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人民医院附近有一咖啡馆,玻璃门窗正好斜对着医院大门,早上坐在这里,能清晰地窥见来往的人潮。
这是家颇具怀旧风的咖啡馆,馆内装饰比较简单,几乎都是原木色,身临其中,你的耳边总是悠悠扬扬地飘来上个世纪的欧美经典流行歌曲。
近来,江羽骞有了早起的习惯,从新家慢跑来到这里,不过才五分钟。通常他会点一杯摩卡和一块焦糖吐司,慢慢消磨早晨的时光。
如果这天手头的工作比较多,也许,他会就着大好时光,看看下属发来的邮件。
日子就这么慢慢地过,今天复刻着昨天,明天又复刻着今天。
如果你是这家咖啡馆的常客,那么,每天的早晨六点半到七点半的当儿,你总能看见一个西装革履,面容冷峻的男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漫不经心地瞥向窗外。
没人知道这个英俊的男人究竟在看什么,偶有美女想要上前搭讪,但一看到他寒光似的眼神,又都打了退堂鼓。
已过立秋,这几天恰好碰上了秋老虎,暑气依旧酷热难耐。
江羽骞这天约了美国奥山公司的总裁商谈合作的事项,他的公司想引进奥山公司的某款游戏的汉化版权。这款游戏属于大型竞技类网游,刚开发不到一年,目前只限于美国境内可以玩。
不论是游戏的制作背景,还是玩家体验,都堪称一流,国内现在鲜少有此类制作精良的网游。
江羽骞从中看到了巨大的商机。
喧嚣热闹的医院门口,涌动着密集的人流,人流背后,又有无数卖早点的小摊贩,来回张望着路过的上班族。
“皓哥,昨天我听检验科的徐建华说,这周五,进修人员要考试。”
“那就考呗。”
“我的天,你咋这么淡定,都不知道考些什么,”
周皓瞥瞥眼,“瞧你这心理素质,还能考什么,去年规培的时候,不也有考试吗?大概差不多吧。”
钱伟成嘟哝了几句,也听不清嘴里的话。
突然,一辆“别克”汽车驶向医院,两人正说着话,没留意周围。刚好人想拐弯,车也想拐弯,周皓被轻微碰擦了下,跌坐在地上。
“皓哥,快起来。”钱伟成连忙拉起周皓。
周皓扑棱扑棱衣服上的灰尘,却发现掌心蹭破了皮。
钱伟成这边开始不依不饶,跟车里的人争执起来,好在车主不是个蛮不讲理的人,态度很诚恳,赶忙下了车。
车主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下了车,一个劲儿地打招呼,“小兄弟,没事儿吧,真不好意思,刚才开得急了,没注意。”
周皓摆摆手,“没事儿。”
车主一脸的抱歉,“你看看,要不要拍个片子?做个检查?”
周皓拉起一旁干瞪眼的钱伟成,“咱们走吧。”然后又看向车主,“真没事儿,不用拍片子了。”
当然,这一切一丝不差地落入江羽骞的眼中。等到这段小插曲过去,两人正准备进入医院时,江羽骞已经出现在了他倆面前。
“有没有伤到哪儿?”江羽骞沉声问道。
钱伟成憋了一肚子的坏笑,不怀好意地笑笑,“哎哟,学弟来了啊?”
江羽骞愣了几秒,随即反应了过来,这个学弟肯定就是指他。
碍于有旁人在场,周皓表现得十分自然,“没事儿,就是擦破了点皮。”
“我看看。”江羽骞坚持。
周皓斜了他一眼,视线转向了别处,“钱伟成,咱俩快迟到了,还不快走!”
钱伟成故意眨眨眼,装起糊涂,“瞎扯,还有半个小时才上班,迟什么到啊?”
嬉嬉笑笑地,他又看向江羽骞,“学弟,你吃早饭了吗?”
江羽骞神情严肃,光顾看着周皓,并没有搭腔。
钱伟成在心里嘀咕:真是两个木头!不行,他得加把火!
“唉,这一天天的,都不知道吃啥,皓哥,咱俩一会儿去食堂啃包子吧。”钱伟成故意抱怨。
江羽骞插进话,“要不一起去吃个早茶吧,正好附近有家金轩茶餐厅。”
眼神炯炯而认真,似乎在询问周皓的意见。
没等周皓回话,钱伟成倒是一口答应了,“好啊好啊,半个小时,速战速决。”说完,钱伟成用胳膊肘怼怼周皓。
周皓面无表情地说,“你自己去吧,我去食堂吃包子。”
钱伟成讪讪地冲江羽骞挥挥手,“唉,再见了,学弟。我倆去食堂啃包子了。”
两人朝着医院食堂走去,没想到的是,江羽骞也跟了过去。
正是早饭的点,食堂里几乎坐满了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空桌,周皓和钱伟成打了两碗小米粥,两个包子端了过去。
低头正喝粥,一道身影笔直地罩了下来,随后一个盛满小米粥的碗被搁到了两人的对面,江羽骞坐了下来。
钱伟成先瞅瞅周皓,见他没什么反应,管不住嘴又开始说起玩笑话,“学弟,你们有钱人,过得也这么朴素啊?”
江羽骞双手托住碗,埋头喝了一口。
食堂空调的制冷效果不太好,又是乌泱泱一大群人,难免会有些热。周皓和钱伟成穿的是短袖,他们倒没什么太大感觉。
江羽骞不一样,他穿的全套西装西裤,这时垂搭的软蓬刘海已经开始出汗了。脸颊由于热意侵袭,染上了一层淡薄的红晕。
周皓瞥了对面人一眼,下意识地说了句,“嫌热你就把外套脱了啊。”
江羽骞愣神了片刻,然后嘴角偷偷扬起微小的弧度。他按照周皓的意思,先脱了西装外套。
一模一样的对话,他倆之间曾经发生过无数次。
江羽骞大二的时候,某天恰好是周六,学校礼堂有个活动,他是主持人。学生嘛,平时难得穿正装。江羽骞的一套正装一直挂在柜子里,放的时间长了,起了褶子。周皓中午吃完饭,就给他在那儿熨衣服,熨得平平展展,看不出半点褶子。
下午四点,他换上那套衣服,准备赶往学校。
周皓却追了出来,“你傻不傻啊,这大热天的,你就不能把外套脱了拿在手上啊?”
江羽骞有点不悦,没理会小疯子的话。
周皓又说,“不对,不能叫你傻,应该叫你老实人。不过啊,你在床上可不老实。”
江羽骞还没给反应,周皓扭头就跑上了楼。楼梯间,似乎隐约还能听到小疯子的哈哈大笑声。
从那之后,只要江羽骞穿起西服正装,周皓总要在一旁挖苦他:老实人,嫌热你就把外套脱下啊。
这是怎么了?以前的事,他这几年总是莫名其妙地记起来,而且记得还特别清楚。
江羽骞埋头又喝了口粥,粘稠的热粥从他的口腔滑过喉咙,然后被他咽了下去。他嘴里想说的话,似乎被这口滚烫的粥给黏住了,难以开口。
这时,江羽骞的电话突然响了。是秘书程静好打来的。
“江总,奥山公司的莫怀米先生已经来了,约好的八点半。”
江羽骞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已经快八点钟了,现在是上班高峰期,如果不堵车,大概能准时到。要是堵车,就难说了。
江羽骞抬头看了看周皓,“我有事,得先走了。你的手,一会儿别忘了消消毒。”
周皓嘴里闷哼出一声,“嗯。”
虽说是句不情不愿的回答,江羽骞还是很高兴,他拿起西装外套,快步走出了医院食堂。
钱伟成瞧着江羽骞逆着光远去的背影,笑了笑,“皓哥,你这个学弟,是不是在追求你啊?你好歹也给人家一点鼓励嘛。”
“钱伟成,我今天才发现,你挺有当腐女的潜质,晚上回去把裤子给我扒了,我倒要看看,你前面是不是不带把儿。”
钱伟成愣愣地呆住了,只觉得裆部凉飕飕的,吓得菊花一紧。
周皓起身就走,早把他甩出去老远的路,钱伟成连忙追赶上去,“皓哥皓哥,我这不是童言无忌嘛。”
周皓没停下脚步,边走边说,“哟,我差点忘了,你还是个童子身。”
“不带这样的,你这是往我伤口上撒盐,皓哥,那啥,回去的时候,别忘了帮我在王奶奶面前,说说好话。”
……
这一天,还真是意外不断,周皓居然在这家医院的电梯里,碰到了一个老熟人——邹凯。
周皓本想躲开,无奈,邹凯已经发现了他。
“周皓,我刚才没敢认,真的是你啊。这一晃,咱倆都有好多年没见了。”
周皓看看邹凯身上的白大褂,“你在这家医院啊?”
邹凯浮夸地谦虚起来,“是啊,你呢?你肯定混得比我好多了。”
周皓礼貌地笑了笑,“我也在医院,不过不在a市。”
邹凯铁了心地要比出个高下,且话语多了几分得意,“不在a市啊,那肯定也是个好地方,你现在在哪儿啊?”
“在……一个小城市。”周皓脸色明显不好看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一整天,周皓的脸上都不见喜色,显得病恹恹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钱伟成不知何故,也没多问什么。
只有周皓自己知道,他这是因为什么。
本来跟你同一起跑线上的人,甚至他还不如你,可人家现在混得比你好。
人都不是圣人,心里难免会有点不舒服。更何况,这人还是个你一直讨厌的人。
晚上,周皓跟钱伟成提起了他的这位老同学,并说出了内心的苦闷。钱伟成倒像个明白人,反而大道理一筐一筐的,安慰起了周皓。
“泰戈尔说过,功利主义的人生就像一把没有刀鞘的刀子,锋利是锋利,但绝对不好看。有时候,人要学着看淡点,你想啊,咱俩的工资够花,够娶老婆,没事儿还能出来泡泡脚蒸蒸桑拿,干嘛非得活得那么累。你那个同学,前面头发都快没了,我算准了,他不到三十就得秃。”
周皓被钱伟成的一本正经逗笑了,“没看出来啊,你小子这么有文化。”
“你看你看,好像我在你眼里一文不值。好歹我也是个研究生,也是读过书的,好不好?”
“行,泰戈尔这话挺受用。”
“皓哥……”钱伟成难得严肃,有些欲言又止。
“有事就说,别磨磨唧唧的。”
“那我可说啦,皓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以前跟我说过的前对象,就是这个学弟吧。我不知道你俩以前发生了什么,但这个学弟,看得出来,他挺喜欢你啊。有钱,长得又帅,你呀,别这么优柔寡断啦。换做我,我老早就扑过去了。咱这岁数,也算走过了人生的三分之一了吧,其实,爱情就是那么一回事,冬天到了,就想给对方买条保暖的围脖,晚上给对方捂捂脚,早上嘛,就想陪对方吃个早茶,体验体验慢生活。皓哥,我不知道这人以前对你做过什么,但是人嘛,也别太斤斤计较,学着去宽恕别人吧。”
周皓的心在微微颤抖,但嘴上依然不饶人,“你一个母胎单身,装什么爱情顾问?”
钱伟成的话,无疑在周皓心中激起了千层浪涛。摆在宿舍写字桌上的那台迷你无人机,此刻也在静静地陪伴着他的主人。
盒子里侧有张蓝白色的小卡片,上面写着:生日快乐!这四个字后面还有张手画的卡通笑脸。
跟那人生活了四年,怎么会认不出他的字迹?周皓只是有点难以想象,江羽骞一脸严肃认真地坐在书桌前,手上的笔却在画着拙劣的卡通画。真是难为他了。
没多久,手里的铃声打破了周皓的思绪,他走到床头拿起手机,屏幕上是一串曾经在他心底烙印了四年的数字。
周皓没有接,铃声依然固执地在响,钱伟成出去买东西了,还好宿舍里只有他一人。
响了有一会儿,周皓才按了接听键。
电话那端,先是一阵沉默,然后才传来喑哑的声音,“是我,号码是我管严明要的。”
周皓无意多言,直接问道,“有事吗?”
“周六……你有空吗?要不要一起去看个电影?”
“没空。”拒绝得很干脆,周皓却在瞬间想起了钱伟成方才的话,人要有颗宽恕的心,“这周有点忙,周末可能要考试。”
江羽骞当然不清楚小疯子内心的一系列变化,他陡然从这话里看出了盼头,他克制住激动的心情,佯装起平静,“嗯,工作的事要紧。你的手,没什么大碍吧。”
“没事,抹了点碘伏。”
电话那端的江羽骞突然没声了。
“没什么事儿了吧,我挂了。”
那边沉寂片刻,像是思量了很久,“皓皓,我把滨江一号的房子买回来,你跟我住回家,好不好?”
周皓没有接他的话。
江羽骞继续说,声音似乎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皓皓,跟我回家吧,以后每年夏天,你都来教教我,你就理直气壮地对我说:老实人,嫌热你就把外套先脱下来嘛。老实人一定会听你的话,把外套脱了搭在胳膊上。你要是不在,以后谁来教那个傻里傻气的老实人……”
周皓听不下去了,他猛然挂断了电话。
钱伟成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周皓站在窗户边,看着外面的夜景发呆。他一连喊了好几声“皓哥”,那人才愣愣地转过头,只不过眼圈是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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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羽骞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嘟嘟嘟——”声音,他心里又恢复了真正的平静。
他坐在沙发上,点燃了一根烟,没有抽烟的心情,他只是看着黄色的火苗一圈一圈燃烧到两指之间。
他猜不出他们两人未来的命运。是各生欢喜?还是真如他刚才说的那样,成了住在一起的家人。
小疯子是个可怕的人,他无意间的许多习惯,都成了如今他每晚入睡之前的念念不忘。就连今天吃顿早饭的功夫,又无端让他想起了小疯子曾经的玩闹式的叮嘱。
无数次早上醒来的时候,他多么希望过去的几年都是一场梦,小疯子没走,他也没离开,他俩还住在滨江一号的小房子里——
周一到周五,两人都忙于彼此的工作;周末,他们稍微可以放松下,他要在床上,狠狠地跟小疯子做-爱,疯狂地占有他。等到两人都精疲力尽了,他就去洗菜做饭,小疯子就去拖地洗床单……
他都设想好了啊。
可是,他早就把人弄丢了。
而且,已经丢了好几年了。
他当年,是怎么下得去手,把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可怜丢下不管的!?
江羽骞无时无刻不在责备着当年的自己。这份难以自控的责备,也许这辈子都消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