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份,A市来了场大雪,漫天飘着雪花。不知是哪家的小孩,在小区的草坪上堆了三个雪娃娃,一家三口。
家里开着地暖,周皓趿着棉拖鞋从阳台上眺望,那三个娃娃成了三个小小的点。咖啡机里正煮着咖啡,从里往外散发出香味,江羽骞系着围裙,在厨房准备两人的早饭。
周皓伸了个懒腰,日子真舒服啊,整个人都懒洋洋的,像是泡在温暖的棉絮里。
“等你休年假,我带你去苏黎世看雪。”江羽骞从背后搂住小疯子,贴在他耳边呼着温热的气息。
周皓微微侧过脸,挑眉笑笑,“哪里的雪不都这个样?干嘛大老远地要去苏黎世?”
“我小时候去过一次,也想带你去看看。”
周皓爽快地说,“好啊,你掏钱我就去。”
“那说好了,过完年咱们就去。”
白天周皓把阳台的窗户打开了,晚上忘关了,夜里水管子被冻裂了,噗噗往外喷水。
起初两人毫无知觉,是周皓起夜上厕所的时候,听见了动静,这时水已经从移门缝儿里渗进了客厅,地板蓄了一层水。
周皓赶紧去把家里的水阀给关了,看着满屋的水渍狼藉,他这后半夜是别想睡了。
江羽骞听见外面的声音也醒了,他走出卧室,客厅里已经成了浅水滩,小疯子正弯身在阳台上拧湿漉漉的拖把头。
“皓皓。”江羽骞穿着棉拖鞋淌水而过。
周皓一脸的哭笑不得,“忘了关窗户,水管子冻裂了。”
江羽骞眉头紧锁,眼睛一直盯着小疯子的脚,没穿袜子淌在浅水里的脚。
“你去沙发坐着,我来弄。”
“我来,你别管了。”
江羽骞不由分说地卷起睡衣袖口,一个过肩摔就把小疯子背到了沙发前,把他按在沙发里。
“好好坐着,我去给你拿条毛巾。”
江羽骞又从水里淌过,拿了条干净的毛巾过来,直接扔给了小疯子,“把脚擦擦。”
周皓有点傻愣愣的,只好照做。
江羽骞一个人把客厅和阳台的水都给抹干净了,拖把头挤了整整两大桶水。他走到周皓跟前,颇为得意,“整完了。”
周皓看着他潮湿的脚丫子,“江羽骞,你脚冷不冷啊?”
江羽骞撒起娇,露出惨兮兮的眼神,“冷,一会儿你得给我捂捂。”
周皓横着眼,笑着说,“美得你!”
周皓烧了点热水,把水倒进洗衣服用的大塑料盆里,又搬来两只矮凳子。他跟江羽骞一人一只,两人围坐着塑料盆,在泡脚。
“舒服吧。”周皓伸出一只脚,踩在江羽骞的脚背上。
江羽骞闷哼了一嗓子,喉咙里混沌着,也不知说的是什么。
周皓得了便宜卖起乖,干脆两只脚都踩在江羽骞的脚背上,还挑衅地看着闷不吭声的呆木头。
本以为呆木头会一直这么不争不抢的,哪知道他还蹦跶起来,两只脚不经意间滑溜出来,死死踩在周皓的脚背上,然后挑衅地说,“皓皓,真舒服啊。”
周皓故意泄气缓下来,趁他松懈之际,准备发起猛攻。谁知刚一抬脚,江羽骞立马反应了过来,直接又压了下来。
热气腾腾的泡脚盆,互踩撒欢,水溅了一地。
泡完脚两人又闹腾着上床睡觉去,这时也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睡什么睡,互相搂着说会儿话吧。
“江羽骞,你脚丫子长得真漂亮,雪白雪白的。”周皓阴阳怪气地夸赞。
江羽骞捏了把他的脸,“你屁股也是,雪白雪白的。”
周皓打掉他的手,鼻子里出气,“流氓。”
“我没骗你啊,真白,就是你自己看不见。”
“我要睡觉了,别烦我。”周皓背过身子,留给江羽骞一个后脑勺。
“皓皓,别睡了,咱们开车去动物园逛逛。”说着说着,江羽骞的手就开始在撩火。
“逛什么动物园,你明天不上班啊?”
“晚点去,无所谓的。”
“你是老板无所谓,我可是个兢兢业业的上班族。”
江羽骞的手老实了,只得退而求其次,“那你让我抱着你睡。”
“就服你,真是幼稚。”
翌日早上,还是一贯的模式,江羽骞起来忙的早饭。周皓狼吞虎咽了几口,就匆匆忙忙跑出门。
江羽骞拿起一盒牛奶追了出去,“丢三落四的,到单位用热水烫一下。要不今天我送你吧。”
“不用了,就这么几步道,而且路滑,车不好开。我还想跟你说,你也别开车了,坐公交吧,咱家这边有个11路直接到你们公司。”
江羽骞心里偷着乐,因为小疯子说了“家”。
“我走了。”周皓摆摆手。
江羽骞却一把拽住他,跟个纯情小男生似的,“亲一下。”
“烦人精。”周皓凑到他左颊,吧唧了一口。
到了医院,周皓屁股刚坐下,那边电话就打来了。问的全是些废话。
“到单位了吗?”
“到了。”
“早上没问你,中午回来吃吗?”
周皓心里真想翻白眼,明知故问,他没好气地说,“回来吃!我哪天不回来吃!”
“知道了,那你想吃什么?”
“我在上班,你自己看着弄吧。”周皓挂了电话,嘴边确实带着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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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临区的那栋老式公寓楼下,站着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是个二十多岁的男人,个子不高,头发梳得有板有眼,手里抱了盆绿植。瞧着,应该是个比较保守呆板的人。
男人从下午一直站到傍晚日落,擦身经过的住户,都认为这是个神经兮兮的男人,他们从自家窗户偷偷向外看:男人始终面无表情,笔直地站立着。
只有买菜回来的宋老太觉着这个男孩眼熟,仔细一想,才想起了他是谁——
原来是好几年前的一个租客。
宋老太并没有上前搭讪,只因她的孙子就快放学了,她得赶紧把菜送回去,再去接孙子下学。
这一天天的,从早忙到晚,柴米油盐样样少不得,就连跟人闲扯的功夫都没有。
太阳落山后,男人便抱着盆栽回去了。
他坐地铁三号线,往A大方向而去。拥挤的车厢间,男人一手抓着扶手杆,一手把盆栽护在胸前。
男人的视线飘忽不定,来回在地铁里张望着,他在看什么?
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突然,男人的手机上弹出一条微信消息,来自大飞。
“阿文,晚上在金宝街二层碧翠法餐厅,大boss请吃饭。”
大飞是一位地道的香港人,英语说得溜,普通话不行。有时故意憋出几句普通话,中间还得夹几个粤语词,要不就夹句英文,中不中西不西的。男人刚开始听很费力,后来竟也渐渐适应了。
大飞从美国回来,放着资本主义生活不过,非要跑到大陆来。他说,他爱上了一位A市姑娘,要来姑娘成长的家乡看看。
那句歌怎么唱来着,我来到你的城市,走过你来时的路。
总而言之,这个香港人身上有种小资情怀的浪漫。
男人刚去美国的头一年,学习很吃力,白天上课,晚上打零工,时而深夜里,埋在内心深处的愧疚感像洪涝一样,吞没了自己。
是这个香港人,插进了自己的生活中,带来了难得的欢笑。
他俩的友谊,也就从那时开始的,四年过去,更加深厚。
男人跨专业读的统计学硕士,今年刚毕业,回国后跟大飞一同去了证券公司。
男人在微信上回复:收到,马上就到。
其他同事都在,营业部老总也在,他抱着盆栽款款地走了过去,显得不伦不类。
“阿文,你怎么抱着这东西?”大飞的普通话依然听着别扭。
“路过一家花店,顺手就买了。”
众人都已入座,男人跟香港人挨坐在一起。
今天这顿饭,算是大boss给新来的几位员工设的欢迎宴,整个营业部的氛围都挺活跃。
香港人大飞最能煽动气氛,引得大家一个话茬接一个话茬说个没完,最后不知怎的,就说到了大飞身上。
有位女同事问他,他一个香港人,怎么跑到A市来了?
大飞酝酿起深情,“为了追寻我的爱情。”
字面意思还挺感人的,就是全被他这口蹩脚的普通话给坏了气氛。
女同事接着开玩笑地问大飞,“那Mr.孙呢?他也是为了爱情吗?”
沉默的男人这才有了反应,他笑笑说,“我就是A市人。”
大飞趁着大家伙的焦点都投在孙奕文身上,就故意逗他,“阿文当然也是为了爱情,他跟我讲过的,他对象不喜欢花,就喜欢光不溜秋的盆栽。”
这当然只是大飞的玩笑话,孙奕文从来没跟他提过周皓。在异国那段思念成狂的日子里,他也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过他的前男友。
不过眼下,他脱离了场面上的热闹,陷入了另一个思考中——
他今天捧着盆栽去了闵临区,其实是想意外碰见那个人的。要是碰见了那个人,他要把手里的盆栽送给他,再问他一句:老周,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我去下卫生间。”孙奕文逃离了众人的目光。
他跑去了洗手池边,用凉水狠狠地拍打着脸,然后他看着镜子里狼狈的自己,笑了。
吃过饭,他坐地铁回到了他与父亲的家,一间一百多平的敞亮房子,欧易给的。
他爸的身体还是老样子,时好时坏,干不了重活,他出国这几年,全靠叔叔伯伯照应着。
“爸,我回来了。”孙奕文推开门,在玄关处换鞋。
没人回应,他推开他爸卧室的门,他爸正拿着支气管扩张剂在吸,房间里都是断断续续的猛吸声。
一会儿,他爸放下手里的扩张剂,冲他儿子笑了笑,“你回来了啊,吃了吗?”
孙奕文点点头,怔怔地望着他的爸爸。良久,他倏地冲出了这间卧室,走回了自己房里。
父亲的病,残酷的现实,他再也没法带着盆栽去找老周了。
而且,老周在哪儿呢?当初两人分手的时候,他把人家的微信、电话都给删了,现在他根本联系不上老周了。
孙奕文埋在被子里,小声地哭泣起来,似乎要把异国四年里,强忍住的眼泪都一并给滴落下来。
滴下来,好让自己断了去找老周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