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行庭路过的时候,看见他的小徒弟趴在桌上捣腾一堆复杂的零件。
那是一个做了一半的铁皮人,各种复杂的零件整整齐齐摆在桌面,小徒弟正用短短的手指专心致志超控灵气御物,额头微微出汗,乌黑的双目粼粼有光,仿佛一个得到了玩具孩子,那样的专注而认真,一点都没有发现他的到来。
苏行庭弯腰问道:“这是做傀儡吗?”
“不是傀儡呢,我哪能就学会做傀儡,这只是最简单铁皮人。”穆雪抬头看见了一眼师父,低头认真将手中的配件用灵力控制着嵌了进去,一边做一边说,
“今天,丁师叔把我叫了过去,和兰兰姐她们一起上了一堂课,就是学做这个。我回来就想试着玩玩。”
苏行庭在她身边的地板上坐下,看了一会小徒弟做的手工,
“小雪在炼器上真的很有天赋,我和丁师叔商量过了,她让你有空的时候就过去碧游峰上她的炼器课。”
穆雪脸上神色似乎毫无变化,只有那小小的手指微微顿了顿,
“我可以去么?我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炼器。”
“你这孩子,莫非是在怕为师不高兴么?”苏行庭毫无芥蒂地笑了,递出一页薄薄的雪笺,“这是各峰的师叔对外公开讲学的时刻表。你但凡喜欢谁的课,大大方方去听即可。不论是碧游峰的炼器术,玄丹峰的炼丹术,铁柱峰的体术,还是侑园的御兽术,灵殊峰的种植术,缥缈峰的通灵术,只要你喜欢都可以去学。师父传你道种,各位师叔授以术法。万法归源,方扬我宗门之名。”
穆雪啊了一声,把手中细细的铂丝扭弯了。
这里的世界真的不一样,暖到让她这个从冰天雪地中过来的人有些不安。她几乎想要割断过去,来换取自己安于现世的资格,来换得一个新的结局。
但如今她渐渐发现,过往的一切,等同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若是全盘斩断,那自己也不再算得上是穆雪这个人。
苏行庭动用灵力将那细如牛毛的铂丝捋直,悬浮到穆雪手边,
“小雪不论学什么都很有天赋,行庭心法这么快就熟练,已经能自如御物了。”
穆雪有些不太好意思,这可不是天赋,都是托了多活一世的光。
她没敢告诉苏行庭,自己早已凝练元神,不仅能御眼前之物,甚至连远在院墙边的桃花树都能摇得动。如今她神魂稳固,即便再遇到比有人招引魂魄,除非自己愿意,否则很难将她像上次那样身不由己地被抽离。
师徒两人安静地坐在落叶轻飘的庭院中。
远处一声虎啸,阴风卷起平地的枯叶,白虎从天而降,落在庭院正中。
付云跳下虎背,匆匆行礼,“启禀师尊,航舟出事了!”
他的手里捧着一盏魂灯,面色难看地将那灯捧到苏行庭面前。
苏行庭瞬间起身,凝眉看向那盏魂灯,琉璃灯罩之内原本明亮的灯火如今将熄未熄,十分暗淡。
这是叶航舟的魂灯。
苏行庭骈剑指,衣袖之中飞出一柄青色的短剑,短剑发出一声清悦的剑鸣,迎风而展。
儒雅斯文的先生在这一瞬之间周身的气势一变,凌厉冷冽如出鞘之剑。他一步踏上剑身,人剑合一疾风破空而去。
“付云随我来。”空中传来他的声音。
白虎啸林,腾空而起,追随其后。
庭院里之留下几片飘飘落叶,和穆雪孤零零一个人。
空山寂静,虫匿鸟眠,穆雪从未觉得逍遥峰是如此空阔而安静。
她在回廊上坐了下来,看守那盏随时有可能熄灭的魂灯。
天色渐渐的暗了,雯霞深紫,星斗现形。那一点点蓝色的灯光,在暗淡的廊影下苦苦挣扎。
叶师兄或许会死去,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穆雪并不是没有见过死亡。相反的,曾经她的身边总是充斥着各种死亡,伙伴的消失,敌人的死去,自己的死亡。她本早在幼年的时期,就习惯了这样的离别。
天地因果自有定数,谁也逃不过注定的命运。
但这一次,胸口仿佛被一块石头堵住了,压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呼吸不畅,心中窒闷,让她难受得很。
苗红儿狩猎回来,看见穆雪一个人呆呆坐在院子中。
问明了情况,她急得跺脚,
“师弟那个笨蛋,还有师尊为什么不传讯给我。就他和付师兄御剑而去,这也太危险了,师门中明明禁止金丹期修士去那神殿遗址。”
古神遗迹,抑制仙魔两道,即便修成金丹,入神道之后,也被神力压制,和初入修行之门的弟子无异。虽然或许见识和手段上会比普通的弟子稍微好一些,但没有一个门派愿意冒这样的风险。
就像战场上绝不会派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去做那冲锋陷阵之事。也绝不可能让庙堂上的天子,亲入敌营谈判一般。
但此刻说这些也都晚了,师尊已经去了大半天。连掌门都气呼呼地来过了两回。
穆雪和苗红儿相对呆坐许久。苗红儿暴躁起来,去厨房搞了一大盆炒饭,份给穆雪一盆,剩下地端在怀里,暴饮暴食,吃得比往常任何时候都多。
漫漫长夜过去,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一抹青色的剑气划破长空,回到庭院中。
苏行庭从剑上下来,怀里抱着一个人,一个血肉模糊的人。
他没空说话,快步进屋,将伤势严峻的叶航舟小心安置在床榻上。
叶航舟面如金纸,双目紧闭,身躯残缺,失去了一腿一臂,断肢之处黑烟缭绕,显然是中了剧毒。
玄丹峰主空济很快赶来了。
“怎么会搞成这样!必定是魔修干得好事。”空济检查完伤势,一脸怒色,“和这些弟子千万次交代,绝不要和魔修接触,就是有人不当一回事。”
“不是魔修。”苏行庭淡淡地说。
“不是魔修?那会是谁?”空济愣住。
苏行庭垂下眼没有回答,手指点在叶航舟胸口,运转灵力护住弟子的心脉,“还请师兄尽力。”
“你叫我如何尽力,残肢尚可修复,只是你看他伤口处的黑雾,皮肤上现出的腥红血线。此乃‘红腰’,上古时期的毒虫,此虫在人间早已绝迹,更无可解之剂。”
苏行庭紧皱双眉:“定然还有一线生机。”
空济叹息一句:“传闻东岳神殿深处,有一无生无尽池,池畔生着的紫心草能解红腰。请掌门颁下法喻,责令进入神殿的弟子,留心寻找紫心草便是。找不到得到,只看这小子的运气了。”
他又说道,“你也不必心急。我有一驱虫除祟之法,可暂缓毒性,只是这小子恐怕要受点罪。”
屋内传来一声接一声痛苦的喉音。
屋外,付云背靠廊柱,双手交错胸前,面孔难看,一言不发。
苗红儿坐在回廊上,手肘搭着膝盖,咬牙不语。
付云突然开口,“你会去的吧?神殿。”
“我才不去。”苗红儿咬牙切齿地说话,“那里又没好吃的。谁去哪个鬼地方。”
在庭院内,一个小小的身影一直忙忙碌碌,先将廊道上摆放的东西收拾了,再拿着墩布,把那滴了一地血迹的走廊擦拭干净。又找来扫帚打扫庭院中沾了血污的落叶。
付云心中烦躁,忍不住挑刺:“小小年纪倒看不见她有半点伤心的样子。枉费航舟往日那般疼她。”
“你说小雪做什么?”苗红儿不乐意了,“那要怎么样伤心?哭哭啼啼,你能负责哄吗?”
天光大亮。
叶航舟慢慢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这个世界上最令他安心的地方。
身上的伤被妥善处理过了,但还是很疼,断了的手疼,断了的腿疼,浑身没有一处不钻心的疼。
一个小小的脑袋趴在床头,看见他醒来了,坐直了身躯,童声稚嫩开口询问,
“很疼吗,师兄?”
那孩子用一双点漆一般的黑色瞳孔静静地看着他,就和自己第一天接她上山的时候一样。
那一天,他奉师门之命,去了好多座城镇,接了那许多的师弟师妹。那些孩子没有一个不痛哭流涕,依依不舍地和家人告别。
只有这个师妹安安静静站在那里,用那双清透的眸子静静看着一切,仿佛眼前的红尘热闹和她毫不相关。
这让他想起当年的自己。
叶航舟是个孤儿,靠着乞讨和翻捡垃圾勉强独自活到了那一年的上元节。
那一天城里很热闹,无数被父母疼爱着的孩子由家人抱着,牵着来城门前的广场上接仙缘。他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捡到了半根掉了的糖葫芦。虽然因为衣着污秽,被人嫌弃地踹了好几脚,但他并不在乎。
人群似乎热闹起来,说要接什么仙缘。
这事他没有什么关系,一个乞儿能有什么仙缘呢。叶航舟挤到无人的角落,准备好好享受手中的食物。
一只金色的蝴蝶不知从哪儿飞来,翩翩然落在他沾了糖霜的手指上。还没等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周围的人便惊呼起来。再也没有人嫌他肮脏的身躯,上不了台面的衣着。人们热情地簇拥着他,把他抬到了城墙的前面。
面对着那一步登天的门洞,叶航舟心中一片茫然。其他的孩子都在哭,他们舍不得自己的家人。但叶航舟哭不出来,茫茫人海,偌大尘世,没有眷恋他的人,没有属于他的家,没有值得他哭泣的地方。他从没有像那一刻觉得那么孤独过。
所以当看到这个孩子,看她露出和自己当年一般孤独的神色时,叶航舟就忍不住地想要照顾她一下。求着师尊把她接到逍遥峰,成为了自己的师妹。
叶航舟虚弱地伸出没有受伤的手,在那两个小团子上摸了摸,
气音沙哑,“没……什么事,不太疼。”
“是谁伤了师兄?是魔修吗?”
“我防着魔修,却没有防备自己人。”叶航舟苦笑了一下,闭上了眼,“是天衍宗的弟子,吕逸宏。可笑的是,只不过为了一株仙草而已。”
天衍宗,一个和归源宗相交甚密的宗门,两派的弟子时有往来,关系十分亲近。十分亲近的人才是最容易伤害到自己之人。
掌门所居的清净峰山腰,有一片凸出的巨大石台。
如今此地聚集了众多宗门内的弟子。
许多人背着行李,领着同伴,走上这块石台。
石台上架着一艘飞舟,正缓缓离开向着天空飞去。
近日里归源宗最为热闹之事,便是组队探索东岳神殿。
不少弟子来到此地,乘坐门派的大型飞行法器前去那神秘的古神遗迹。
巨大的飞舟穿行在云汗之间。
几位年轻的女弟子正在甲板上窃窃私语,
“那是付云师兄?他这次也来了?运气真好啊,能和付师兄同行。”
“师兄是不是在生气?他对面的小娃娃是谁?好少见到付师兄动怒啊。”
“清风朗月云中君,原来也有发脾气的时候呢,嘻嘻。”
此刻的付云心中气急,顾不得自己的形象,指着面前的苗红儿骂道,
“你自己要去便罢了,把这么小的师妹带出去,出了岔子,师尊面前怎么交代?”
苗红儿无奈摊手:“师兄骂我做什么?我这也才刚刚发现,正想着怎么拧她回去呢。”
“师姐不能拧我回去。”白白净净的小包子抬着小脸,“师门公告,只要金丹以下的弟子,都可以自愿报名探索神域。我虽然年纪小点,也是师门中人。”
苗红儿笑了起来,伸手搂住她的肩膀,“不错不错,胆子挺肥,有我们逍遥峰的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