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两河镇飞回阙丘只用了不到一刻钟,在院子里落地的时候,尽管小舟上的法阵还在发挥着作用,丹逻却已经陷入昏迷之中。
袁香儿俯身查看,躺在船仓里的妖魔一动不动,微微睁开的双眼目光溃散。
帮忙处理伤口的胡青转过头看袁香儿,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他或许就要死了。袁香儿意识到这一点。
失去了半截身躯,在战斗中各种损伤,流逝了大量血液,即便是体质强如妖魔,也未必能挺得过去。
袁香儿想起他从水中现身,攀着人类的小舟讨酒喝的画面,想到那位前辈对自己的殷殷嘱托,心中有些不好受。
“他的生命力好像在迅速地流失,需要我的帮忙吗?我可以帮上一点忙。”小白篙的树灵落在袁香儿的肩头。
他探出小脸看着地面濒死的妖魔说。
“你可以的吗?你又有了治疗的能力?”袁香儿大喜过望。
当初白篙树的果实,是具有强大的治愈能力宝器,袁香儿将他种进土里的时候,也曾有些斟酌不舍。
想不到如今这个一丁点大的小白篙竟然生出了同样的天赋能力,真是意外之喜。
白篙小小的身体发出蒙蒙亮的白色微光,他扇动身后薄薄的翅膀,降落下去,绕着丹逻来回飞了几圈。
丹逻的睫毛微微颤抖,呼出一口气来。
袁香儿将白篙接回手心,小小的男孩子已经累得直喘气。
“抱歉,我还太小了。”小男孩有些羞愧,“只能帮到这么点。”
梧桐的树灵阿桐薄翅翕动飞过来,伸手摸白篙的脑袋,“小白已经很厉害了呀。”
袁香儿:“是的,谢谢小白,真是帮了大忙。”
白篙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他真的伤得很重,如果他住在这里,我可以慢慢为他治疗,不过他好像是水族?是不是要住在水中好一些。”
是的,既然将丹逻带回来了,要将他安置在哪里也是一个问题。
袁香儿扶着院子中的石桌思索起来,手中的触感冰凉,她低头看向石桌,桌面石头的纹理起伏变化,仿佛蕴藏着山川大地。这张自己从小就趴在上面练字画符的石头桌子,是师父余摇炼制的一个小世界。
袁香儿有了主意,运转体内灵力和石桌相连。
再看之时,她已经置身于桌中世界。
蓝天绿草,丘陵起伏。
一呼一吸之间,袁香儿感觉这里的一切都在那样亲切地欢迎这自己。
那种熟悉的感觉,就像是师父当年从身后伸过手来,握住了她的手掌,把自己所学一点一点教导给她。
很快流转在筋脉中的灵气和脚下的大地,远处的山脉,乃至这里的每一片细小草叶勾通联系到了一起。
她从那位温柔的师长手中继承了这个小世界的控制权,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主宰。
袁香儿抬手摸了一把脸,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运转灵力,脚下的大地随着她的心意缓缓发生改变,深深陷了下去。
丹逻睁开眼睛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水底,躺在了一个小小的湖泊之下。
阳光透过晃动的水面,投下斑驳的色彩,柔软的水草摇曳在他身边,周围的声音很嘈杂,似乎有着不少人在说着话。
一个梭状的阴影出现在水面边缘,它的投影滑过丹逻的面孔。
那是一艘船的床底,一艘他曾在水底看见过无数次的小船。
“推到这里就可以了?要整个推进去吗,乌圆?”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很稚嫩,像是一只年幼的小狐狸。
“推推推。三郎,锦羽,把它推下去,我们好跳上去玩一玩。”
“咕咕……咕咕咕。”
柔软的水草贴着丹逻的面孔,正在迅速生长。
透过波光粼粼的水面,可以看见水岸边一位年轻男子的倒影,他正向着湖心伸出手施展催生植被的木系法术,
“水底这样就可以了吗,阿香?岸边是不是也要种植点什么?这里空间很大,布置漂亮点,以后乌圆、三郎、锦羽和弟弟他们也可以时时进来玩耍。”那个人说。
“有道理,那就在湖边种点芦苇,再来些果树,辛苦你来帮忙,时复。”
萧萧苇草一丛一丛地出现在水岸边,似雪莹白,如絮茫茫。
那个人类的女子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在,她手持一截竹枝,沿着湖岸边走边专心致志绘制着什么。
“歇一会吧,阿香。这么大的阵法太辛苦了。”她的使徒这样和她说道。
“没事,最后一点了。”女郎脸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下,挂在下巴尖,吧嗒一声打破冰凉的水面,掉进水里来,在水面荡开一阵温柔的涟漪。
沾着朱砂的竹枝笔走龙蛇,曲终收划,阵法天成。
似乎起了一阵风,天地间的灵气开始汇聚,无形的气流慢慢成为一个旋涡向着这个法阵。
这是聚灵阵,柔和的灵力汇进了湖水中,滋养着水底受伤的妖魔。
“他好点了没?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醒来?”一个狐狸耳朵的少年脑袋从船沿伸了出来。
“我们要不要丢点吃的东西进去?吃点东西才好得快,小鱼干可以吗?大鱼正好吃小鱼。”猫耳朵的少年贴着他露出脸蛋。
“不行吧,我看人类钓鱼都是用虫子的,鱼应该喜欢吃虫子,让锦羽去抓一点蚯蚓什么的。”说这话的少年看起来像一个真正的人类。
“咕咕咕……咕咕。”
躺在水底的妖魔始终睁着双眸,眼前碧波摇曳,水草含烟,一舟如旧,人间温柔。
“至少在最后希望也能为你做些什么。”
“阿逻,加油,这个世界没了我,你也能找到很多的朋友。”
……
保住了丹逻的性命,顺利完成河伯素白的嘱托,又开拓了石桌小世界的新用途,袁香儿很开心。
晚饭的时候边吸溜着师娘煮的酸辣粉边把在两河镇的经历说给她听。
“河伯素白吗?”云娘诧异道,“他是你师父的朋友,从前时常来家中做客,有时候他会带着一位身着黑袍的朋友。”
“想不到,他已经仙逝了。”云娘叹息一声。
晚上的时候,袁香儿端着衣物去澡房洗澡,正巧碰见了化为天狼打算进浴池的南河。
“别跑呀。”她一把逮住她的小狼,“我帮你搓背。我保证就洗洗,绝不捣乱。”
“师父是水族,大概很喜欢泡水。我们才能有这么舒适的浴室使用呢。”袁香儿看着浴室里的浴池,想起了自己的师父也是和丹逻一样的水族。
小小的银狼背对着袁香儿蹲在浴室的地上,任凭袁香儿给他打满泡沫,刷洗后背的毛发,一小搓湿漉漉的尾巴摇得正欢。
“干什么变得这么小,”袁香儿从一旁的浴池中勺出温水,慢慢把小狼狗从头浇透,边洗边咬着他的耳朵悄悄说话,“明明什么都做过了,还这么不好意思呀?”
突然之间,人形的肩膀和脊背赤裸的出现在了袁香儿的视线中,紧实有力的胳膊伸过来,一下把袁香儿扑倒在烟雾氤氲的水中。
滴着水的银发贴着光洁的肌肤蜿蜒而下。那属狼的男人低下头来舔她的耳垂,声音里带着灼热的浴望,
“如果不变得那么小,我会忍不住。”
干啥啥不行,使坏第一名的袁香儿一下翻过身来,按住蠢蠢欲动的天狼,一本正经地说,
“不行,说好这次不捣乱,必须先洗干净。”
“别变回去,就这个样子。”
“再跑用天罗阵啦。”
浴室的水声响了很久,氤氲的水气都带上了一股浓郁的甜香。
大概是真的把每一个角落都细细清洗过了,才花费了这样长的时间。
……
在两河镇一战成名的袁香儿成了许多人口中的传奇人物,对她的称呼也从自然先生家的小徒弟,正经变成了袁先生。
找上门来求助的人渐渐变多,可惜的是这位袁小先生似乎行踪缥缈,时常不在家中。
“云娘,阿香今日在家吗?我三姑家的表弟想请她帮忙点个金穴。”隔壁的花婶站在院门外往里看。
“哎呀,她不在呢,不知道又溜到哪儿去了。”云娘抱歉地说道,视线不好意思地落在院子中的石桌上。
自从发觉了小世界,袁香儿将里面多翻改造,成为一个供大家消遣放松的世外桃源。
时不时入内居住几日。
此刻的桌中世界已和去岁全然不同,不再是单调无边的荒野丘陵。
花木成圭,草长莺飞。藕花湖上,荷叶田田。湖边木屋数楹,轩窗临水。
或有乌圆顽皮,领一众小妖呼啸而过。
或有野鹤横渡,狐曲悠悠。
湖面之上一只天狼伴着袁香儿水枕轻舟,风船解月,懒问人间世事。
这一日,袁香儿在摇摇晃晃的扁舟内小憩,
她明明闭着双眼,却似乎又能看见外面的世界。
船头上出现了一位身着白袍的老者,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素白前辈,你怎么来了?”袁香儿爬起身来。
“今日老夫是来辞行的。我心愿以解,再无牵挂,可往来生。”素白拢袖行了一个大礼,“先生所为,素铭感五内,却无以为报,或有一言相赠。”
“尊师困于南冥,非人力所能及。但得徒如此,惠泽众生,合应有绵绵福萃,或现一线生机也未可知。”
袁香儿一下从梦里醒来,朗朗乾坤,淼淼烟波,四野无人,唯有南河在舟头打坐。
哪里有梦中河神。
尊师困于南冥,非人力所能及也。
梦里,那位前辈似乎这样对她说。
……
袁香儿趴在小舟的边缘找寻水底的丹逻。
人身鱼尾的妖魔慢慢在水草丛中滑过。色泽浅淡的鱼尾纱绢一般摇曳在幽暗的湖底。
作为水族,一度失去了最为重要的尾部,丹逻曾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但那个人类却将他安顿在这片水域,为他设阵疗伤,时时看顾。
时隔数月,断尾已经逐渐恢复,他依旧在活在这个世间。
丹逻浮上水面,露出半截面孔,一言不发地看着船上的人。
袁香儿取出两个酒盏,“听说你喜欢喝酒,我特意准备了一壶秋月白。喝一杯吗?”
她注满两杯酒,向前递出一杯。
浮出水面的妖魔慢慢靠近,绕了半圈,终究看着她不说话。
袁香儿倾倒酒杯,将酒水倒入湖中,“我就当你喝过了。跟我来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摊开手心,一团莹莹发光的鱼线抽出丝来,向着远方蜿蜒而去。
“素白前辈的鱼线,可寻想寻之人,可解无解之路。”袁香儿看着丹逻,“你知道我此刻心里想的是谁的名字吗?”
丹逻的眼眸突然亮了,疑惑而带着一点莫名的希望抬头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