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时照沉默的看着周晓晓,双眼赤红,半晌不语。
许久方道:“子规他身中剧毒,性命……只在旦夕之间。”
周晓晓手中的书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此次我军大破敌军,得胜班师。行知屡立奇功,斩南蛮王,虏王族十余人,随军一并押解还朝,只等君前献俘,论功行赏。本来人人心中一片欣喜。岂料木秀于林,被奸人所嫉。”
程时照咬牙切齿,满脸戾气,宛如一只随时暴起的凶兽。
“前日我等眼见临近都城,心中甚喜。子规至我帐中,见着几案上一碟新进的点心,他自言看到点心,便想起你,于是尝了一口……就那一口,人便不行了。”
他掌中发力,生生掰断了木椅的扶手,那断口尖利,扎进了手心尤不自知。
“我们快马加鞭,把他送回京都,可是御医们也束手无策,只能延缓毒性,都道他已无生望。那本是我劫数,他又替了我!”
红色的血液很快从指缝间渗出,大点大点地落在地上,汇聚成滩。
“行知如今所在何处?”一个声音响起。
程时照愣愣看着那滩红色的液体,似乎从狂躁的边缘回过神来。
他抬起头,看见对面那个女人依旧稳稳地坐着。
他自嘲的笑了一下,是了,这个女人什么时候慌过。
世间所谓男女之情,也不过如此。
“你带我去见他,好不好?”周晓晓说,她站起来,突然腿下发软,向前倾去。
程时照一把托住她的手肘。
感到她的身躯微微颤抖。
程时照的心柔软了起来。
原来她也是会慌的,子规在她心中并非一点分量都无。
他有生以来,第一开口安慰别人。
“汝且莫要慌张,孤王答应过子规。若是子规无事,我举王府之力,为你二人完婚。若是他……你我从此兄妹相称,汝之余生皆由我来照料。我必不对你做半点无礼之事。我程时照在此对天起誓!”
“可是我现在只想见他一面。你能不能带我去国公府?”周晓晓昂起脸看着他。
她脸上落下两行热泪,正滴在程时照手背上,程时照感到手背上的肌肤像被灼烧了一般。
他别开脸,“你不能去,姨母激愤之下,扬言若是子规有事,必要让你殉葬。你若再有失,我有何面目面对子规。你且随我回王府暂避风头。”
正说着,院门忽然大开,娟子急匆匆的跑了进来。
她的身后跟着面色铁青的国公夫人。
郭夫人大步流星地来到周晓晓面前,眼中喷薄着愤怒,脸部肌肉控制不住的颤抖。
程时照伸手拦道:“姨母!”
郭夫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哑声说:“照儿,你尚不知错么?”
程时照羞愧地低下头去:“姨母,是我对不起表弟。可是……”
郭夫人一甩袖打断了他,伸出一根枯木一般的手指,直指着周晓晓,嘴角嗡动,却是说不出话来。
过了片刻,她收回手指,死死拽住拳,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艰难的开口:“行知他……你想必已经知道了。如今他昏迷不醒,命在旦夕之间。可是口中只含糊地喊你的名字。”
她双目垂泪,声音嘶哑,用手捶着胸口,“他心中只想着你一个。我是他母亲,为了儿子,如今我这老脸也不要了!我特来请你前去,见他最后一面,陪他这最后一段时光,以全他临终心愿。”
“你且说愿不愿意!”她的手紧紧绞着帕子,就要给周晓晓行礼。
周晓晓一把托住她,“夫人不可多礼,我们这就走!”
来到国公府大门。
一下马车,郭夫人拽紧周晓晓手快步急行。
然而周晓晓还嫌她太慢,她喊程时照带路,二人展开轻功身法,几个纵跃之间甩下一众仆妇从人,不见身影。
……
此刻俞行知的卧房。
青烟缭绕,药气浓郁。
在那雕花大床上,青纱帐幔内,
俞行知仰面直卧,双目紧闭,面色青白,昏迷不醒。
几位须发皆白的老御医,聚在床沿,捻着胡须,皱着眉头,不住叹息。
数名丫鬟,愁眉不展,手捧药碗,正小心翼翼的给他灌药。
药入口中,不见吞咽,褐色的药汁沿着嘴角蜿蜒流出,竟是些许也不曾入腹。
此时碰的一声,房门被推开。
程时照和周晓晓踏入房中。
周晓晓快步抢到床边。
看着俞行知那苍白的面孔,她眸光颤动,一时只觉有千把利刃,齐齐在心肺间一通乱搅。
周晓晓伸出手摸了一下那张泉仙月神一般的脸,触手一片冰凉,几乎没有一丝活人的气味。
“几位老供奉。”周晓晓转过身来,对着几位御医深深施礼,语带哀求,“行知他这……真的就无计可施了吗?”
当中一御医摇头开口道:“非是我等不愿尽力,只是此药甚是歹毒,令俞将军脖颈肌肉僵直,无法吞咽药物。如此药石不进,便是华佗再世也束手无策。”
周晓晓一时只觉全身寒凉,如坠冰库。
她看着俞行那张昏迷不醒的英俊面孔,心里突然涌上无限委屈。
跌呛了几步,缓缓摇头。
“俞行知,俞行知!你个骗子!我自穿到这里,几乎什么事都没干,就顾着追着你到处跑了。是你自己说的,要和我结婚,我又没有逼你!你为什么这样一次两次把我撂下!”
她将那手一指,几乎点在俞行知眼前。
“你这狠心的家伙,你要想好!你此刻死了,我自嫁给他人,你却是莫要后悔!”
那一瞬间,周晓晓觉得自己眼睛似乎花了,她感觉指尖所向处,那如扇的睫毛,似乎抖动了一下。
周晓晓愣了一下。
边上一个丫鬟疑道:“五爷的眼睛是不是动了一下?”
周晓晓俯下身体,仔细凝视俞行知的脸。
一面轻轻摸着他的头发,一面在他耳朵边轻唤:“行知?行知?”
俞行知的面孔如同那凝固的冰川,许久没有丝毫变化。
周晓晓回首道:“给我药。”
端着药碗的丫鬟惊疑不定:“姑娘,您……你是?”
程时照低声呵斥:“药给她!”
燕王积威甚重,丫鬟一哆嗦,不敢不从。
周晓晓扳着俞行知下颚,指端微一用力,捏开口腔。自己含了一口药物,以唇相就,哺渡而入。
同时左手一按他额头,右手骈两指抬起他下巴。
又回手连连轻点将台,水泉,天突,璇玑数穴。
口中不住轻语:“行知你坚强点,吞下去,为了我。”
众目睽睽之下。
俞行知的喉结艰难的上下滑动了一下。
室内顿起一片吸气惊呼之声。
周晓晓依法炮制,再渡一口。
她眼光灼灼的看着。
“行知,听话啊,再喝一口。”
众人屏息凝神,终于看到那喉结再度一动,咽下药去。
室内一片欢呼。
丫鬟们相互交握双手,喜极而泣。
程时照猛一击掌:“干得好!”
几位御医抚掌笑道:“甚幸,甚幸,这只要能进药物,那还有一线可救之机,娘子这里继续哺药,待我等再去商榷一张新方子。给将军服用。”
郭夫人带着几位少奶奶匆匆而来。
一踏进门,正撞上周晓晓俯在俞行知身上,唇齿相就。
唬得几位年轻女子忙乱的刹住脚步,羞红了面孔,举袖遮目。
郭镜妍哎呀了一声,拿帕子挡住眼,又忍不住偷偷从指缝间撇着偷看。
郭夫人爱子心切,且管不得那许多,只是连声诘问。
房中的丫鬟急忙上前行礼:“夫人大喜,五爷他能进药物了。”
程时照:“姨母大喜,御医说子规他有救了。”
郭夫人只觉耳边轰鸣,眼前发晕。
她本已万念俱灰,此刻心中一阵狂喜,一把握住刚起身的周晓晓的手道:“好姑娘,多亏了有你。”
周晓晓返握住那双冰凉的手,只觉经历了一番大起大落之后心中充满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郭夫人眼眶发红,双手颤颤:“你是个好姑娘,先前是我想叉了,此番若你能救回行知,我一定好好谢你。”
“太太,我如今心中所求唯有一件。”周晓晓回头看了一眼床榻上之人,“只望他能安好。”
郭夫人热泪盈眶:“好,好,只要能好,能好。只要他能好起来。我什么都依他。”
跟在后头的黄婷玉心中一动,这位妹妹可不是简单人物,这分寸掐得恰到好处。
只是依母亲的性情,此刻一时激动,没口子的承若,事后指不定还要后悔。
因上前扶住郭夫人:“母亲,您这一日夜的折腾,怕是吃不消,且先回去将息一会。这里留周姑娘和儿媳照看,也好让行知安心静养。”
郭夫人此刻只觉得头重脚轻,双腿棉软,实是有些支持不住。对着周晓晓细细嘱托一番,带着众人离去。
周晓晓毫不推脱,衣不解带地照料起俞行知。
至第二日午间,俞行知面色好转,病情大有起色。
只是依旧尚未清醒。
周晓晓一个人趴在床沿。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棂,投在俞行知那张皓月一般的面容上。
周晓晓抬手轻轻抚摸他柔顺的青丝,心里想着:他太帅了,真是叫人百看不厌。
他浓密的睫毛像扇子一般在眼睑处投下一道好看的阴影,饱满光洁的额头,两道俊逸的眉毛微微颦起。
我就亲一下。周晓晓想。
她探过头去。
在那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又在那眉梢轻轻一吻。
又在那眼窝轻轻一吻……
止不住的温柔,止不住的吻。
只见那蝶翼似的睫毛轻轻抖动,形状撩人的眼睛缓缓睁开,里面盛满一汪秋水,秋水中只映着她一个人的影子。
俞行知看着她,冲她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来,用叹息般的气音唤出她的名字。
“晓晓。”
……
晋元十六年秋,王师南越大捷。班师还朝,君前献俘。
天子大喜,封赏众军士,升授皇六子程时照亲王衔。
卫国公之五子俞行知,熟兵法,善骑射,初从皇六子击南蛮,为显忠校尉。后率轻骑勇六百,弃大军百里奇袭敌后,斩南蛮王,虏王室子弟十余众。
敌溃,两路大军乘胜夹击,大破南蛮,斩首虏敌万余人。
帝心悦之,欲加封卫国公从一品驻国,国公力辞不受。是以天子封其子,曰:“显忠校尉俞行知,斩南蛮王,虏敌千余人,比再冠军,封行知为冠军侯。”(俞行知立下的功劳很大,是全军的冠军,皇帝封他为冠军侯)
国公府父子三爵,一门忠烈,获帝尊宠,于群臣无二。
近日国公府里一扫除前日的颓然,一派喜气洋洋之态。
国公爷得胜还朝,受天子表彰。
俞五爷脱离险境,无性命之忧,授封冠军侯。
一门三爵,显赫非常。
刹时恭贺之人踏破台阶,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然而俞行知的小院却依旧一派安静闲适之态。
一来是因俞行知重病初愈,体质虚弱,外人不敢搅扰。
二来府内众人也隐隐有些畏惧接近这个小院,都怕一不小心,又撞到那位周姑娘在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此刻在俞行知的床前,周晓晓正端着一碗粥喂他。
俞行知喉道被毒物灼伤,吞咽艰难,很没有食欲。
“来,再吃一口。”周晓晓细声低语哄着他。
俞行知轻轻摇头,声音低哑:“实是不想吃了。”
“就一口,你吃一口,我就亲你一下。”周晓晓点一下他的鼻子。
俞行知满面飞霞:“莫要胡闹。”
“你要是不吃呢,我就一口气亲你一百下。”周晓晓咬着下唇坏笑。
……
世子夫人黄婷玉来到俞行知的厢房外,看到俞行知的两个贴身小厮站在门外,抓耳扰腮,四处张望。
“两只小猴子,不去照顾你们五爷,却在这里偷奸耍滑,若是被太太瞧见,仔细你们的皮。”黄婷玉骂道。
两个小厮连忙上前请安,挤眉弄眼地道:“非是小的躲懒,周姑娘在里面,五爷且不让我等入内。”
黄婷玉推门而入,只见周晓晓转过头来,圆溜溜的眼睛看自己笑,手中端着的一碗粥刚刚见底。
俞行知却是满面通红,
周晓晓笑吟吟地道:“大奶奶来了。”
黄婷玉惊喜道:“真是一日比一日见好了,都吃得下这许多了。”
俞行知呛了一下,连声咳嗽。
周晓晓连忙给俞行知顺着气,扶他慢慢躺下。
黄婷玉看两人这般投契,心中很是感慨。
在床前一张绣墩上坐了。
拉着周晓晓的手道:“你真是位好姑娘,此次多亏了你如此费心,我们俞家上下,都十分感念。”
周晓晓低头笑道:“大奶奶今日怎生同我如此客气。”
黄婷玉轻轻拍着她的手:“你二人感情深厚,是件好事。但有一事,我作为大嫂却不得不提醒于你,你可莫要嗔怪于我。你二人之间,需得谨记,只可发之于情,止之于礼。切不可逾矩。”
周晓晓起身行礼,“大奶奶这是真心疼我,我岂是那不知好歹之人。奶奶的话我都记着了,我都听您的。”
黄婷玉笑道:“我早知你是个玲珑剔透的姑娘,不过平白交代一句罢了。”
她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劝住周晓晓:“莫要送了,且回去照顾行知要紧。你若是有何烦难之事,皆可前来寻我,我必为你尽心。”
黄婷玉回到自己的居所,正厅内坐着燕王程时照和自己的丈夫俞行勇。
程时照见她进来,起身行礼,口称大嫂。
黄婷玉侧身避过,回了一礼。
国公世子俞行勇端坐于上,开口问道:“夫人可是从五弟那边过来,五弟今日情形如何?”
黄婷玉笑道:“夫君不必忧虑,五叔眼见着是大好了。周姑娘照顾他十分尽心,方才我去,才瞧见她哄着五叔用了一整碗的薄粥。”
俞行勇点头道:“天可怜见的,甚幸,甚幸。”
程时照咬牙切齿道:“林家老匹夫!狗父子!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俞行勇止住他:“殿下稍安勿躁。”
他冲黄婷玉使个眼色。
黄婷玉起身道:“殿下安坐,我且去母亲那边看看。”
待见她走远,俞行勇屏退下人,方徐徐道之:“王爷不必急躁。东宫跋扈,行事如此阴毒,陛下焉能不知?我俞家同王爷乃是血脉至亲,打断骨头连着筋。陛下此次如此重赏我府,已是对太子有了厌弃之意。”
程时照一拳捶桌,“我岂有不知,只是这一次两次都落在行知身上,叫我如何忍得。”
“父帅是个忠厚之人。”俞行勇眯起双目,眼透寒光,“我俞行勇却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敢动我五弟,我让他全家吃不了兜着走!”
程时照伸出手,同俞行勇交握了一下,低声道,“大哥,干他娘的!”
俞行勇靠过身来,骈掌轻轻一挥,耳语一句:“搞掉林远貌那个老匹夫。东宫便如失双臂。”
时年冬至,右佥都御史王卉告“武英殿大学士兼太子少师林远貌夫人祝诅上及于太子妃共祈词,欲令太子为帝”,按验,罪至大逆不道。
帝怒,诏载远貌厨车以徇,腰斩东市,妻枭首,其子林秉仁闻之,惧逃在野,上缉文寻捕;太子妃亦收。①(有人告发林远貌夫人和太子妃诅咒皇帝,想让太子登基。皇帝查实,大怒。下诏以厨车载林远貌巡街,腰斩,妻砍头,儿子林秉仁逃跑,太子妃也被收押。)
太子忧惧,披发赤足,入宫匍帝膝,痛哭流涕,上颇知太子惶恐无他意,遂怜赦之。
此刻在国公府,国公爷俞敦素同夫人正在太夫人屋内请安。
郭夫人闻得今日林远貌腰斩于市,心中十分解气,朝地上啐了一口。
“恶人屡害我五郎,该有此报,可惜走脱了他家那小崽子。”
太夫人点头道:“我们老俞家,有仇需得报,有恩也不能不还。晓晓救了行知两次性命,他们的婚事你要拖到什么时候?”
郭夫人面上一红,咳了一声,眼神闪避:“五郎如今乃是侯爵之身,娶一个商户之女为妻,委实让人耻笑。依媳妇之见,抬晓晓做个贵妾便是,晓晓乃是通情达理之人,想必……”
“我呸你个通情达理,你如今嫌人家商户之女,当初嫁给狗蛋的时候是不是也嫌我们老俞家泥腿子出身啊。”
郭夫人满面通红,站起身来。
俞敦素劝道:“娘。淑贤她岂有此意。”
老太太指着国公爷的鼻子骂,“整日淑贤,淑贤,当初你做了官,也有那许多高门大户想要同我家结亲,偏偏你在庙会瞥到了一眼郭家的大小姐。回来便念念不忘,求着你老娘我请媒人去说合。”
俞敦素红着老脸,拉老太太衣角:“娘亲且给儿子留着脸面,提当年那些丑事做甚。”
老太太说得兴起,却不理他。
“我当时也偷偷前去相看,只见这郭小姐啊,脸也尖,身子也瘦,娇滴滴的模样,我那是一点都看不中。可是又怎么样呢?想着当官的儿子,这般苦苦求着。不忍看你难受的样子。不是也都依着你,违着我的心意,把她娶回来了吗?如今你们自己做了爹娘,便就不管儿子死活,没瞧见小五那是把自己的性命都栓在周姑娘的身上了么?”
郭夫人羞愧难当,举袖掩面,退出屋来。
老太太尤自在后边啐了一口:“哼,活该,让你也尝尝十月怀胎的儿子,被那年轻姑娘的裙子一兜就兜走了的感受。”
俞敦素劝道:“娘你莫要生气,我这就去说说她。”
国公爷追上夫人,轻抚着她的脊背。
安慰道:“夫人莫要气恼,娘的话粗了点,也不过是因为心疼行知这孩子。”
郭夫人跺脚道:“连你也如此说。我焉能不心疼五郎。只是若依了他的性子,娶了那周晓晓。他下半生可是要在嘲笑中度过。便是我,都不知拿什么脸面出门见我那些世交姐妹。”
国公爷:“淑贤,你且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若是没有那位姑娘,咱们莫说儿媳妇,便是儿子也早都没了。我看小五为了她已然到了不可自拔之地,他又受了这么些苦处,我们做父母的,就成全他一回。些许脸面,不要也罢。”
郭夫人心思百转,闭口不言。
……
在俞行知与世隔绝的小院,却体会不到外间的这么多风风雨雨。
周晓晓正扶着身披裘袄的俞行知,慢慢地从屋内走进院子。
“小心点走,要不还是我抱你把?”
俞行知一手扶墙,摇摇头,“尚可支撑。”
院子里伺候的俞桐迅速地回避了。
临走前还很识趣地带上了院门。
他已经数次见到这位身量不显的“准少奶奶”轻而易举就一把将五爷从屋内抱出来晒太阳的惊悚场面。
很有些见怪不怪的镇定自若了。
周晓晓扶着俞行知走到梧桐树下,一张铺着皮毛褥子的躺椅边上。
扶他轻轻躺下,晒晒早间和煦的阳光。
自己却坐在他边上,给他捏捏手,捏捏脚。
俞行知:“你且歇歇罢,勿需如此忙碌。”
“没事,又不累。你这躺得久了,若是不及时按摩,手脚肌肉容易萎缩。不利于康复。”
周晓晓初时按摩得尚且正经,片刻后便不规矩起来,这边掐一把,那边捏一下,惹得俞行知笑着侧身避开来。
“还躲?还躲?我看你躲哪儿?”
两人嘻嘻哈哈打闹一阵,周晓晓按住他的身体,不让他躲避。
俞行知侧着脸,躺在那里微微喘气,只见他玉面飞霞,薄唇轻启,睫缀珠泪。
周晓晓一时看得愣住了,她慢慢俯下身子。
俞行知看着她的脸逐渐贴近,那通透的双眸微微晃动,直将自己上下打量。
他心跳如鼓,忍不住道:“莫胡闹。”
耳畔响起那靡靡之音,“我哪有胡闹,我什么都没做呢。”
如兰的气息撩拨在肌肤之上。
那人贴近在咫尺之地,却始终不曾俯就。
还将那贝齿轻咬,伸出粉嫩的舌尖悠悠舔湿她的红唇。
俞行知昂起身,欲就那双唇。
谁知那人,却恁得一个劲使坏。
妖精一般的回避开来,还在那里得意洋洋地扭着说:“行知~~莫要胡闹。”
俞行知一把搂过她的肩膀,将那雨点般的吻落在她的额头,发梢,眉间,双唇……
他紧紧搂住周晓晓,一面轻吻,一面不住呢喃:“晓晓,晓晓……”
“我在呢。”
骤雨过后,周晓晓趴在他身上,捧着他的脸,在他微肿的双唇上啄了一下。
轻轻伸手摸他的头发。
“你这是怎么呢?”
俞行知闭上双目,叹息一声。
“中毒的那一刻,我自以必死。心中十分的后悔。后悔自己因循守旧。竟然不曾多抱紧你一次,多吻你一次。”
两行清泪顺着他紧闭的眼角流出。
“那日我在昏迷之间,只觉周身麻木,魂魄无依。依稀间忽闻你说,要嫁给别人。我心中一时刀绞似的疼痛,方得转醒过来。”
周晓晓撑起身体,慢慢吻去他的泪珠。
“没事的,行知。从今而后,我再也不离开你身边。你若要去战场,我也陪你同去。我可不想再看见一次你浑身是伤的样子。”
……
近日,京都的街头巷尾,最为热闹的一个传言,便是那新封的冠军侯竟然娶了十二月饼铺的老板娘为妻。
传言五花八门,有说那冠军侯在战场上被那周娘子所救,感其恩义,折节求娶。
也有说那周娘子貌若天仙,妖媚异常,勾引得俞五爷忤逆父母之意,私定终身。
在那些名门望族间的夫人及闺秀的宴会上,此事更是引为谈资,为人所津津乐道。
皆因那俞五郎,曾是名动京都,才貌双绝的翩翩公子。不知多少闺阁女孩对他芳心暗许。
如今这京都明珠,却被一身份低贱的女子摘了家去,莫不让人扼腕叹息。
……
开元时节,王太尉夫人举花茵会。
宴时,名门贵女相携而来。
至园中,只见花甫间设一道灵渠,内有水流潺潺,水上精巧小船漂流而过,内盛各式吃食。
众人依渠而座,欲食何物,伸手自取,别有一番风味。
不多时,只见国公府的四奶奶郭镜妍携数名女伴款款而来。
郭镜妍去年岁末喜得麟儿。如今出月子没有多久,养得个面如满月,珠圆玉润的模样。
那席中一人,乃是詹事府少詹事的千金,现嫁左大学士的二公子为妻。姓王,闺名碧华。在闺中之时便同郭镜妍有些不太对付。
这会见郭镜妍入席,口中便取笑道:“俞四奶奶这般精贵之人,却要同那卖饼的商户做妯娌。真是天可怜见的。若换做是奴家,几乎都没脸面出来见人了。”
郭镜妍哼了一声,“我家国公爷最是那知礼守信,重情重义之人。因我那弟妹,舍身忘死,救得五叔性命。我们一家对她感激不已,国公爷亲下聘礼,求燕亲王做的媒人,将其求娶进门。乃扬我俞家礼义家风之举。”
她瞟了那王碧华一眼,嗤笑道,“哪像有些人家,势利眼长在头顶上,整日只顾斤斤算计,嫁女儿要攀附高门,娶媳妇只论嫁妆,眼睛啊都快钻进铜眼里去了。破落户一般,竟连那小家小户都比不上了。呵呵呵。”
国公府势大,郭镜妍附庸者众,齐声嗤笑。
王碧华气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掷箸于地。
太尉府的女主人薛夫人连连劝慰直打圆场方才还转。
另一边左丞家的千金林星月,附在身旁公孙家的大小姐公孙玉耳边,悄悄道:“你家那表哥,真的娶了个平民女子为妻?”
公孙玉眉如远山,目若丹凤,樱桃小嘴,杨柳腰身。一副斯文秀美之态。
听得此言双眉微颦,“却有此事,只是那位传说中的表嫂,我尚未曾拜会。”
林星月道:“不论怎样的美人,又怎生比得了你。何况又是那样的身份。你家表姨夫也是恁得迂腐死板。”
公孙玉面色不豫,“姐姐慎言,婚姻之事,乃尊父母之命。如何这般私论。姐姐这般说话,是至我的名节于何地?”
林星月急忙道:“是我说错话了,妹妹切莫和我一般计较。只我二人私下梯己之话,先前传闻国公府于你家有结亲之意,京都闺秀谁人不羡慕,如今却是如此光景,我心中是实在为你不值。”
公孙玉伸那芊芊玉手,去够那灵渠中流下的一朵梅花。
浅笑轻言:“姐姐非我,焉之我心中之乐。表哥虽是君子,却非我所好。我这才是真正庆幸呢。不过那位表嫂,到底是何人物,我却也是好奇,倒是可去会一会。”
……
第二日,郭镜妍正在屋中内烦躁。
她初为人母,对这照顾孩子之事毫无经验。
只见着这奶娃娃一会便溺,一会吐奶。搞得她颇为手足无措。
此刻这小祖宗又一阵哭闹不休,奶妈丫鬟轮番的哄着都管用。
郭镜妍头大入斗,挥挥手:“去去去,去把那个女人做的那什么劳子风铃拿来给小少爷玩。”
于是丫鬟便找出一个八角华盖状的小巧玩器,八个顶角之下均垂下彩色丝绦,上边系着各色铃铛,并一些五颜六色的精巧布偶。
将之挂在摇床之上,那华盖轻轻旋转,带起一阵悦耳的风铃之声。
小少爷果然被那声音吸引,眨着大眼睛,呀呀的看着,还吐了个泡泡。
“可算是不哭了。”郭镜妍吁出一口气,“那个女人害得本姑奶奶天天在外面受气,也就这方面还有点用了。”
正说着,公孙玉一头撞了进来,只见她满面羞红,扶在桌边,一手捂着胸口只是喘气。
郭镜妍先前一度以为公孙玉素会和自己成为妯娌,和她的交情素来不错。
看到她这般进来,心中嘀咕,莫非是撞见周晓晓那个女人了,这下情敌相见,别是掐了起来吧。
口中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公孙玉抬起头,一脸茫然,说话都有些结巴:“我……我方才去五表哥那边拜会新表嫂。”
郭镜妍:“怎么的?她难道还欺负了你不成?你说与我听,我自带你去讨回公道。”
公孙玉面色潮红:“我们方进了那院子,领路的丫鬟一出溜的就不见了。院中竟是半个人影也无。我们转至后院,却是看到一个陌生的少年郎在那里耍枪。”
公孙玉的随身丫鬟跺脚道:“四奶奶可得给我们做主,那个登徒子见了我家小姐,丝毫不知回避,口中还问,哪来的天仙一般的小娘子。”
郭镜妍目瞪口呆:“这……这位就是我们家的新五奶奶,周晓晓啊。”
……
好容易哄走了公孙玉。
午时太太屋中传饭。
郭镜妍携着小少爷一并过去。
尚未进屋,就听见太太正指着俞行知房中的大丫鬟巧荷,一阵痛骂。
“你这没用的小蹄子,叫你看着你家五奶奶,不许她出去,她这又是跑哪撒欢去了?”
巧荷委委屈屈地道:“回太太的话,奴婢倒是想看着五奶奶,奈何这是跟也跟不上啊,她这怵的一声,就从墙头翻出去了。若是五爷在家,还要给她搬个梯子呢。奴婢如何管得了。”
郭镜妍在窗外听得这话,心道:罢了罢了,我还是且先回去,晚些时候再来。自打这个女人进了门,这家里是一刻也都不得安宁了。
晚间,周晓晓兴冲冲的回屋。
只见屋中灯火通明,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
俞行知身披锦绣貂袍,手持书卷,静坐于桌边等她。
周晓晓不好意思地坐了下来:“劳你久等了。”
俞行知放下书卷,“无妨,今日过得可好。”
周晓晓笑道:“什么都好,早上在院中耍枪,也不知哪来了一位天仙般的美人,那皮肤嫩得我都想掐上一把。可惜她恁得害羞,没说上话就跑了。”
周晓晓回想起没和美人说上话,心中十分可惜,摇了摇头,“随后我去铺子看了看,生意好得很,小梅很能干,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便逛到庙会摔跤场偷师了几招,回头咱两练练。”
“一回府老太太便把我叫了去,说她有事寻我,让我不必去和夫人请安,幸好我在路上给老太太买了她最爱吃的桂花糖,哄了她一把开心。这会子才放我回来。”
俞行知摸了摸她的头,“你能如此心宽,甚好。我如今身有爵位,分府建衙近在眼前,你且多忍耐些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