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叶看着跪在眼前的这位同样是奴隶出生的将军。
此人一身一脸的伤疤,看起来有些骇人。
程千叶记得他的名字,叫做杨盛。
很早的时候,程千叶就留意过了他。
在那疤痕狰狞的面目之下,却有着一身漂亮的银辉。
他就像一柄出鞘的神兵,锋利,耀眼。
他看着程千叶的时候,那身银辉周围渡上一圈淡淡的金边。
但他抬头看向床榻上的墨桥生之时,那圈金色瞬间就变得坚固抢眼,明晃晃起来。
早在墨桥生出征之前,为了避免再出现贺兰贞那样的悲剧,程千叶花了很多时间,把他身边几乎所有人都仔细审查了一遍。
将那些居心叵测之徒一一排除。
当时她很欣慰墨桥生的身边有着不少对他忠心耿耿的部将。
在这些人中,最有能力又忠心的便是眼前这位杨盛。
程千叶忍不住有些责备的开口:“杨将军,大庶长伤得这么重,你作为他的心腹爱将,怎么就不知道阻止他一下。你应该知道我这里城坚池深,粮草充足,就算你们来晚上一些又能有什么关系?”
杨盛抬起了头,主公这句责备的话,其实不讲什么道理,他如何能阻止得了大庶长的决定。
但此话听在心里反而让他觉得特别舒服。
主公和将军原来是这般彼此信赖,相互关怀。
杨盛:“末将错了,末将失职。”
程千叶:“将来若是还遇到此等情况,一切以将军的安危为重,知道了吗?”
杨盛:“是。卑职谨记。”
——
或许是因为一下放松了下来,当天夜里,睡在主公账内的墨桥生就发起了高热。
他只觉周身忽冷忽热,整个人陷入了反复的噩梦中。
浑浑噩噩之时,墨桥生发现自己置身于冰凉的溪水中。
他正背负着主公,拼命的向前跑去,敌人的利箭一箭又一箭的射入他的体内,整条溪流都变成一片血红。
必须跑,一直跑,不能停,带着主公走。
突然之间,冰冷的血河不见了,背上的主公也不见了。
墨桥生发觉自己被按在炽热的砂石地上,眼前摆着无数个燃烧着的碳盆。
有人拿起盆中通红的烙铁,狠狠的烙在了他的身上。
他感到一阵钻心的剧痛,
为什么我又成了奴隶?
“主公,主公!”他慌乱的呼喊
“哪来的主公。”
“你做梦吧?”
“你主公早死了。”
“你只是个奴隶。”
无数的声音在阴暗处响起。无数巨大的烙铁向着他靠了过来。
他陷入了无边的恐惧之中。
“桥生,桥生。”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他的名字。
墨桥生喘息着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发觉自己睡在一个漆黑的帐篷内。
黑暗中有人举着一个小小的烛台靠近了他,那一点点的橘黄色光辉里照见了一张面庞,正是那个他在噩梦中拼命呼唤的人。
“桥生,你烧得很厉害,做噩梦了吗?”
主公的面孔度上了一层橘色的光,显得朦朦胧胧的,那么的不真实。
主公坐在床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拧了一条热毛巾,给他擦去头脸脖颈上的汗水。
温热的触感,一点点的擦过他的额头,脸颊,脖颈。
终于让他的呼吸慢慢的平稳了下来。
“你看你,把自己伤成这个样子。”
“杨盛都告诉我了,胸口中了一箭,还疯了一样不管不顾的骑马赶路。”
主公一面责备着,一面换了一条冰帕子,覆盖在他滚烫的额头上。
寂静的帐篷内,响起了墨桥生嘶哑低沉的声音,
“我在来的路上,听说绛城失守,主公你……生死不明。”
“我那时真的快疯了,根本想不了那么多。”
“幸好主公你没事。”
他闭上了眼,睫毛轻轻动了一下,两滴清亮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溢出,滑落了进枕头里。
“别哭啊。我哪有那么容易出事。”黑暗中主公的声音永远让他那么心安。
墨桥生感到被褥被掀开了一角。
主公温热的身躯钻了进来,挨着他躺着,一只柔软的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正陪着你呢。”
寂静里响起主公的一声叹息:“哎呀,都叫你别哭了。”
一个湿润的唇吻在了他的眼角,一点点吻去他的泪水。
最后那份灼热落在他干涸的双唇上,
湿滑而温润的舌头入侵了他的口腔,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维能力。
——
绛城的战事依旧如火如荼,
但因为大庶长墨桥生已带着先遣部队入城,整个军心都随之安定了下来。
对士兵们来说,那位攻占了淇县,打下了郑州,又一路西进夺取丰都地区,其后还独自领军覆灭了整个汉中的大庶长墨桥生,是他们心中战无不胜的军神。
主公和墨将军都在绛城,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但此刻躺在主公帐内数日的大将军却十分烦躁。
战事那么吃紧,主公却严令他卧床休息,甚至禁止他起身走动。
每天夜里,主公都坐在桌案前,一边陪着他,一面批阅军报,日日挑灯夜战直到深夜。
墨桥生看着主公那消瘦的身影和那黑青了的眼圈,几乎是一刻也不想再躺下去了。
这时候他真正的开始后悔起自己当初的冲动,要是自己现在没有受伤,主公也许就不必这么辛劳。
天色微微亮起,程千叶蹑手蹑脚的掀开了被子,溜下床来,一只大手拽住了她的衣服。
程千叶转过头,看见墨桥生正从床上撑起身来。
“主,主公……”
“不行。你躺好。”程千叶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墨桥生的手没有松开:“主公,臣已经不妨事了。如今我们从汉中赶来的大军,已抵达并驻扎在绛州南面。今日之战事关重大,臣若还是一直不在军中露面……”
他犹豫了一下,觉得这样说有损主公的威信,但他还是决定把话说出口。
“臣自从进了绛城,就再没于军中露过面,恐于军心不稳。”
程千叶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刚刚从汉中抵达的大军有二十万之众,这其中有一半以上的人数,都是墨桥生在一路攻占丰都南郑等地之时,一手收编的部队。
他们中很多人,连程千叶这个主公的面孔都没有见过,甚至连晋国的国土都是第一次踏入。
如今墨桥生入了绛城以后,就再不露面,确实不利于稳定军心,时日旷久也许还会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
墨桥生看见程千叶神情松动了,急忙再接再厉:“臣就到城头上站一站,监督一下战事,绝不会肆意妄为,必是无碍的。”
程千叶考虑了一下,点头道:“行。你换上战袍,不准着甲。到门外来。”
墨桥生高兴的换上战袍,匆匆用过早食,刚跨出门外,一下就愣住了。
程千叶站在那里等他,她身后跟着两个小兵,正抬着一个小小的肩舆。
墨桥生的脸一下红了,“我……我怎么能坐这个?”
主公面前他怎么能坐着肩舆。
程千叶摆了一下手:“想上城墙,就坐上来。不想坐,就回去躺着。”
于是在晨曦初现,白雾消散的清晨里。
城头上忙碌的准备工事的士兵们吃惊看见了一道奇特的景象。他们的主公走在前面,身后却跟着坐在肩舆上的大庶长。
二人一路沿着城墙内侧的马坡,登上了城头,步入了城墙上防御最为坚固的敌楼之内。
也许是朝阳的霞辉照在身上的缘故,大庶长墨桥生的整张面孔都似乎透着一股潮红色。
张馥等人正在敌楼内商讨着今日的战务。
看见程千叶身后的墨桥生,大家略微吃了一惊,但随即都很亲切的同他打了个招呼。
张馥还点头问询了一句:“大庶长的伤势无碍了吗?已经可以出来走动了?”
墨桥生在汴京的时候,张馥却是长期留在绛城。
张馥回到郑州以后,墨桥生却出征镐京。
所以他们两人虽说都是程千叶身边的亲近之人,但互相之间的接触一直不多。
墨桥生从最初的时候,就隐约察觉张馥对他有着一丝防备之心。
但这一次,张馥似乎终于放下了心中对他的成见。
他甚至吩咐萧秀给墨桥生端来了一把座椅。
墨桥生只好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叉手行礼道谢:“多谢张相。”
也许受这一次伤,也不是那么糟糕,墨桥生在心中想,他很高兴自己能被主公身边的人接受。
程凤来到他身边,轻轻在他肩上搭了一下。
“没事吧。”程凤说。
墨桥生用眼神示意不必担心。
程凤眺望着远处敌军的营地,开口说话:“接触了这些日子,敌军中就属吕宋座下的公孙瓒,李文广部的凤肃最为棘手。余者,倒皆为碌碌之辈。”
墨桥生:“这两个人,单初在汴州城外,我也曾同他们并肩作战,倒有些了解。凤肃此人用兵稳健。公孙瓒却是刚直勇猛,一身傲气。”
他和程凤交换了一个眼神。
程凤骈指如刀,向下一挥:“那就先从他下手。”
朝阳跃出群山的脊梁,红霞披上苍凉的城墙之时。
敌人的大军再度黑压压的开赴到城下。
襄国的大将军公孙瓒跃马横枪,军前叫阵。
墨桥生招来杨盛:“你去会会他,记着许败不许胜,只需尽量挑衅,引其带兵追击。程凤将军会为你压阵。”
杨盛裂开嘴笑了一下:“将军,这有点难啊。卑职在战场上还从未主动退过一次。”
墨桥生:“胜了人头算你一半。”
杨盛领着令旗下城去了。
程凤同墨桥生交握了一下手,挎上强弓,跟下城去。
擂鼓声声,烽烟四起。
程千叶背手站在敌楼之内,看着城墙之下,敌我双方的军马各自摆开阵势。
两军交接,箭矢漫天如雨,步卒顶起盾牌,步步推进。
骑兵来回纵横,扬起黄沙滚滚。
漫天烟尘之中,程千叶看着一道显眼的亮银色冲着敌方阵前的那抹孔雀蓝直奔而去。
两位大将军的身上各自燃起冲天战意,冲撞到了一起。
双方你来我往交战了片刻,却见银光折返,蓝光紧紧相随。
程凤守在途中,伸展猿臂,张弓捻箭,只听得连珠箭响,
黄沙之中那道耀眼的孔雀蓝光,闪了一闪,就这样湮没消失了。
程千叶闭了一下眼。
我们胜了一战。
驻守在城池南面,刚刚从汉中抵达的晋国大军,排出雁翅阵,展开双翼,向着敌军两翼包抄过来。
敌军折损了一名大将,又受到汉中援军的包抄,一时气势大降,退出了三十里地之外。
被三国联军围困了一月,憋闷已久的晋国士兵,终于初次尝到胜利的滋味。
他们扬眉吐气的打开城门,迎接着从汉中赶来支援的大军入城。
绛州城内外,一扫月余来的阴翳,一片喜气洋洋之态。
直到金乌西垂,士兵们兴奋的热情还未退却。
夏菲一路走过,看到的都是兴奋的议论着白日那场胜利的将士们。
她来到主公的帐前,正要入内。
听觉敏锐的她听见了帐内有着细微的脚步声。
主公还不曾回来,那么能在里面的只有墨桥生将军了。
夏菲制止了门外卫兵的通告,
暗卫出身的她,悄无声息的顺着帐篷的阴影潜入帐内。
她知道主公和张大人都十分信任这位将军。
但对她来说,这位将军只是一位初识的陌生人。
作为主公的贴身侍卫,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摸一下这位将军的底细。
看看他在主公不在的时候,会在主公的大帐内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