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梦碎了,她的梦也别想保全。
朱厚照的梦碎了。尽管他一直在否认,可心底却知道,李越说得没错,他真的是井底之蛙。
最初,他活在马屁和官话铸成的空井里,看似金妆玉裹,实则空无一物。众人告诉他,这就是太平天子,垂拱而治。他只是年幼,又不是傻子。
于是,他走了出去,又陷入内忧外患的陷阱中,蛮夷虎视眈眈,自己人却忙着窝里斗。众人告诉他,这是无奈之举,无计可施。他虽然年轻,却并不糊涂。
他竭力挣扎,翻了出去,岂料挡在他面前的是更高的井,财政空虚,吏治腐败,办事拖拉,忧患根源在制度。李越告诉他,固步自封;死路一条,变革开放,方有活路。他虽然疲惫,但野心更炽。
他殚精竭虑,改天换地,旧井不合理的地方,被一一敲掉,天下在掌,他以为他已经看到天穹的全貌了。李越又告诉他,还不够,这只是一口更大的井而已。这比起她所生活过的地方,还差得远。他还能得到更多。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李越有异心,在开关变法的过程中,也不止一个人向他示警,说这样下去可能会出乱子,可他最不怕的就是乱子。如果他的心愿只是一个躺在祖宗基业上混吃等死的窝囊废,他根本走不到今天。他自信他能做到,在权势膨胀的同时确保权位的稳固,利用李越的才智而不被她牵着走。他太自负了,自负到要与神明比肩,要开创旷古绝今的万世基业。
李越也知道这点,所以她利用他的弱点,将他一步步引到今天这个进退两难的地步。他已经不敢再期盼能有千秋基业,他只是想重归过去的铁桶江山,可连这都成了奢望。兜兜转转,他还是得走回李越所给他指得的旧路,讨好底层,扶植商贾,来压制士绅。而他们都知道,这是在引狼拒虎,稍有不慎,就会反噬自身。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能,直面自己的失败。剥开浅薄的情意,真相残酷得让人心惊。原来打破井的办法,是让他去自掘坟墓。原来她理想中新世界,是要将他连根拔起。
她曾经问他恨不恨她,他当时是怎么说的:“我有多爱你,就有多恨你。两者本就在一线间啊。”
所以,她凭什么会觉得,他会叫她称心如意?他的梦碎了,她的梦也别想保全。即便要扶持商贾,他也不会再用她,不会再给她可趁之机。正如她知道他的软肋一样,他也清楚如何让她绝望。
他下定决心后,动手迅如风雷。摩诃园是他们所居的乐园,也是他亲手打造的囚笼。他的嫡系心腹皆在此地。他把李越困在这里。这就是用女人的好处。他甚至不用大费周折罗织罪名,只需要说她病了,过一段时间举行盛大的葬礼,就能让李越这个身份,从此在世上消失。文官群龙无首,就能顺势平稳地换血,就像他抹去杨廷和一样。
至于她,她会失去赖以生存的权力,她会失去一直渴望的自由,她会被关在宫禁里,穿她讨厌的繁重华服,仰头永远都是四方的天。这时,还有人在外面不断给她传递消息,告诉她门生遭贬斥,姐妹为鱼肉的惨剧。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去救援。哪怕到时光尽头,她也无法挣脱囚笼。如若上天垂怜,他能找到长生不老药,那他会毫不犹豫地分给她一半。要是找不到,她也得跟他合葬,到了阴间,也别想自由。这就是他的报复,至死不休。
他回到紫禁城后,就开始为后续铺路,以震灾救援程序繁琐为由,让群臣商议对策。事实证明,当中央都发现出问题时,那这个问题确实已经大到无法忽视了。官员比丛林里的饿狼都要灵敏,一旦察觉上头有松动的意图,他们立即就闻风而来。各式各样的问题被摆到明面上来。
“宦官违法乱纪,抬高物价,敲诈勒索外商,一切民利,皆侵夺之。”
“官营贪得市利,尽笼天下货物,令商贾无所牟利。”
“涉事宦官、女官贪污腐败,自蓄私产,”
“妇寺才智不足,管理不善,效益低下。”
“势要贵胄走私频繁,经过税务,全不投税。”
至于怎么解决问题呢?大家到这会儿都明白,一家独占是不可能了,因而指出三堂共治,来经营或监管才是最好的办法。
朱厚照听得暗自发笑,有什么区别呢,只要沾上了官字,这些无论如何都是避免不了的。
他终于开口:“既如此,就将经营不善、粗制滥造的工场,转给商贾经营。商贾经营工场有功者,给予褒奖;踏实本分且经营困难者,可予津贴和借款。受资商贾,在逢灾之时,也需为国效力。”
“凡公侯内外文武四品以上官,不得私自放债从商。如有违逆者,着有司法办。”
一石激起千层浪。官员以为,皇爷只能在文官、武将、宦官女官三方做选择,既然宦官和女官做得不好,那就只能往文官和武将倾斜,没曾想人家宁肯放手到民间,都不愿意让他们多吃一点儿!
何其霸道,何其专横……不满进一步滋长,如巨石下的新绿,拼命顶着钻着,却寻不到发泄的方向。上层官员有的在剧烈反对,有的在努力擦屁股,中下层官员有的在积极寻下家,有的则在活络地准备官商勾结。
摩诃园却是毫无动静。外界的纷纷扰扰,似乎都与李越无关。朱厚照有时星夜去看她,她依然拥着被子睡得正香。没有动静才是最可怕的。他想不出来,她都这样了,凭什么还能这般气定神闲?她究竟还能从何处翻身?
他的心被政务国事塞满,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病重的母亲。他忽视她太久了,久到他以为自己早就将娘这个词从心底剥出来,不会再被她的事牵扯半分。
可月池知道,母子天性,怎么可能割舍。当刘瑾将这个消息费尽周折传到她耳边时,她便当机立断,韬光养晦,不必轻举妄动。她只需要静静等着,等到那致命一击的到来。果然,机会很快就来了。
朱厚照的确做出了机密的部署,没有他的手谕,她插翅也难飞出摩诃园的大门。可他没有想到,他昏厥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东厂的番役拥着刘瑾强行闯了进来。皇权的爪牙自相残杀。终于,还是老刘凭借自己的资历和地位,拿着鸡毛做成了令箭。
月池又一次坐在宫中。她有意让朱厚照迁居摩诃园的举动,终于收获了成效。摩诃园防卫严密,禁中长久遭冷落自然空虚。她端详着朱厚照的睡颜,细心替他擦着汗。谁见了她的这副姿态,不感慨一句情深似海。
刘瑾看得牙酸,他是越老越刻薄:“至于吗?这儿就我们几个,你演了给谁看?”
月池道:“谁说我是演得?”
刘瑾嗤笑一声:“人好好的时候,你横眉竖目,人一倒下来了,你倒深情款款了?”
月池道:“这有什么稀奇的。”
她指着暖阁内新添置的油画:“她不也一样。”
刘瑾眯着眼睛望过去,自从开关之后,紫禁城里的洋玩意儿是越来越多了,这些袒胸露乳的画,也早就不稀奇了。
画中是一片朦胧的山峰,茵茵的绿草上中睡着一个英俊的牧羊人。羊群如云朵一样簇拥在他的身旁。而在他的上方,少女从圆月中探出身来,黯淡的夜雾把少女洁白的皮肤反衬出珍珠般的荧光,她的金发和蓝裙在夜空中格外飘逸。她垂下眼帘,在酣睡的美男子唇边落下深深一吻。
看着明明是一个男欢女爱的爱情故事,可不知为何竟叫人生出奇诡之感。
月池端详着这副油画:“从前,有一个叫恩底弥翁的牧羊人,他在拉特摩斯山上牧羊。当羊儿自由自在吃草时,他就无忧无虑地在草地上沉睡。这时,圆月女神从天空经过,她看到了这位英俊的青年,忍不住从月之光华中探出身子来,拥抱、亲吻他。可女神是神,永生不朽,而恩底弥翁是人,终会老去。这该怎么办呢?女神于是向众神之王恳求,以永远长眠为代价,赐予恩底弥翁长生。”
刘瑾倒吸一口凉气,就见月池以手指,细细描摹朱厚照的五官:“众神之王应允了,从此以后,女神就可以无所顾忌地亲吻她酣睡的情人,再也不用担心他变得面目全非了。”
她含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不同世界的人,想要走到一起,总得有一个人甘心沉入永恒的梦境。”
说着,她又拿出乌羽玉的汁液,一口一口喂他。花汁从他的唇边淌出,沾湿了她的衣裳,她也毫不在意,反而替他一点点擦拭:“他都这样了,我还愿意守着他,谁敢说我们不是倾心相待呢?”
刘瑾讥诮道:“是啊,狂生和驁主,谁见了不赞一句天生一对呢?”
月池大笑:“还得加上你这个刁奴。这才是一家子啊。”
刘瑾又深深望了朱厚照一眼,他的身子佝偻下来:“……我也不想的,可是我真的没办法。”
不止是天潢贵胄会因梦碎而心痛,太监也是人,太监也有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