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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极人臣 正文 第411章 花开元自要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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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尴尬无声地蔓延,几个陪赌之人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他们在本能的驱使下,像蛇一样朝着门口飞快挪过去,生怕听到不该听到的话。

    朱厚照默了默:“你怎么来了……你……”

    他头皮隐隐发麻,立下豪言壮语,信誓旦旦说要养家,结果跑到这里来赌博,怎么看都不靠谱。

    就在二人大眼瞪小眼之际,常季椿又迈着小碎步奔过来,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幅《嫦娥执桂图》送了回去。市面上流传的李越墨宝,比唐伯虎的还少,这幅画如能让它真正的作者落款盖印,价值更是不可估量。只是,钱虽好,也要有命花才是。常季椿期期艾艾道:“是我等冒犯了,如今完璧归赵,还请您大人有大量……”

    此话一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如同吹响了冲锋的号角。朱厚照愕然抬头:“这是你画的?!”难怪,他就说,哪来的高手。要是往日,他或许还能想到,可今日心情烦闷,哪有空思量这些。

    月池道:“是我又如何?”

    两人同时深吸一口气,接着在常季椿战战兢兢的目光中远去。一入暂居的那所小宅院,关上了三道房门后,月池的火气便再也压不住了。

    她道:“亏你干得出来!你还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吗,九五之尊,主一国社稷,你跑去聚赌?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这个时候,气势千万不能弱。朱厚照理直气壮:“我有没有读书,难道你不知道吗?”

    月池:“……”

    他立刻反攻:“还说我。你还知道你是做什么的吗?二甲传胪,内阁次辅,你跑去造假?”

    月池道:“造假又怎么样,我借我自己师父的名头,总比某些人好,连这种谎都能掰出来。”

    不说则已,一说他更加坦然。朱厚照道:“我怎么了,我借我夫人的名头,不比你那个更名正言顺?”

    月池又好气又好笑,又来了,说不过就开始耍赖。

    月池施施然坐下:“你若是做些好事,借借名头也无妨,可这种事,还是扯你那些叔伯兄弟的虎皮更贴切。”

    朱厚照坐到她身侧,他道:“他们的虎皮,哪有你的威风。”

    一言既出,两个人都愣住了。

    内阁次辅,功勋卓著,誉满寰中,名高海内,哪怕是亲王、郡王见她也不敢造次。榆次常氏也算是望族,出了不少读书人,可他只是拿出她的私印而已,就能唬得这上上下下的人不敢动弹。她早就不是过去的她了……

    月池的声音含着笑意:“所以,这就是你为了借我的虎皮,所做出的努力吗?”

    朱厚照亦笑:“错了,就当是朱寿在新年送你的贺礼。你要当是李寿也行。这几天开心吗?”

    “开心。”这是无法否认的,她在无数次撑不下去的时候,总会幻想这样的时候,天下大治,海晏河清,她不用再背负血泪的枷锁,可以真正融入时代,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惜,时代限制了朱厚照的想象力,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限制了他对细节的掌控力,他曾说自己宁愿做个傻子,月池有时也会遗憾,她为什么不是个傻子。就像楚门一样,她总是要发现谬误,总是要打破虚幻。

    她又一次展颜:“可朱寿不会送我这样的礼物。他会为我建造宫苑,尽仿江南美景,可他绝不会在风起云涌之际,纡尊降贵,白龙鱼服,甘冒性命之威,和我来到民间。只有皇上,会这么做。”

    朱厚照面上笑意沉寂了一瞬,很快又鲜活起来:“那你觉得,皇上为什么会这么做呢?”

    月池失笑:“天心难测,我等凡人岂敢揣度,总不会是害怕了吧。”

    洪武爷时,废丞相,设六部,臣权削弱,君权拔高。可后继之君远无马上皇帝日理万机的精力,不得不倚重内阁,权柄下移,阁权日重,宦官势大。在宣宗爷时,局面尚为可控,可到了“空前绝后”的英宗爷这里,土木堡一役导致武将勋贵精锐断层,文官势大已成不可逆转之势。这导致,正德爷在做太子时就已备受掣肘,毕生心愿只有两个字,那就是集权。

    在这条集权之路上,朱厚照走得远比他的父亲和祖父都要远,直逼太祖太宗。可他似乎从未静下心来想想,自己为什么能走这么远。他的精明果毅、手段高超固然重要,可这并非决定性的因素。真正的关键在于,重文轻武、极为粗疏的行政方式,空谈成风、实干难行的文风学风,到了帝国中期,已经引起大量问题。北方鞑靼,南方的倭寇,连年的天灾,此起彼伏的农民起义,再不改变就要难以为继了,这才是那些有识之士愿意让步的原因。他们“仁以为己任”的志向和与孝宗爷的情谊,让他们甘愿辅佐,只求重归明君贤臣的理想局面。然而,李东阳先生只怕也无法料到今日,只要退了一步,后续便再不可控。本就处于高位的皇权,在掌握了军权之后,就更难制约。他已经不满足于三堂共治,他要一家独大。权力不受制约,必然导致滥用。于公于私,这些儒家的门徒,都需将皇权再次关回道德和舆论的笼子里。

    君臣之间的矛盾,本不会那么快暴露出来。心学与理学间的论战,至少需要数十年才能尘埃落定。有道是事缓则圆,如果能有人从中调和,慢慢让世人看到科技的力量,逐步同化儒生,或许真能逐步实现朱厚照的心愿。利维坦降临人间。作为利维坦的主人,他真能同时站在道德和科技的制高点上,俯瞰众生。

    可事实却是,在科技创新尚处于恢复期时,心学就被改造,从此扶摇直上,势如破竹,要将理学打入尘埃。矛盾被彻底激化,被逼到绝路的理学家们,已经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

    在听到“害怕”二字时,朱厚照的神色终于沉了下去,他道:“你是故意的。”

    月池很是无辜:“我并未违背我们的承诺,从头至尾,毫无隐瞒。能走到这一步,是你自己的选择。”

    这是一个彻底的阳谋。朱厚照在让心学登上大经筵前,难道不知道这又会引起一场惊涛骇浪吗?他心如明镜,可还是选择铤而走险,他含着金汤匙出生,能打动他的东西少之又少,然而,无上的权力就意味着无上的诱惑。他放不下这一切,就跟月池放不下她的执念一样。

    而老刘,他早已人老成精,他难道不知道道统更替,势必会血雨腥风吗?他也知道,可他太像活出个人样了。宦官是皇权的附庸,只有当皇权扩张时,他们才能跟着扩张。在道统更替时,朱厚照势必会加强对地方的控制,这时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再恢复镇守中官,让宦官去地方做他的耳目。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这一次,刘瑾很清楚他再也等不到下一次。所以,他选择装聋作哑,他要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疯狂一把。

    至于锦衣卫和那些附庸于朱厚照的低位官僚,他们知道接下来必有大战,可他们非但不惧,反而是满心期待。他们太想往上爬了,可位置不空出来,他们能往哪里去呢,所以,杀起来吧,死的人越多越好。

    所有人都知道,面前是悬崖峭壁,可所有人都选择快马加鞭,指望飞跃天堑,直达通途。可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呢?特别是,当她也选择袖手旁观的时候。

    谁都想不到,心学推广的第一击就是来自于它的创始人,王守仁先生及其门生弟子不再讲学,他们虽还没有公开反对,可批判“天子以天下为家”的言论,早就在广东书院中闹得沸沸扬扬。心学弘扬的前沿阵地,立刻变成了反戈一击的主阵地。

    接着,就是广大理学家的反对,奏疏像山一样,要将通政司压垮,没有人敢指责朱厚照,他们把矛头对准了顾鼎臣。他的祖宗十八代都被挖了出来,甚至给他罗织了几项罪状。大臣们要求皇上立刻处死这个妖言惑众之人。

    朱厚照要是肯听,也就不是他了,他力保顾鼎臣,并且开始大肆宣扬心学,连蒙书都增添了心学的内容。理学学者在痛苦之后,陷入绝望,终于铤而走险。

    在年前,顾鼎臣就遭受刺杀,生死不知。桂林官学中学子,甚至公然将朝廷派去教授心学的先生赶出学堂。南方许多老学究在衙门门口绝食抗议。这些消息被神通广大的皇爷暂时封锁,但是到底还是漏出了风声。除了月池之外,其他二品及以上大员,多番联名上奏,朱厚照均置之不理。脾气急躁如刘健,干脆递了辞呈,可朱厚照仍然留中不发。刘健一怒之下,索性闭门不出。有这位三朝元老带头,朝堂之上递辞呈,乞骸骨的人越来越多。

    朝堂的问题,至少还可控,毕竟谁无骨肉亲族之累,而天下最不缺的就是想当官的读书人,还有一批工匠正在摩拳擦掌等着呢。民间的问题,才是真正叫人头疼的。

    官员的精力都放在心学、理学之争上,有心思、有能力管经济的人变得越来少。海外源源不断的财富,反倒成为了负累。在沿海,他耗费了大量军费,却导致地方豪族势力的再度膨胀,官商勾结日益加剧。在内陆,文官、武将和豪族三家分肥都尚未扯清楚,这下又空降了宦官。急于想立稳脚跟的宦官,迫切采取各种手段,做出政绩,稳固地位。可惜,他们太过贪婪,又太过急切,不敢直接对上地头蛇,便向小民伸出魔爪。最后的结果就是,小民联合告上刑部。如果不是对李越还有信任,他们恐怕就要直接起义了。

    直到这时,朱厚照才从愤怒中惊醒,底层的稳固是他最后的王牌,这点决计不能动摇。他的心中终于升起了畏惧,大船正驶向一片全新的海域,可掌舵的人却已经打成了一锅粥。只要一有风浪,等待他们就是船毁人亡!

    是以,在听到月池说,这全是他自己的选择后,他已是忍无可忍。他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明明没有负你!”

    月池摊手,她难掩讥诮:“可我会这么做,正是因为太爱你了啊。”

    她在他唇边落下一吻:“我正像你爱我一样爱你,这下你可以依靠的,又只有我了。你不是一直想这样。”

    这是他逼走方氏和时氏,对她说的话,如今原封不动地被还了回来。朱厚照都被她气笑了,他半晌方道:“你看看这天下,我不是正在如你所愿吗?”

    月池笑得眉眼弯弯:“这么说,你这些日子,都是在讨好我罗?”

    朱厚照已经彻底不要脸了:“怎样,还看得舒心吗?”

    月池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我可不是你,你忘了,我有前世,我不缺亲朋故旧,更不缺情人。这一套以情动人,我对你使,是一使一个准,可你对我用,就不够看了。”

    这又触到他的逆鳞了。她望着他此刻的神色,笑得流出了眼泪:“遥想当年大漠风沙,今日方有扬眉吐气之感。”

    “现在就两条路,要么我们一起破罐子破摔,要么就拿点实在的东西来。你知道的,你能倚仗放心的,也只剩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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