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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极人臣 正文 第275章 犹为离人照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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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在的地方,就会有厮杀、掠夺与鲜血。

    月池毫不犹豫地选择和嘎鲁离开。她一路上的配合,连汗廷的探子都啧啧称奇。嘎鲁讽刺道:“你和右翼之前打得火热,现在居然这么快就转向了。犯下这样的大罪,你以为汗廷会放过你吗?”

    月池淡淡道:“你要知道,世上许多事,不在于想不想,而在于能不能。汗廷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必须怎么做。”

    嘎鲁又一次哑口无言,半晌方冷笑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他们在众多汗廷探子的掩护下,不断乔装改扮,穿梭各大部落,直奔察哈尔草原。而月池离开后,鄂尔多斯高原闹得沸反盈天。乌鲁斯死了,嘎鲁和李越跑了。亦不剌父女与满都赉阿固勒呼一晚上连失三张王牌,再也没有当初威逼张彩和时春时的傲慢。

    时将军则一夜之间翻身做主人,她将桌子拍得砰砰作响:“我问你们,人呢,老娘的人被你们弄到哪里去了!”

    亦不剌恨恨道:“李越是被汗廷的探子带走了。”

    张彩讥诮道:“你们这么多人,居然连几个探子都拦不住?”

    满都赉阿固勒呼呸道:“那是几个吗?新来的那些牧民中,有不少都是探子乔装。我们也是一时没有防备……”

    张彩的话比刀子还尖刻:“怎么,那日你们又是上拳脚,又是上飞刀的,我还以为你们已是准备好了一切,一挥手就能拿下左翼了呢。没想到,你们这原来还有疏漏啊。大汗没了,王子没了,就连牧民也将这场火灾当作了天谴,对你们心存怀疑。而你们还去大大咧咧宣了战,哼。”

    琴德木尼气急败坏:“张彩,你他妈是学变脸出身的吧。李越没了,你以为你就能逃脱责任了?”

    张彩双手抱胸道:“我变脸哪有哈敦来得快。就是不知道,事情闹成这个样子,哈敦还能不能靠变脸拯救时局。差点忘了,您还可以装怀孕啊,需不需要外臣拿个枕头来先给您垫着?”

    琴德木尼气得柳眉倒竖,凤眼圆睁。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乌鲁斯居然会自杀。她那个软蛋丈夫,居然会自杀!乌鲁斯自登基为汗后的唾骂吵嚷,让她十分厌恶。她在不胜其烦后,决定一劳永逸。她去找了黑萨满,希望能借萨满的诅咒,让乌鲁斯乖乖顺从于她。

    鄂尔多斯的黑萨满自喇嘛教大兴之后,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可碍于政权的强势支持,他们又无能为力。如今,好不容易新任的哈敦找上门来,他们怎会不绞尽脑汁,好好表现呢?

    他们将自己所有的大麻存货都给了琴德木尼,并教导她如何使用。琴德木尼一听说这灵草的“奇效”,立马毫不犹豫点在乌鲁斯的帐中。最后的结果也让她十分满意。

    乌鲁斯再也没有往日的神气。他要么是抱着药炉,吸得欲仙欲死,要么是因缺药而苦苦挣扎,以至于跪在地上求她。她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在乌鲁斯发作时,让他不住地摇尾乞怜,然后等他清醒后,又在他面前一一复述他的丑态,接着哈哈大笑,欣赏他捶胸顿足的样子。她真的以为,乌鲁斯已经完全被她攥在手心了,可没想到……

    琴德木尼迄今还记得乌鲁斯死时的情景。他不是立刻没命,而在床上挣扎了数日之后才咽气。他的大半个身子都烧得黑黢黢一片,就连脸也狰狞如鬼魅一般。他就这么静静地躺着床上,一动不动,眼底还带着笑意,看着他们所有人为他忙得似无头苍蝇。

    汉人也是在这个时候才得以逃脱软禁。这时,他们什么都顾不得了,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回他的命。然而,萨满的巫术、汉人的医术,全部起不到一点儿作用。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乌鲁斯的气息一点变弱。在最后回光返照时,他竟然又笑了出来,还发出了细弱的声音。她听得清清楚楚,他是在声嘶力竭地重复:“你们完了。你们完了!”

    这四个字就如幽灵一般萦绕在她耳边。她时常被他那张丑陋的鬼脸从梦中吓醒。她怎么也没想到,只一个晚上,她就由风光无限的大哈敦,沦落到如今进退两难的地步,唯一值得庆幸得是,他们提前备好了和乌鲁斯相似的替身,还可先暂时瞒上一阵。只是,纸包不住火,那场大火的动静又太大,否则她何必在这里受张彩这个王八蛋羞辱。

    琴德木尼的手上青筋鼓起,恨不得再给张彩一刀。张彩似是读出她的想法,居然把自己的脸凑过来:“哈敦要打就打吧。谁让您是蒙古的女主人,至高无上、大权在握呢。就连汗廷见到您都得抖三抖,更何况是我这个外臣。”

    “你!”琴德木尼要气疯了,她高高扬起了手,真心想把这个狗东西打翻。可中途却被亦不剌太师拦截。

    亦不剌到底是老谋深算,他没好气道:“行了,都这个时候,我们还争这些气干什么。再不想出法子,我们之前的打算,可都要落空。”

    张彩冷笑一声:“想办法?我这儿就有现成的办法,就是回归我们李御史的原计划。派人紧急通知瓦剌,我们三家结盟,共同对抗汗廷。”

    满都赉阿固勒呼一时瞠目结舌,半晌方道:“放屁!瓦剌,你疯了吧。没了汗廷,又来一个瓦剌,那有什么区别。”

    张彩心道真是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他与时春对视了一眼。时春适时开口道:“那就只有这个办法。稳守高原,以逸待劳。”

    她以手沾奶,只寥寥几笔,就画出了鄂尔多斯高原至黄河的大致地形。琴德木尼看得暗自心惊,之前为恭维她勉强称呼她将军,岂料她真有行军打仗的本事。

    时春道:“这里至少有两个地方可以伏击。一是翁观山的峡谷,他们若是从威宁海向西进发,八成会通过这个峡谷。我们大可提前探知,在此伏击。二是黄河岸边,他们要是绕路避开了我们的第一重埋伏,那到了这里也势必要通过黄河。河谷地势开阔,也是决一死战的好地方。我们只需要提前备好弩箭等武器,他们连逃命都来不及。而我们大明的军队则可去攻打汗廷。”

    这个战术倒是可行,只是之前让明廷打头阵当炮灰的想法就落空了。亦不剌父女对视了一眼,没有言语。满都赉阿固勒呼不满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要我们坐在这里等。”

    时春摊手道:“你们可以打过去啊。我们还能拦得住你们?就是这两万户去对人家四万户……”

    张彩在一旁添油加醋道:“还失了大汗、活佛和民心,还是去长途跋涉。我先将话说在前头,你们这么心急火燎地打过去,我们大明的军队可赶不及。你们看我干什么,去京城来回至少得一个多月吧。朝廷也得商量商量呀。我们李御史已经被你们搞丢了,现下你就把我们都杀了,也不顶用。”

    亦不剌深吸一口气,事到如今,他也是无计可施,只得咬牙道:“好,就先这么着!不过,你们还需要向朝廷求援!”

    右翼这边是威风大减,而汗廷之处却也一样是不复往日的盛况。图鲁原本摩拳擦掌,准备去剿灭右翼,为弟弟报仇,谁知,第一次战略部署就吃了暗亏。

    蒙古是部落制,各部落当然会尽力维护整个群体的利益,可在公利与私利相冲突时,各部落首领就不愿意损害自个儿,而去捍卫所谓大家了。要是大家一起动身去打右翼,瓜分鄂尔多斯部和永谢布部的牛羊和女人,那他们都是一千个一百个乐意。可如今是,明廷那边动静甚大,必须得留下人来保护民众,拱卫汗廷,这他们就不干了。防御战是既损伤兵马,又缺少收益,实是赔本的买卖。

    新任大汗图鲁对此的办法是:“我们可以一起平分战利品。”

    可各部落首领更不同意了:“这本来就是凭本事去抢夺。谁夺得多,谁就能获胜。怎么可以平分?”

    他们指着喀尔喀部的首领哈日查盖道:“你们也可以去抢汉人呐。只要你们卖力,一样能杀回宣府,满载而归。”

    喀尔喀部是除了大汗直属的察哈尔部外,离汉人最近的一个大部落。其他人话里话外就只想把他们推出去。可喀尔喀部的人也不是傻子。首领哈日查盖极力夸耀明廷的战力:“现任的宣府官员杨一清可不是以前那些软蛋。你们去看看他修筑的防御工事,还有工事内震天的喊杀声和枪炮声。这个人绝对是我们的劲敌。我们喀尔喀部从不畏惧死亡,甘愿为大汗效劳,但我们真的担心,敌不过那些狡诈汉人的火枪。我们死了不算什么,可万一伤到了大哈敦和您的幼弟,那就是整个蒙古的灾厄啊。”

    图鲁被说动了,他开始要求再留下一个万户,这话一出,大家吵得更是一团乱麻。而作为统治者本人的图鲁,完全缺乏足够的判断力和威严来做决断。他只能回来找自己躺在病榻上的母亲。图鲁以为没了他冷酷的父亲,他和母亲一定能带着蒙古走向更好。可事实却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

    他甚至开始怀疑,弑父夺位,究竟是对是错。萧伯纳有一句名言:“人生有两个悲剧,一个是愿望没有实现,一个是愿望实现了;而后一个悲剧尤其是大悲剧。”图鲁虽无缘见到这位著名的大作家,可他们在心愿得偿后的悲哀之感,却是一致的。

    数个大夫日夜在汗廷待命,满都海福晋在他们精心照料下,身子刚有了些许的好转。只是,再高明的神医也无法改变自然规律。明明已是夏日,满都海福晋却还躺在皮毛之上,面色苍白,精力不济。

    图鲁看到母亲这个样子,话都到了嘴边了又生生咽了下去。他想到了自己的弟弟,满心都是苦涩。可满都海福晋即便闭着眼,也能听出他脚步声中的焦灼。她问道:“究竟是怎么了?”

    图鲁犹豫着没有说话,满都海福晋喝道:“快说,咳咳,你要气死我吗?”

    图鲁忙道:“额吉,您别生气。我说。”

    只是,等他说完之后,满都海福晋明显气得更狠了。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索布德公主忙搀扶住她。只是,满都海福晋满腔的怒火,在对上图鲁还带稚气的面孔时,却似被戳破的气球一般消退了。

    都是她的过错。她想着他们的父亲正当壮年,他们还有机会慢慢成长,可谁会想到,她会亲手杀死自己的丈夫,让这二十多年的筹谋全部化为了泡影。打压权臣,收回皇权,其实并不难,她已经做过一次了,还做得无比成功。图鲁也不比他的父亲差,他只是刚刚登基,在缺少威信和经验的条件下,就要面对内外交困的难题,这任谁也做不好。唯一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已经不再年轻了……

    青春在她身上一去不回,她午夜梦回时都能感受到阎罗身上的寒光。她没有太多的时间了。

    一想到此,满都海福晋就痛苦地捂住头,她的儿子、女儿和外孙都围了过来。满都海福晋摇了摇头,她道:“议和,只能暂时议和,先稳住汉人。李越呢,李越去哪儿?”

    一旁的塔拉嬷嬷期期艾艾道:“她、她又去泡温泉了。”

    索布德公主忍不住破口大骂:“她是俘虏,她到底心里有没有数,居然敢这么猖狂!”

    满都海福晋斥道:“没有数的是你们!她就是看穿你们的样子,这才……算了,你们走吧……”

    月池被嘎鲁带至汗廷,已呆了半个多月了。她正赤身躺在卧榻上,巴达玛正在替她擦拭香膏。

    她取一点木犀油在掌心,细致地涂抹在月池的头发上,从发根至发梢,均细细地梳理擦拭。接着,巴达玛又触上她的身体。像打量满都海福晋一般,她也忍不住打量月池。

    这个汉人女子的容貌尚可,可体态并不完美,她的皮肤暗黄,身上也有着好几处疮疤,就像洁白滋润的玉像有了裂痕,又蒙上烟尘。还有她的手,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手,右手的中指上居然有一块茧,这到底是怎么弄出来的。

    她忍不住问了出来,月池闭目答道:“这是练字练出来的。”

    巴达玛不解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把手练成这样?”

    月池忍不住发笑:“为了让你来照顾我,我则舒舒服服躺在这里。不用给我肚兜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穿。你以为以布条裹胸,十几年不敢宽衣安睡的滋味好受吗?”

    巴达玛的眼中射出了奇异的光:“可你获得了权力。如若这是获得权力的必要手段,那么我也愿意。”

    月池看向她:“可光靠野心,是无法长久忍受痛苦的。”

    巴达玛急不可耐道:“我什么都可以忍受。你答应过我的……”

    月池正待回话,就听到脚步声。两人同时闭口不言,巴达玛几乎是立刻起身。她刚刚坐在一旁,满都海福晋的贴身侍女塔拉嬷嬷就快步走进来。

    她看着这样的情形,先是微微皱眉,接着对着巴达玛行礼:“见过小哈敦。恕我大胆,大哈敦已经有令,您不可再来寻她的麻烦。”

    巴达玛撇撇嘴道:“我知道,我只是好奇而已,所以才来找她聊聊。”

    塔拉微微颌首,心知尊卑与别,她不便与巴达玛争论,而是转头对月池道:“大哈敦有请。”

    月池微微挑眉,她的耳畔仿佛响起了战鼓的轰鸣,终于来了……她面上浮现和煦的笑意:“好,请容我更衣。”

    她穿了一身灰蓝色的蒙古夹袍,足蹬一双牛皮靴,两颊虽然凹陷,可一双眼睛仍是顾盼神飞,一举一动间,俨然是一位风流倜傥的美男子。

    塔拉都有些惊叹,她能在汉人中混那么久不被发现,一是因汉人男子孱弱,男女之间差别较小,二就是因她的神态气度,谁会想到,这么一位落落大方,仪态潇洒的人,居然会是个女子。

    月池来到了满都海福晋的斡耳朵中。帐中充盈着温暖与芬芳,触目所及之地都布满了繁茂的花叶。紫丁香、大婆婆纳、雪绒花、织羽草等竞相吐艳。花丛之上还挂着数只鸟儿。黄褐色的蒙古百灵见到人来,就跳到了竹竿上,张口就发出一阵轻快响亮的吟唱。

    勃勃的生机仿佛在此地永驻。可月池总觉得有一点不对劲。这时,她已经绕过了重重帷幕,来到了满都海福晋的卧榻前。满都海福晋早已屏退了其他人,就只有外孙嘎鲁守在她的身边。

    月池看到他们俩时,才意识到违和从何而来。斡耳朵中生气盎然,可斡耳朵的主人却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浓重的死气从她干瘪的躯壳中弥漫开来,描金彩绘的陈设都似蒙上了一层黑雾。嘎鲁就静静地坐在她身侧,仿佛要在悲伤中溺死。

    满都海福晋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缓缓道:“你倒是过得不错。”

    月池莞尔,她径直坐在了满都海福晋的床榻边上,她道:“这都要仰赖大哈敦的恩典。”

    满都海福晋嗤笑一声:“你谢错了人。”

    月池从善如流:“那么,我是仰赖我国陛下对我的厚爱,让大哈敦不得不善待我。您今日召我来,是想求和了?”

    嘎鲁一震,他没想到,她居然又是一猜就中。满都海的胸膛都在震动,她看着月池就像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不会真以为,你们那些孱弱涣散的军队,能对我们造成很大威胁吧。”

    月池的目光湛湛:“没到这儿来时,我的确也觉得我们不行,可来到这儿之后,我却发现,原来大家都是半斤八两。”

    满都海福晋笑道:“宣府之战的教训,你忘了吗?”

    月池垂眸道:“可今时不同往日,您毕竟已然没了一夫一子。”

    嘎鲁的眼中射出寒光,他心中既懊恼又怨恨:“李越!你这个……”

    月池丝毫不为所动:“何必这样吓唬我呢?让我猜猜,在我到此之前,您一定想好了对付我的办法,要么是严刑拷打,要么是威逼利诱。但让您没想到的是,拜您好外孙所赐,我到汗廷时又一病不起。更出乎您意料的是,我居然是个女的。如不是用得着我,何必费神来治我的病?”

    满都海福晋道:“你们汉人皇帝闹得动静很大,一定要索回他的使臣,你忘了吗?”

    月池哑然一笑:“那您大可将我着妇人服饰,丢到两军阵前,既可壮自己的声势,又可以报仇雪恨,让我因欺君之罪,死在自己人手上。可您不仅没这么做,还派心腹侍女来照料我,严守我的女子身份。您总不会是因为欣赏我,欣赏到连杀子之仇都能暂时搁置吧?”

    月池再一次提及乌鲁斯,满都海福晋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僵硬。月池笑道:“您能容我如此放肆,就已经说明一切。当李越是李越时,才能在两国之间说得上话。李越要是成了一介女流,自身都难保,又岂能派上用处。”

    满都海福晋蓦然笑开,她的华发颤动,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我如今倒是真的有些欣赏你了。”

    月池谦虚道:“谢大哈敦的厚爱。那我们,是否可以开诚布公谈一谈议和的事?”

    满都海福晋嘴角一翘:“不着急。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李御史解惑。”

    月池挑挑眉:“李越乐意效劳。”

    满都海福晋的眼中闪过奇异的光彩,她道:“嘎鲁已然将一切事宜,都告诉了我。我也能猜到你的打算,按你们汉人的话来说,你想要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让我不解的是,你在草原上,至少有两次机会做渔翁的机会。第一次是在永谢布部奇袭土默特部时,你如若不阻止亦不剌的屠杀,左右翼早已开战。第二次是在乌鲁斯登基后,你要是早早鼓动右翼打着乌鲁斯的旗号,攻打左翼,草原早就是狼烟遍地。可你却错失了两次机会。为什么,难道真是顾惜人命吗?”

    月池反问道:“难道人命不值得顾惜吗?”

    满都海福晋大笑出声,可笑到一半又忍不住咳嗽。嘎鲁忙给她倒水,她的面容紫胀,许久才平复过来,可眼中始终带着浓浓的戏谑。她半晌方道:“可你的顾惜,却是矛盾的,你一面在害人,一面又想救人。你不觉得可笑吗?”

    月池的呼吸一窒,她的拳头不自觉紧握。她道:“这是必要的牺牲。为了整体的利益,必须舍弃少数个体。”

    满都海福晋一哂:“不是牺牲必要,而是你选择了牺牲。”

    月池沉声道:“我们都不是神佛,一念便能普渡众生。我们都只是凡人,不得不面临道德上的选择。”

    满都海福晋的眸光在嘎鲁身上打转:“所以,你就将你的道德包装成佛的意旨,诱骗那些单纯无辜之人,一个个跳入陷阱。你自称不是神佛,可你却在草菅人命上,却比堪比妖鬼。”

    嘎鲁咬紧牙关,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月池。月池不由避开他的目光。此话一针见血,恰恰戳中了月池心中的难解之结。仇恨再强,亦不能将人心变成铁石。她明白满都海福晋的目的,满都海正是看穿了她的动摇,所以才用攻心之计。她要是够“聪明”,就应毫不松口。可她要是真的“聪明”如朱厚照,又何至于到这里。

    她突然哑口无言,满都海福晋饶有兴致道:“说不出话了?”

    “不。”月池长舒一口气,她被这种两难折磨太久了,突然有了一种说出来的欲望。她想听听,这位杰出女政治家的看法。

    “如果换做您,您又会怎么办?”月池想了想道,“我斗胆想请教大哈敦,假设您是一艘船的船主,您和您的同伴在海上遭遇了大浪袭击,失去了所有的淡水和食物,以及捕捞的工具,在茫茫大海上漂流。就要你们快饿死时,有人提出杀掉一个最弱的人,以他的血肉来作为充饥的食物,维系其他人的生存。大哈敦,如是您面临这样的境地,您会如何抉择?”

    满都海福晋听得一怔,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到这么有趣了,这让她虚弱的身体,都重新燃起了活力。她看向了嘎鲁:“嘎鲁,你呢,你会怎么做?”

    嘎鲁的视线像钉子一样钉在月池身上,他有心说一个最佳答案,他有心让她羞愧至死,可谎言到嘴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他不得不承认,他会和她做一样的选择。只是,吃人的人偶尔会愧疚,而被吃的人却只余刻骨铭心的绝望。他最后苦笑了一声:“嘎齐额吉,何必问我呢,不论在明地,还是鞑靼,我永远都是被吃的那个,不是吗?”

    他的一句话,让帐内的两个女人都一时无言。满都海福晋都有了一丝动容,可这点动容在想到乌鲁斯时,却又如湖面上的涟漪一样,飞快散开了。她又看向了月池:“你呢?”

    月池半晌后方苦笑道:“我会选择先吃人,但在实在无法忍受后,我会自尽来赎罪。”

    满都海福晋恍然,她道:“你在宣府时,不就是这么做得。吃人吃不下去了,就想干脆去死。但你毕竟是李越,怎么能像懦夫一样,平庸地死去。所以,你选择以死为代价,来杀掉贪官,揭露罪恶。好像只要轰轰烈烈地走,死亡也会变得甘美。但你没想到的是,你没死成。你更没想到的是,你只想牺牲一部分人来换取战争的胜利,可到最后所有人都没了。”

    她的言语像一把尖刀,将月池躯壳肢解,直插入她的心窝。她很难得被人逼得哑口无言,朱厚照是依仗权势,让她不敢说真心话,可满都海福晋却是凭借智慧,直指她灵魂中最丑恶的部分。

    满都海福晋笑道:“其实先死与后死,没有差别。你从来没有想,或者说不愿想,唯一一个有良知的船主被吃光以后,船上剩下的豺狼会对弱者怎么做。你们在选择保全道德的时候,已经舍弃了掌舵的权力与责任。李越,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你在宣府不去寻死,而是坐镇指挥,你手下的将士还会因无人救援而死吗?”

    月池如遭重击。她忍不住颤抖,她不想往这个方向想,可却控制不住思绪。她喃喃道:“可那意味着,我要对杀良冒功置若罔闻,对盘剥军士坐视不理,对这一切的恶行视而不见!”

    满都海福晋笑眯眯道:“所以,这才是如你所述的道德困境。”

    月池道:“难道只有吃人一条路了吗?”

    她其实早已认清现实,但却因其残酷,总忍不住抱有幻想。满都海福晋则轻而易举打碎她的幻梦:“你见过打仗不死人吗,你见过人不打仗吗?有人在的地方,就会有厮杀、掠夺与鲜血。”

    满都海福晋悠悠道:“吃人对有些人来说,当然痛苦的决定,因为愧疚的重负会消磨理想带来的满足。特别是在茫茫的海上,你不知道要吃几个人,也不知道正确的方向,更不知道是否有人来救。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才是最可怕的。有可能,在船主有序的主持下,人都被吃光了,可还是无法解除折磨。这比杀了他,还要让他难过。比起无穷无尽的煎熬,他当然是选择保全洁白的品行,投入长生天的怀抱。不过,他是死之前,需要虔诚祈祷,一定要一次死透。”

    月池被激起了怒气,她问道:“那么您呢,英明睿智的大哈敦,您会怎么选呢?”

    满都海福晋突然沉静了下来,再无刚刚的尖刻,她疲惫地缩进枕头里,轻声道:“我已经杀了丈夫,舍弃了儿子……我吃得是亲生骨肉。”

    月池一震,她不由屏住了呼吸:“可、这样会很疼,会像剜心一样疼……”

    满都海福晋道:“你要执掌国运,就必须要有相应的担当,就必须要背负选择的代价。”

    月池深吸一口气:“要是我选错了呢,要是我让人白白牺牲呢?”

    满都海福晋不由轻抚她的面颊,她道:“你如若一直这么想,就永远把控不了船的方向。不过,你终究比我幸运,在你面前有一个不用吃人,就能掌舵的机会。”

    月池有些茫然:“是什么?”

    “议和。”满都海福晋长叹一声,有气无力道,“吞吃亲生骨肉,也无法延续我的寿命。我快要死了,再也掌不了舵了。但以图鲁的智谋,他应付不了你造下的乱局。我只能尽力保全一部分。这不也是你想要的吗,少伤人命换来的胜利,可以作为你的功绩。你回到北京后,很快就能升官,你会有更大的权力,来左右船的方向,保护船上的人。你不可能完全避开道德困境,可到那以后,能困住你的难题就会少上很多。就像一个会飞的人,不必担心海难一样。你会永垂不朽……”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美梦一样悄无声息地钻进人的心底。月池警惕道:“我怎能确保你是真心,而非假意。”

    满都海福晋苦笑一声,她掀开了被子,露出自己干瘦的身躯,她道:“我已经快死了,即便有天大的诡计,待我死后,你们一样有能力报复。我不会为自己的儿子埋下祸患。”

    月池静静凝视了她许久,最终应道:“好。”

    满都海福晋早就备好了笔墨。月池将议和的奏疏一挥而就,这次她没有留下任何的字谜。满都海福晋看过后,却仍指出了一处:“你为何要提一块玉鸟形佩?”

    月池坦然道:“这只是皇上赏赐给我的一块玉佩而已。总得写一些私密之事,才能让圣上认可此奏本的真实性。”

    满都海福晋目光一闪:“那么,不如换一件事。”

    月池从善如流,她抬手就要撕毁重写,却被满都海福晋阻止。她反复确认后道:“算了,只是寻常的玉佩。我们也没有多余的纸。”

    随后,月池的奏本和蒙古的国书,就一道被送往明地。满都海福晋笑道:“预祝我们的合作顺利。我已经很久没和人聊得这么畅快了。希望你能常来陪伴我。”

    月池笑道:“这是外臣的荣幸。”

    然而,当月池前脚刚刚离开帐篷,满都海福晋就在帐中下令,她捂住胸口,气喘吁吁道:“去叫大汗来,我要攻下右翼,越快越好!

    嘎鲁大惊失色,他问道:“嘎齐额吉,可您刚刚……”

    满都海福晋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是在说真的?你被人骗了那么久,居然还是不长进。”

    嘎鲁又是一窒,满都海福晋见状道:“只有右翼败退,鞑靼统一,这样才算两国议和。要是当下的状况,我的儿子、我的子民就只能去做汉人的狗。这样说,我也不算全然在骗她。”

    嘎鲁看着自己的外祖母,焦灼道:“可万一败了呢。万一汉人探知了消息,攻打汗廷呢?”

    满都海福晋道:“我说了,畏畏缩缩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有李越的奏本在,足以混淆他们的耳目。以明蒙的距离和汉人那啰嗦的劲头,他们至少要耽搁一两个月才能明晰局势,可那时,什么都晚了。他们赶不及的。”

    嘎鲁没有说话,满都海福晋瞥见他糟糕的面色,问道:“嘎鲁,你又知道我的打算了,还想去告诉你的汉人朋友,害死我另一个儿子吗?”

    万蚁噬心也不过如此。嘎鲁迄今还记得鄂尔多斯的熊熊烈焰,火光将漆黑的天空照得一片血红。他没敢回头去看过,也没有听到一点声响,可乌鲁斯在火海中翻滚挣扎的哀嚎却仍然时时刻刻萦绕在他的心中,一直一直纠缠着他。

    他连连摇头:“我不会了,我不会了,是我错了,是我太愚昧……”

    满都海福晋叹道:“你不是太愚昧,而是太不甘心。你因你的出身受尽折磨,因你的血统而不被接受,你心中有怨恨,可却没有一个可以发泄的对象。而李越的到来,给了你希望。她用感情蒙蔽你,用成为两国英雄的幻象吊着你。你就这么一步一步踏进她的陷阱。我不怪你,怪只怪我,对你的关心太少……”

    嘎鲁深深地伏倒在地,他哽咽道:“不,您已经尽全力了,是我,是我太贪婪,明明有一块领地能够活下去已是恩赐,可我却总想要更多。大汗死了,乌鲁斯也死了,鞑靼分裂,马上就要自相残杀,这都是我的罪孽,我只能用死来赎。”

    语罢,他霍然起身就要往外奔去,满都海福晋厉声叫住他:“等一等!死有什么用,你死了什么都改变不了!”

    痛苦已经将嘎鲁压垮了,他叫道:“可我已经没办法了……”

    满都海福晋的声音陡然柔和得似水,她道:“不,嘎鲁,好孩子,是有办法的。你过来。”

    就像小时候一样,嘎鲁迷茫地走过去,可他再也不是那个小男孩了,他蹲下来时,满都海福晋才能靠近他的耳朵。她凑在他耳畔,用讲传说故事的语气,说出世上最可怕的话:“你和大汗一起去,她将你骗得那么惨,你一定很恨她,那为什么不冲进右翼的部队,杀光她的所有部下。这不就是在替乌鲁斯报仇,为你自己赎罪吗?”

    嘎鲁打了一个寒颤,他又一次在自己的亲外祖母身上,看到了毒蛇的影子。他问道:“那么,议和呢?”

    满都海福晋笑道:“她要是真有胸襟,就应该像我一样,摒弃私怨,以子民为重,促成和谈。”

    嘎鲁问道:“那她要是不肯呢?”

    满都海福晋笑得益发灿烂:“那证明,她根本就不配做我的对手。我会将她扒了衣裳,丢到两军阵前去,让汉人们看看,这就是他们的英雄。”

    嘎鲁定定地看向她:“那她要是自尽了呢?”

    满都海福晋摊手道:“死人就不能被扒衣裳了吗?怎么,不忍心了,难道你还喜欢她?”

    嘎鲁摇摇头,他的声音沙哑:“我不敢再喜欢,和您一样的人。你们是吃人的人,而我只是一堆偶尔有用的烂肉。”

    满都海福晋又一次将他搂进怀里,她的怀抱依然温暖,可眼神却是肃杀一片,她轻声道:“你怎么会是烂肉,你是我的孩子呀,我疼爱你都来不及……”

    月池又一次在深夜中惊醒。长期的失眠多梦让她有时甚至分不清噩梦与现实。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凝神听了许久,方意识到,铁马冰河终于从她的梦境中走出来了。

    她换了一个舒适的姿势,无声地动了动嘴唇:“满都海,大哈敦……”她一时不知道,是背信弃义的满都海更可怕,还是早已怀疑满都海的自己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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