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李侍郎您,当感同身受才是啊。
唐王一惊,他问道:“可是天使?”
长史摇头道:“回王爷的话,不是,不过他自称是李侍郎府上的人。”
唐王疑道:“李侍郎?是哪个……”
他突然福至心灵:“是李越?!”
长史连连点头:“正是。”
唐王思忖片刻,道:“快请他到花厅相见。”
第一代唐王是洪武爷的第二十三子朱桱。当他就藩南阳后,大兴土木,修建府邸。他所居的唐王府占了大半个南阳城,后院中的假山气势恢宏,其中的石头都是耗费大量人力武力,从几千里外的江苏运来的太湖石。时隔百年,藩王的权势早已不比当年,就连这座轩昂壮丽的王府,亦蒙上了岁月的烟尘。
时春一路走来,心中既有讥诮,又有感慨。唐王眼见一位身材高挑、步履矫健的青年入门来,虽然衣饰简朴,但其气度沉凝从容,自有一番摄人的风采。
唐王心下感慨,果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观此人的神采,便可知李越的厉害。时春依制行礼:“臣妇时氏拜见王爷。”
唐王一惊,他诧异道:“臣妇?你这……”
明明好端端一个男人,他突然回过神来。他也曾听说过,李越的妾室乃是一员女将,颇有勇武,自九边护持他至鞑靼,立下了汗马功劳,亦受朝廷的表彰,有诰命加身。
唐王道:“免礼平身,原是淑人亲至。”
他心中难免有些心惊,没想到李越连自己的女人都派出来了,这一趟估计所谋不小。可他这里,有什么是值得这个圣上跟前的大红人如此大费周折的呢?
唐王所料不差,寒暄过后,时春果然很快就切入主题。
唐王问道:“不知淑人为何而来?“
时春道:“回王爷的话,自然是为王爷的身家而来。”
她说得是实话,她此来就是为了藩王的家产,可唐王却会错了意。他道:“德静其人,与本王并无瓜葛。”
这话一说,就透露出了他内心的焦灼。时春还没怎么问,他居然自己就说了出来。时春淡淡道:“德静和尚是否为王爷血脉,已然不再重要。他造成的恶劣影响,已与王爷紧密相连。”
唐王心中又是咯噔一下,他道:“那又如何,你的意思是,圣上难道会因这种子虚乌有的事,问罪本王吗?淑人,祖训有言,离间天家骨肉,可是重罪。”
时春依旧面无表情,她直来直去惯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太大改变:“王爷要是真像你说得这么自信,又何必还大老远派人去叛军营中。你派人,不就是因为心虚。”
心虚二字似踩住了唐王的尾巴。唐王道:“胡说八道!本王早已声明,德静这个僧人,和本王没有丝毫的关联。即便是三法司来查,本王也丝毫不惧……”
时春本就是奉命来恐吓唐王,气势上当然不能弱下去。
她想了想道,“王爷您也是太祖爷的后裔,出身高贵,又一直有贤达的名声。您应该明白,有时候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什么样的真相最有利于大局。”
时春徐徐道:“宗禄太重,占田太广,索盐太滥,宗室早已成了财政上的吸血虫。而宁王的叛乱,王爷们为了保住利益的咄咄逼人,早已让圣上心生忌惮。这时,又有人打着您儿子的旗号,起兵造反。您觉得圣上会做何想?”
她环顾四周,目光如水一样,在这厅内的每一件器物上划过:“臣妇缺钱时,也会想发一笔横财。十几代的积累,如能全部取出,应也能平大半的亏空。”
她的声音又冰又冷,唐王听罢之后,却不复之前的激动。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道:“那么,李侍郎是想做什么呢?他也想要点孝敬?”
京官索贿是寻常之事,每三年一次的京察,就是京官“丰收之年。”藩王们也时常塞钱到朝中打点。唐王当然也不例外,但他又觉得,李越应该不是此等人。他的眼皮子要是这么浅,又岂能爬上今天这个位置。果然,时春所言大大超乎他的预料。
他奇道:“你这么大老远来一趟,就是希望本王拿出一部分庄田来安置流民?”
时春道:“回王爷,对。万事开头难,只要开了头,后面也就好办了。有王爷为表率,其他亲王也会意思一二。王爷既肯资助学子,想来也愿救助百姓。”
唐王沉吟片刻:“这的确不是难事,不过,这对你、对李侍郎又有什么好处呢?”
时春比他还要奇怪,她道:“我们又不是做生意的,为何一定要得到好处呢?”
唐王一愣,他凝视时春良久方道:“李越不是已经上奏,请巡按御史清查田产吗?”
唐王的消息如此灵通,时春也有些讶异,此事月池亦早已和她说过,她此刻只点了一句:“天家的颜面,毕竟是第一要紧事。”
藩王占地,一旦全部揭发出来,皇室的威严、崇信,岂非是荡然无存。朱厚照绝不会做这种决策,而底下的巡按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所以,这条建议的提出,只是敲山震虎而已。
唐王嗤笑一声:“那这么说,李越也知这是不可行之事,那么,他又凭什么来要挟本王呢?”
时春道:“正因无法全部惩处,所以才只能杀鸡给猴看。”
唐王面上的笑意一僵,时春道:“谁让德静攀咬的是您呢?”
唐王道:“要本王答应可以,但本王也有条件,却不知你是否能做主?”
时春道:“我来此,正是为了做主。”
她说这话时,沉着镇定,唐王捋须道:“果然是女中豪杰。本王的要求也很简单,只是希望李侍郎将他的第三条对策,落实而已。”
时春凝神一想,她道:“放松对宗藩入仕经商的限制?”
唐王颌首道:“对。”
时春问道:“为什么,难道有宗禄供养还不好吗?还是说,放松管制后,能更加名正言顺地获利。”
她说话太直白尖刻了,唐王皱眉道:“你在家中,也是这么同李越说话的吗?”
时春道:“王爷恕罪,臣妇是武人出身,不会说话。”
唐王一时哑口无言。时春道:“更何况,臣妇总得问个明白,才好做主。毕竟,这事明面上看起来,对您不仅没有好处,反而有害。”
唐王道:“怎么,本王又何尝是生意人呢?宗藩也是太祖的血脉,皇上想要封狼居胥,名垂青史,我们难道就合该老死宅院,碌碌一生吗?”
他的声音突然拔高,见时春愣了一下,唐王方定了定神,缓和语气道:“更何况,我们的日子还好过一些,中尉以下才是真正的……惨不忍睹。”
时春道:“我知道,远亲旁支,日子艰难些。可再艰难,也比斗升小民要好得多吧。”
唐王苦笑着摇头:“淑人若果有侠义心肠,何不往周王府去一趟。”
诸藩王中,周王府的繁衍最快,到了正德年间,郡王已有三十多个,宗室也达三千多人,想必日子也是最苦。
时春微微颌首:“多谢王爷指点,我自然会去一趟。不过,要促成此事,光有侠义心肠还不够。王爷是聪明人,应当明了我等也只能尽力而为。”
唐王道:“难道以李侍郎的份量,还不足以说动圣上?”
时春讥诮道:“李侍郎的话要是次次都那么管用,也不至于在鞑靼蹉跎三年,九死一生了。”
唐王一时无言,时春道:“不过您可放心,于公于私,拙夫都会竭尽全力促成王爷的心愿。”
这才算勉强达成了一致。唐王果然上奏,一面请罪,一面借口‘盖王与天子,本是至亲’,朝廷有难,宗藩当援,咬牙出让上百亩良田,用以安置流民。
消息散布开来,各地藩王都十分震惊,盖因义军来势汹汹,而且专杀贪官污吏、藩王宗室。南方的王爷们还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可北方的宗室已是叫苦连天。晋王、沈王、鲁王都带着家中的子弟分守诸城门,但也仅仅能勉力支撑而已,毕竟不是谁都有归善王的勇武。并且,即便王府打得过,也要慎重动手。
晋王骂道:“这叫什么事,要是击退了敌军,就是私藏护卫,要是击不退敌军,咱们还全都是一个死。”
晋王世子道:“父王,唯今之计,只能向朝廷求援了。”
晋王呸道:“乞兵的奏疏不知上了多少,他倒是理啊!”
一众人叫苦连天,这时传来消息,使臣居然绕过了山东、山西等重灾区,率先去驰援河南去了。这时藩王们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他们没交“买命钱”。这些人禁不住大骂朱厚照。特别是宪宗之子们,他们一边怀念先帝的仁厚,一边骂这个侄儿不是东西。可骂归骂,王爷们也心知肚明,胳膊拧不过大腿,要真拖到兵临城下,那说什么都晚了。
他们也只得纷纷上奏,言明愿意助朝廷一臂之力。月池见状,心下大定,以为可以尽快安排安抚之事,可这时,朱厚照却又改了主意。
他来回踱步,登龙靴在地上发出一声声闷响:“你看看,叛贼刘六刘七等人,已经用黄衣、黄盖,衣杖比肩天子了。如此叛逆,要是都轻易饶恕,朝廷的威严何在!”
月池一震,她所担忧的最差的局面终于出现了。她勉强笑道:“您乃天子,何必同这些愚民计较,尽快平息兵祸才是要紧的。”
朱厚照的眼睛亮得瘆人:“为了平息兵祸,难道要朕向逆贼服软?朕定鞑靼,何尝不是为了九边的安定,为了他们的福祉,他们非但不感恩戴德,反而还恩将仇报,着实可杀!”
月池道:“他们只是为宁王煽动罢了。宁王为了师出有名,散布了不少抹黑您的话。加之官吏层层盘剥,他们难以活命,这才起兵作乱。他们如知实情,对您必不会有不敬之心。”
她想了想又道:“更何况,朝廷再经不起一场大战了。”北伐、宁王作乱、农民起义、加上天灾,对整个社会的生产系统造成了极大的打击,朝廷的官僚系统也已经受到了重创。如若再纠缠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朱厚照的拳头紧握:“可朕咽不下这口气。”
月池叹道:“您说过,为了四海的安定,您愿意跳进笼子里。霸道之害,您早该心里有数,怎么如今因一时之怒,又忘记前情了。”
朱厚照起身道:“非是朕忘记,而你看得太浅。你只看到了霸道之害,却没看到仁道之弊。人性本恶,如一味宽恕,只会成滋恶之温床。唯有王霸并举,方是治国良策。”
月池久久没有作声,半晌才问道:“那么,您打算怎么做?”
朱厚照道:“分而化之,各个击破。你放心,底下的流民,只要投降,朕会放他们一马,但上头的首恶,却是非杀不可。”
月池垂眸:“可即便如此,死的人,还是会多上许多……”
朱厚照似笑非笑道:“你要是真不想死太多人,为何不一早剑指藩王,反而要抓住机会,裁革官制,为你的立威埋下引子。之后,当宗藩条例陷入僵局后,你为何还是坐视不理,非要到藩王与朝廷闹到不可调和时,才出手呢?”
月池默了默:“一是因为内在的矛盾,只有受到极大的外部威胁时,才能得到缓和。”统治集团的整体利益要求抑制兼并,与民休养生息,但权贵在个人利益和占地天性的驱动下,却是疯狂与朝廷争夺对编户齐民的剥削利益。【1】不到十万火急的时候,权贵不会甘愿让步,整个统治集团,不会走上自救之路。
朱厚照会意,他问道:“那还有二呢?想来义军斩杀贪官污吏、地方豪强,也为你省了很多事吧。在你心中,官吏的命就不是命,那些暴民的命才足以让你动容?”
月池长长吐出一口气,她躬身行礼道:“并非如此。”
朱厚照挑挑眉:“那你说说,是什么?”
月池道:“万岁说得是,政乱于内,坏事的又岂止是藩镇,贪官、暴民皆该杀。更何况,这些人死了,省得可不只是我的事。”
朱厚照一愣,他失笑:“你就不怕你有一天看错了路,一脚踏到了山崖底下?”
然而月池还没开口,他就道:“罢了,别怕,你所行之地,便是大道。”
月池应道:“当然,因为臣所往之处,也必是您心之所向。”
朱厚照凝视她片刻,眼见她又要告退,问道:“做什么去?”
月池道:“招安之事,需寻一个能臣。”
朱厚照想了想道:“别只在眼皮底下找,往日那些的旧臣,也可以看看。”
月池恍然,比起乳臭未干的新人,的确是往年用过的老人更知根知底。并且,他们多是遭到罢黜,心中想必郁闷不平,如能起复,只会更加感恩戴德。
因着这一句,她又折返衙门,遍览往日官员的旧档。每逢翻阅这些文书时,她就会无比感慨,行政管理的混乱和文牍主义的泛滥,连人事档案都能不清不楚到这个地步,何谈其他。正当她焦躁不安时,一个名字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念道:“马中锡。”
第二日,谢丕听闻此名后也是一愣。他道:“你问他做什么?”
月池一笑:“你先说说,他能做什么。我看,他也曾巡抚宣府,还打过仗?”
谢丕叹道:“他何止是打过仗。这事你当问献吉兄才是。”
月池问道:“怎么说?”
谢丕道:“这可是他、康海的授业恩师。”
从谢丕等人的口中,月池才深入了解了马中锡这个人的半生,真可谓是凄惨。他三十三岁高中乡试第一,三十四岁考取进士,受封刑科给事中。他的前途本该光明灿烂,谁知他刚一上任,就去弹劾万贵妃的弟弟。宪宗爷爱重贵妃,自然不会责罚小舅子,反倒是他这个检举揭发者,被拖到午门外挨了两次板子。
可这两次板子,并没有打灭马中锡心中的书生意气。他还是继续去上疏揭发权贵的不法之举,大太监汪直、梁方都曾出现在他的奏本上。而他也因得罪上官,九年未得升迁。直到孝宗爷登基后,他才受到了重用。他先是任大理寺少卿,处置了数件大案,后又以都御史的身份巡抚宣府,罢免总兵,革除私军,击溃敌寇。只是,他在宣府仅任职了三年,就因病辞官了。
月池问道:“明明前程正好,他为何辞官呢?”
翰林院编撰康海苦笑道:“旁人或许不知,可李侍郎您,当感同身受才是啊。”
月池伫立良久,她半晌方道:“给你先生写封信吧。”
康海一怔:“……写什么?”
月池的双眸熠熠生辉:“写‘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
康海的手都忍不住发抖:“这……真的?”
月池佯怒道:“谁还有空同你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