
“情丝,我亦可炼,你要多疼,我便多疼,你要多少,我炼多少,就像这数百年,你囚我至欢喜圣天,你还可以继续这样做。”
郑夙每一字都咬得很轻,很慢,像是妥协,又像是某种凌然的警告,“你也可以暂离天阙,可以远离我,不见我,唯独这极乐合欢圣教,你不能去。”
是的。
唯独你,不能去。
他忍受不了她会成为合欢盛宴的主角,欲骨颤颤,娇腮坠泪。他更忍受不了再有一人,会像他一样,爬进她的裙笼。
禁忌已碎,从笼中长出来的,只会是面目模糊的怪物。
他真的不想,让郑阴萝看到这样的怪物。
在她的心中,郑夙,郑却祸,应该是那个在清凉夜,藤萝殿,带着松松散散的天风,迎着小妹归来的高神兄长。
他应当是少笑寡欲,端肃严谨,能让她没有任何防备,安心枕着他的臂膀入睡。而他的手,同样要净如青莲脉,不沾染过多的荤腥,不挑弄过多的战火,它要如圣者般超然,才不会让她过早察觉到底下的翻云覆雨,鬼魅万众。
“郑阴萝,我会疯。”
郑夙用了一种最平静淡然的语气,他指尖摩挲过她的唇,又从她颈骨滑过,竟是勾住了她那一段破碎的腰链,猛地顶起,把她往自己身上勾扯,“我这次没骗你,我也没装,我会疯的。”
“我受不了,那蛇,很多蛇,他们会爬到你身上。”
祂苍凉的唇缓慢开合。
“所以我会——”
“杀光,在我之后,与你交/媾的每一条蛇。”
可郑阴萝还是走了。
她走得那样义无反顾,没有回头看她的郑夙哥哥一眼。
——庚辰之后,天帝离阙!
诸天哑寂,神主也如沉水那般不发一语。
天帝妹萝的泽海明圣神国消失不见,唯有天穹沾着浓得化不开的桃血,那从四海灌进来的涛浪还未停歇。
许久,神主问众神,“今日,你们亲手砸断了你们的脊梁,快活吗?”
众神伏低头颅,不敢出声。
郑夙淡淡道,“你们祭祀、供奉已死神女之事,我与天帝早就知悉,这冠帝礼,这悬龙庙,就是她对你们最后一重考验,你们在选她当帝,她也在选你们当臣,过了,就是她的人,她姑奶奶可以罩你们,过不了,听见她说了吗?”
祂冷唇轻扬,“让你们这群蠢货自己玩儿去。那么告诉我,你们现在,快活吗?”
“怎么不说话?八万背主者,遍布我天阙,断我众生途,逼天帝离阙出走,你们以万众之力达成所愿,快活死了罢?”
沉重的窒息又一次蔓延到诸神当中。
桃血天穹渐渐阴暗下来,以至于神主的面目都笼罩一层清冷模糊的危险,以及他们从未见过的讥诮。
九天神族惶惶不安。
但神主这万年来给他们的印象实在是太正了,正到连一些小神都不惧祂,祂是永远是他们的底气,他们的御守正神,就算转世天帝妹萝叛出天阙,他们依然觉得——
只要有祖地高神郑夙在,天阙就会永远高悬在日月之上。
小神扬起圆脸,稚嫩地发言,“神主,可天帝就是做错了呀,她在天渊不该杀神女姐姐的,还,还杀得那么惨,虽然,虽然神女姐姐的确没做什么大事,可是,可是很多事情,都是从小事温暖而起,唔唔!”
小神还没说完,就被年长者慌张捂住了嘴。
“呵。”
郑夙掩了掩发疼的双眼,呵出一段冷雾,似是自嘲,“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样的蠢货,才会断了自己的情途。早知道后界这样无可救药,当初我就该破界飞渡,让你们一群蠢货把自己玩死,省得烦我失身又失心。”
给你们留了火种,锻了脊梁,偏是一群不中用的。
众神顿时愕然。
这一口一个小蠢货,这是他们神主端严……会说的话吗?
郑夙并不理会他们,微微侧脸,问一旁凤凰长君,少年天尊,“郑阴萝八万因果,还剩多少?”
“还剩六万八。”
“是么?那她有些仁慈了。”
神主竟这样说。
少年天尊赤无杀支起一张嫩脸儿,“是呀,祖宗乖乖入魔也留手了,他们可真不知好歹。”
九天神族还在琢磨高神话语里的意味,就见祂扬起了一段水风银青剑袖,手腕环绕着一篇清光湛然的天德玉章,祂从中慢条斯理拆出了四个字。
诛。灭。失。亡。
“这六万八因果,她既不在,我替她全做了。既然救世无用,那就灭世自救。”郑夙道,“我也,真是受够这群唧唧蠢货了。”
是那祖宗姑奶奶的惯用口癖,神主怎么也……?
诸神当场噤声。
全做了是什么意思?灭世自救又是什么意思?
是他们想的那个意思吗?
当阴萝离开,那六万八千名的神女供奉者正当为自己逃过一劫而暗松口气,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他们送走了一名洪水滔天的恶帝,却迎来了一名对他们早已失去耐心的至高天神。
诛,灭,失,亡,这四字化成万字诗篇,似雪白的短翅蝴蝶一样,从桃血似的天际飘落,他们一旦碰触,就会融化成雪,成水,悄然无声地死去。
是独属于至高神祇的优美的屠杀。
“——啊?啊?救命,好痛,好痛!!!”
他们惊恐地看着自己融成冰雪的身躯,拼命求饶。
“神主!神主开恩!天尊开恩!我们知错了!知错了!我们再也不供奉神女了!!!”
四大天尊皆是缄默无言。
“灭道,就要有付出代价的自觉,天天就知道开恩,怎么不把脑子开开。”郑夙口吻倦懒冷漠,狠且毒辣,“既然你们不要郑阴萝那条脊梁,从今日起,我来执掌四洲中廷,诸位,你们做好准备。”
“我既然养得出郑阴萝,你们视为嗜血恶帝的祖宗,我自然——”
“是比她更恶的存在。”
郑夙在处理六万八千的因果时,还留了下他的好友容雪诗。
等好友到清虚天的第一脚,他开头第一句就是,“极乐圣教,她不能进,你想个办法,把这祖宗骗出去。”郑夙又蹙了蹙眉,“那宓颂,也让她少接触。”
那四本合欢手劄,哪里不放,非要放在那个追踪江双穗的山洞里,还偏偏让她的使女瞧见,带了回去。
这其中没有妖帝宓颂的手笔,鬼都不信。
容雪诗给自己倒了杯茶,呷了一口,竟然是甜的,挑了挑眉。
也只有那祖宗嗜好甜茶了吧?
他跟郑夙,都不是爱甜甜嘴的。
他慢悠悠旋着瓷杯,“怎么,你怕她在圣教吃亏?我瞧着,咱们祖宗倒是个混得开的,说不定还能成为一代风华绝代迷倒万千少男少女的合欢老祖——”
“周平宜!”郑夙声色沉厉,“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她不能,也不该,待在那种地方!”
“那种地方?郑却祸,你偏见了吧?那是多情之地,销魂之天,你这种不解风情的,说不定坠得更快呢,听说你在欢喜圣天弑了神女,怎么,那么多日暗不见光,你当禁脔还当上瘾了?”
好友并不辩解,但他非常熟练地解开了天德玉章,并拆了两枚字。
斩。断。
容雪诗:“……”
好损。
这是一对专门克他的大小祖宗吧。
大的动不动就要断他尾巴,小的也想要踢爆他这一颗美艳的狐貍头。
老狐貍暗暗地想,他也没那么欠吧?他在妖世分明是极受欢迎的。
所以——
这绝对是这兄妹俩的毛病!
容雪诗轻佻至极,弹了下肩头的湖青色山鬼面具,“郑却祸,这才几百年呢,你被你家祖宗做得未免脆弱了吧,竟这点风浪都经不起?不就是几个男人嘛?之前你可是没在怕的。”
郑夙侧脸撂了下,“浪荡之徒,堪负长情。”
“行,行,我浪荡,我坏死了,我玩不了你们的纯爱,行了吧?”赤耳公狐貍声嗓松弛慵懒,“真不懂你们这些矜持的玩意儿,情爱当如春水蔓生,潇洒自如,忠贞?”
他从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极酥软的笑。
不过就是个漂亮的狗项圈儿。
哪怕饰以金银,冠以花草,它也,还是个狗项圈儿。
容雪诗这么漫不经心想着,双眸掠过一侧的束腰马蹄小桌,那腿儿似乎缠着一片被揉坏、撕烂的红纱,仿佛昭示着战况激烈。他要是记得不错,这是神族大婚所用的,神梦嫁纱。
那日婚誓之后,他们消失不见,就是坠到了这里,做了缠绵入水的交颈鸳鸯?
春雨淋漓,急得连嫁纱都没脱干净么?
容雪诗哂笑,“郑却祸,郑神主,你是真狠哪。”
又是甜茶,又是嫁纱,不就是在敲打他,不要对他的祖宗妹妹动心思呢?
郑夙并不否认,“她已无需情劫来渡,你自由了。”
容雪诗十指交扣,朝外翻了一个掌花,“行,当我容雪诗倒霉呗,被你们兄妹俩白玩了一千五百年,瞧又瞧不着,吃也吃不着,我可真是诸天之下最可怜的一只狐貍了!”
他扬腰往外走时,身后飘来一道冷嗓。
“别碰她,发,脸,唇,手,腰,足,身,都别碰。”
“否则,我不介意弑友。”
阴萝并不知道九重天阙陷入腥风血雨,她非常愉快地跑路了。
妖世她不是第一次来,但极乐圣教她可是第一次见。
蛇蛇还未成年时,郑夙是不可能让她去一些不可言说的地方,因而极乐圣教也被郑夙列为禁地,每次出门打猎兄妹俩都是绕着走的,偶尔她也会好奇地问起,都被郑夙轻描淡写忽悠过去,说那是吃蛇不吐骨头的地方。
只见夜色空旷,篝火静燃,竟然架起了三万顶红帐!
火光映着帐面,隐约显出一道道或是妙曼,或是英武的身姿,阴萝甚至看到一些狰狞的兽身。
宓颂笑着跟阴萝介绍,“你初来圣教不知道,这可是我教最受欢迎的迎新圣礼,哪,你挑一顶红帐直入,征服你的猎物!”
阴萝:“?”
真的吗,姐姐,刚来就分配男人的吗?
这么刺激会玩的吗?
宓颂又话锋一转,“当然,你是第三教主,跟新人不一样,你的待遇自然不是这普通红帐可以比的。”
阴萝顿时有一种不妙的感觉。
果然!
这妖帝姐姐厚唇荡笑,指着她说,“哪,你挑一个,是挑姐姐呢,还是挑我们的第一教主,做你今夜的红帐之花。”
阴萝:“!!!”
妖帝宓颂竟学她歪了歪头,“嗯?选不过来么?那就轮到我们选你了。”
她在虚空之中猜丁壳,三次出了碎布匹。
对方也气定神闲,三次出了玉剪。
“……”
“…………”
这?
圣教?
救命。
这么不靠谱的吗?
阴萝已经考虑再度跑路了。
“咔嚓。”
她的颈段被两根手指松松挟起,似玉剪一般,色泽润白,指骨修长且直。
“可怜的小乖乖,要被哥哥剪碎了。”
诸天小祖宗一个暴烈的眼风横扫过去,果真见到一个容貌俏艳的狗东西,歪着脸儿,正冲着她笑得春暖花开。
阴萝当场送他双杀掌花,反而被他勾了勾脚踝,倒进了最近的一座红帐里,漫天鲜红丝绸朝她裹来,在那一瞬间就绑住了她的脖颈,手脚,腰臀,而这男狐貍精呢,好整以暇撩了撩他的小骨辫辫,蹲在她的面前。
他还用他的小骨辫辫蹭她的鼻尖尖!
狗东西!
“哪,你夙哥哥说了,要我这只骚狐貍呢,不准碰他家祖宗的,发,脸,唇,手,腰,足,身。”
男狐貍精眉眼潋滟,很是不怀好意,“那能碰哪儿呢?你指教指教我呢。”
这就是他的情劫?情场都没下几场,嫩得很呢。
容雪诗觉得郑狗就是在杞人忧天,他当他家祖宗是什么人见人爱的蜜罐儿、甜嘴儿、香饽饽呢,他一眼就不能钟情的,万眼也不会喜欢她。
都说世人坠情爱,尝爱如割舌淋漓疼痛。
可他不会,永远也不会——
被勒死在忠贞这狗玩意的项圈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