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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极人臣 正文 第250章 我独天涯听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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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算是见到诺颜金面了。

    朱厚照的动静是如此明显,刘瑾能看得出,朝中的相公们也不是聋子瞎子。京中经了这一番大洗牌,本就年事已高的公卿们更添老态。只是,内阁次辅刘健的脸上虽皱纹密布,可火气却是依然不减。他道:“惩治勋贵,取走大半其搜刮的民脂民膏,本该用来充盈国库,或救灾济民,或整治运河,再不济,拿去把拖欠那些小官小吏的俸禄补上也好啊。皇上倒好,全部拿去,充为军费!”

    谢迁笑道:“希贤公莫不是囊中羞涩了,竟开始提起这些事来。”

    刘健哼道:“老夫不是在与你们玩笑。我等是身居高位,家有薄产,不至于冻饿而死。可天下多得是因灾害饥馑而死的贫苦百姓,少不了因缺俸而叫苦连天的芝麻小官。好不容易来了这么一笔钱,能解太仓多年之困厄,可万岁还给这么花了。你们说,这么花跟拿钱砸水里有什么分别!”

    说到此,他已是胡须颤抖。杨廷和宽慰他道:“希贤公息怒,鞑靼年年来犯,所戕害的亦是大明子民,这让万岁焉能不痛?”

    刘健道:“痛又如何?老夫还不是时时心痛,可你我都心知肚明,这仗咱们根本打不了啊!难道,真要再来一次土木堡之变不成。”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面色一凛,李东阳正色道:“希贤,慎言!”

    刘健花白的眉毛立起:“我所说句句是肺腑之言。万岁如是以军费来重修防御工事,我绝不会有半句反对之言,可如是要开战,那即便到了金殿之上,老夫亦是敢将适才之言重说的。”

    李东阳叹道:“你的顾虑,我何尝不知。国境内灾祸连连,太仓中又是年年叫空。朝堂上无一能担大任的将领,不少卫所之中又逃者弱者居多。如要开战,后果不堪设想。”

    刘健道:“正是如此。元辅,我等深受先帝重托,当尽力规劝才是。”

    谢迁道:“对,如要阻止鞑靼来犯,大可重行永乐年间的对蒙之策,没有必要大动干戈。”

    杨廷和想了想道:“于乔公的意思是,扶弱攻强,挑起蒙古内战;严查走私,断绝往蒙古的物资输送,使之在不断内耗中,自取灭亡。”

    谢迁赞道:“介夫所言甚是,老夫正是此意。”

    杨廷和道:“如此的确是最稳妥的法子了。依我看,万岁未必没有这样的意思。他将张彩留在永谢布部,应是有深意在。”

    李东阳捋须道:“可张彩孤身一人,想来仍是太勉强。北元延续多年,以黄金家族为尊的观念,已然深入平民骨髓之中。只要达延汗仍在,大规模的内乱,就难以掀起。”

    刘健道:“况且,李越先前传回的情报中,不是还说达延汗已有两个王子了吗?即便汗王死了,有子嗣继位,还不是动摇不了北元的根基。”

    谢迁道:“这么说来,不论是打,还是扶弱攻强,都非一朝一夕之功了?”

    杨廷和苦笑道:“可万岁,却天生是个急性子。”

    刘健哼道:“这急有什么用。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若真有本事,要么就整肃内政,重归开国时的盛况,要么就继续派探子,引得黄金家族自相残杀,这一族人一灭,蒙古自然就是掌中之物。他要是没有这样的经纬和能人,就还是从长计议罢!”

    其余三公纷纷点头称是。就此之后,宦官与文官集团,十分罕见地在国策上达成了一致。皇帝之所以居高,是因底下有人在支撑。当底下人苦苦相劝,拒不从命时,即便是皇帝,也不能一意孤行。

    朱厚照为此生了无数的闷气,可到头来只能强行压住。他并不是不知好歹之人,自然明白这些股肱之臣、亲厚侍从,是在全心全意为他考虑,为大明帝国殚精竭虑。可让他背弃此仇此恨,他又实在做不到,好不容易开始好转的身体,又因此开始消瘦。

    刘公公眼见他如此,又慌了神。他这样的身份,皇帝龙体康健,比什么都重要。只是,无论他怎么想方设法,讨皇帝开心,都无法根治他的心病。谁也没想到,最后力挽狂澜的竟然是谷大用。

    谷大用终于想起来,朱厚照昔日敲打他们所言的燕昭王千金买马骨之语,是李越所出。解铃还须系铃人。皇爷的心病因谁而起,还得要他来解。他鼓起勇气,又上了一碟三层玉带糕。

    萧敬一见这点心就变了脸色,自从出了上次的事后,这点心几乎在宫里绝了迹,连带其他淮扬菜也受了打击,生怕万一触动了皇爷的愁肠,又惹出大乱子来。萧敬即刻就让谷大用撤下去。

    谷大用道:“萧爷爷,奴才是想,这心病还要心药医……”

    萧敬斥道:“可有谁知,这是救命良方,还是催命的鸩毒,若伤了龙体,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上次的事惹得万岁呕血,咱家还没有同你计较,这才过去了多久,你又故技重施,你是真不怕死罪么!”

    谷大用因他的疾言厉色一时也慌了神,他忙将点心藏在了身后,准备悄悄带出去。谁知刚刚走出殿门,他就碰到了朱厚照。

    朱厚照心情不愉,见他慌脚鸡似得,便问道:“什么事,慌什么?”

    谷大用心中有鬼,哪里吃得了这一吓,扑通一声跪下来,切得四四方方的玉带糕因此滚落了地上,滚到了朱厚照的脚边。

    朱厚照一下就噤了声,他缓缓弯下腰,将这块裹上蜜糖的雪白糕点拣起来,问道:“怎么想起上这个来?”

    谷大用已然吓蒙了,朱厚照又问了一遍:“朕问你话,既上了又藏什么。朕又不是琉璃做得,摔不得碰不得。”

    萧敬闻声颠颠地奔了出来,他道:“万岁,谷大用行事昏乱,不堪为大任,还请您免了他尚膳监太监的职务吧。”

    朱厚照还沉浸在思绪中没有作声,谷大用在极度惊惶下终于强自镇定了下来,他结结巴巴道:“回爷的话,奴才看到爷连日不思饮食,想起了以前宫里传的一个故事。”

    朱厚照的眉心一跳,他只听谷大用道:“从、从前有位员外,一心望子成龙。孩子还没断奶,就请了十个八个师父,想要师父把孩子教得文武双全。结果师父们一看到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说……”

    他一语未尽,忽听头上传来皇爷的声音:“先生们看到还没断奶的小公子,斟酌语句道:‘不如,还是先让他学会爬吧。’”

    谷大用心中大石落了地,他欣喜地抬头道:“爷原来还记得。”

    他这一抬头才发现,有人的眼眶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悄悄红了。朱厚照察觉到他们的目光,即刻扬起了头。他吸了吸鼻子道:“朕知道你的忠心。”

    谷大用心中感动,连连叩首,痛哭流涕,他道:“奴才是眼见您龙体不睦,所以才斗胆行此冒险之举,并非存心冒犯天威呐。爷要打要杀,奴才都认了,只求您千万保重。您再这样下去,别说我们看了心疼,就是李……不是,有的人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的。”

    朱厚照长叹一声:“朕明白,朕明白。治大国,如烹小鲜。”

    自此之后,朝臣们惊喜地发现,皇上虽还是在时时督促操练,召见边将,却远没有之前那么心急火燎了。众人暗地里道:“死诸葛能吓退活司马。死李越也能劝服活皇上呐。”

    大家伙都开始有样学样,每有岔子就搬出李越的名头来,虽不能每次都进谏成功,但至少能争得一个商量的机会。

    明廷这样的状况,月池虽没有亲眼得见,却早在她预料之中。要替米仓他们报仇,指望朝廷主动出击是不可能的。关键的矛盾还是事物内部。即便嘎鲁不出面阻拦,她和时春也迟早会回到这里。在养病的这段时日,月池一直都在苦思冥想,她的想法和内阁的主意其实是不约而同。要硬攻蒙古绝无可能,为今之计,就只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永乐爷的如意算盘,是想蒙古在不断内耗中自毁。可他是打破脑袋都想不到,好竹会出歹笋,他的好圣孙会生出朱祁镇。土木堡之后,蒙古的确还是在不断内战,可他们已有能力从大明攫取物资。九边成了鞑靼贵族的粮草库和武器营,他们通过不断劫掠来增强自身的势力,打击对手。永乐爷的扶弱攻强政策,在九边防御越发不堪的情况下,实际已经不顶用了。

    目前摆在月池眼前的,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引起黄金家族内斗,待黄金家族势力大减后,再和永谢布部一道,给予致命一击。只是,她的规划虽好,却卡了第一步。自从那天后,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她都没有见到嘎鲁一面,每天只能从丹巴增措口中,探听到他的消息。

    三个月时间,草原由冰天雪地逐渐转冰雪消融,而她的容貌也因着将养,恢复了昔年的盛况。丹巴增措一边将黄黑色的药膏仔细抹在她的脸上,一边感叹道:“当时初见您,万万想不到,您竟然会是如此的……只是,小僧有所不解,您生得这般貌美,为何要掩盖起来呢?”

    时春在一旁没好气道:“你懂个屁。”

    月池则似笑非笑道:“大师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丹巴增措的动作一顿,他讪讪道:“小僧只是想,您要是这样去见诺颜,至少不会吃闭门羹呀。”

    月池闭目道:“你错了,我要是真这样去,他才更不敢见我。他不见我,不是心有嫌弃,而是自惭形秽,我要以真面目前往,他不就更羞惭了吗?”

    丹巴增措一愣,他道:“可,咱们总不能一直不见他吧,要是见不到他,我们怎么回去。”

    月池气定神闲道:“放心,他的胡须不是已经长出来了吗,很快,他就会来见我了。今日你就这么做……”

    丹巴增措听罢后犹豫道:“这,能行吗?”

    月池挑挑眉:“试试看呗。”

    果不其然,嘎鲁见丹巴增措空手而来,就面露疑惑之色,他问道:“课业呢?”

    丹巴增措低头道:“这……姑娘,她又病了,在发热。”

    嘎鲁一愣,他问道:“不是叫你好好照顾她吗,怎么又病了。”

    丹巴增措搓了搓手道:“她毕竟体虚,稍一吹风就……”

    话音未落,嘎鲁已经像风一样奔了出去。他刚刚跨进帐中,就不由放缓脚步。他看向时春,问道:“她呢?”

    时春轻声道:“已经睡下了。”

    嘎鲁的眉头微皱,他走到月池床畔,伸出手放在她的额头上,却觉并没有多热。他还待再仔细试试时,他的手腕已经被她抓住了。月池睁开的眼中满是笑意:“可算是见到诺颜金面了。”

    嘎鲁下意识地转身,他又惊又怒:“你装病?!”

    月池缓缓起身:“我要是不装,怎么能见您呢?您该不会是一辈子都敢不见我吧。”

    嘎鲁猛地甩开她的手:“谁不敢了,真是有病。”

    他抬脚就要走,月池却在他身后喝道:“站住!你学了那么久,我却没有当面考较,你这么久不见我,难道是为偷懒,你到底还想不想学了。”

    嘎鲁的脚步一顿,他没有回头,道:“当然想学。我也一直在练。”

    月池踱步到他身后:“练没练,不是你说了算的,要考较才算。走,我们到书桌前去。”

    嘎鲁还愣在原地不动,月池却已走了过去,拿出炭棒来,神色如常地招呼他:“你来写一个永字看看。”

    嘎鲁看着她那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无比自然的态度,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慢慢走了过去。他拿起炭笔,在羊皮上慢慢写出了一个永字。月池看着这个歪歪斜斜的字,不住地摇头:“早让你过来,你不听。看看这写得。”

    语罢,她索性握住他的手,手把手教他。嘎鲁被吓了一跳,他惊得倒退一步,连炭笔都丢到一旁:“你这是作什么?”

    月池道:“教你,没看见吗?”

    嘎鲁斥道:“哪有这么教人的。”

    月池反问道:“难道你爹,不是这么教你的吗?”

    嘎鲁一愣,即时默不作声了。月池道:“程家是书香门第,族中男女都能诵读诗书。你写成这个样子,连七八岁的小孩都不如,到时候怎么能上门认亲。”

    嘎鲁一惊,他没好气道:“谁说我要上门认亲了?”

    月池眼中浮现犹疑之色,她道:“世兄,你难道不想回去吗,伯父的骸骨,应该还在葬在此地吧。而且,我记得伯父的父亲,您的祖父还在人世。”

    嘎鲁的手一颤,炭笔在羊皮上画歪了一道。月池道:“上次您明明很想知道程家的境况,怎么如今听到了,反而不再追问了。”

    嘎鲁怔怔地盯着那歪斜一笔,半晌方道:“追问有什么用,我这个模样,我还有什么脸回去。我只是想看懂我爹写得东西而已,你为什么总要和我谈这些事!我知道你想回家,等你教会了我,我马上就能送你回去,连同我爹的骸骨一道……你现下就不能别说这些了吗!”

    他的声音之大,时春又一次将手按在了刀上。月池微不可察冲她摇摇头,转而对嘎鲁温言道:“对不住,世兄,我不是故意提起这些的。我只是,既感激你,又心疼你。”

    她指向了嘎鲁脸上的伤疤,轻声道:“应该很疼吧。”

    嘎鲁不由打了个激灵,他一下将她的手打落,别过头道:“你干什么!”

    他转身就要跑,月池忙叫住他:“我知道这是谁打的,是大公主,对不对?”

    嘎鲁僵在原地,他的神色变幻,伤心、怀念、愤怒和怨恨在他脸上交替出现。她道:“我知道你的苦楚。我们是亲人,我只是想帮帮你罢了。”

    嘎鲁深吸一口气,他回头又是一脸凶神恶煞:“没人要你帮忙!”

    月池不由莞尔:“可这个忙,我非帮不可。你的心结不解,我是不会走的。”

    嘎鲁怒道:“随便你!”

    他这下终于跑开了。待他走后,时春和丹巴增措才凑上前来。丹巴增措满心疑惑:“您为什么不答应他回去,还替他解什么心结?您这不是白耽搁功夫吗?”

    月池眸光一闪:“你看看他写得字,没有五六年的时间,绝不能学好。与其和他扯这些,不如谈谈亲情。大明一直都在招徕鞑靼将领,要是他肯跟我们回去,这样的大功,能让你直接做个主持。你就不想要吗?”

    丹巴增措的眼珠子又是一转,他犹疑道:“可这,我怕他没那么容易和我们回去。他今天不就跑了吗?”

    月池气定神闲道:“放心,他还会回来的。仇恨和思念一直压在他的心头,而我,就是他唯一倾吐的口子。”

    月池所料不差,很快,她就等到了机会。鞑靼的白节到了。这是最盛大的团圆节日,所有人都穿上了白袍,会聚在篝火前。男人们吹奏胡茄和琵琶,乐声鼎沸,而妇女们则更喜欢踏歌。她们不住地旋转舞动,歌声轻快明丽。

    其中,以贺希格的嗓子最好,她唱起牧歌来,声音高亢,有穿云裂石之感。刚开始,还有人想不自量力应和她,可随着她越唱越高,旁人就只有干看着的份了。

    围坐的人一面齐齐叫好,一面传酒饮酒。这里的酒都是用瓢装,满满的一瓢马奶酒几乎都要溢出来了。每个人接住瓢,吸溜一口,然后又立马传给下一个,连小孩子都不例外。四五岁的小娃娃们喝得满脸通红,大人还为之叫好。嘎鲁刚开始也很欢喜,他先是将礼物赏赐给得力干将,接着再和他们一起跳舞,可后来,随着时间越来越晚,他面上的喜色渐渐消失了。

    他道:“都回去吧。”

    乌日夫腆着脸道:“诺颜,这么早,回去干嘛。兄弟几个再喝嘛。”

    嘎鲁道:“你孩子已经困了,你们该一家人回去祭火了。”

    乌日夫道:“没事,我们一起祭火,也是一样的。”

    嘎鲁突然暴喝:“我叫你回去,你没听到吗!”

    周围的人如鸟兽散。吹奏的小伙子,跳舞的姑娘们脸上的笑意一滞,他们窃窃私语,悄悄打量,很快就轻车熟路地跑回帐篷里。诺大的地盘,就只有嘎鲁、月池、时春和丹巴增措四人留下。嘎鲁开始大口大口饮着烈酒。月池适时起身,朝他走了过去。

    时春一把攥住她的手。她摇头道:“不要去。那是个醉汉!”

    月池无奈道:“我必须去。”

    时春突然道:“你的生活不能只剩下仇恨。要是米仓他们知道,你为了他们这样,他们即便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宁的。”

    丹巴增措听得云里雾里。月池瞥了他一眼,道:“等我报了仇,自然就不会想这些了。”

    她慢慢抽开她自己的手,大步走向前去。时春望着她的背影,心如刀绞。月池坐到了嘎鲁身旁,她难得没有说话,而是拿起了手抓羊肉,用小刀切成了小片,放到了嘎鲁面前:“吃一点儿吧。喝闷酒伤身。”

    嘎鲁的动作一顿,随即却仰头将酒全部喝尽,重重掷了出去,酒坛在地上跌碎。他露出一点笑意,随后笑意越来越大,他大笑出来。他指着月池道:“你以为,这时的我,就会任你摆布了?我告诉你,休想!”

    月池怜悯地望着他:“世兄,这儿没人想摆布你,也没人能摆布你。我只是想,陪你说说而已。毕竟在这片草原上,我只和你有亲缘了。”

    语罢,她用油网将羊胸骨包好,放进了祭火中。这是白节的祭祀仪式,到了晚上,一家人要将羊骨作为祭品,敬献给火神。油网一入火,火焰登时升高。嘎鲁望着熊熊燃烧的火焰,默然不语。

    月池在一旁轻声道:“我还没有出生时,父亲就过世了。我从来没见过我的母亲,她是在生我时难产而死。我一下生下来就是孤儿。世兄,其实我很羡慕你,你至少享受过父亲的疼爱。他在天上,也一定挂念着你。”

    嘎鲁苦笑着摇头:“他不会,他不会的。他像你一样,只想着回去。为了回去,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月池问道:“伯父,究竟是怎么去的?”

    嘎鲁醉眼朦胧地瞥了她一眼:“好,我就跟你说说。我爹叫程砚,他其实是个秀才,到九边来游历,结果,刚到这附近不久,就碰到了大汗出征。我额吉也在队列之中。她那个人,喜欢美男子,她见到爹之后,就把他掳了回来,要跟他做夫妻。”

    嘎鲁说着说着就笑起来:“可爹怎么会愿意,他是汉人,最看不起的就是胡人,哪怕是公主也一样。可额吉威胁他,他要是一天不答应,她就一个俘虏。两天不答应,她就杀四个俘虏……你猜猜,猜猜我爹坚持了几天?”

    月池没曾想到,他父母之间的事,居然会这么残酷,她突然对他爹的死因,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心中也浮现出一二的怜悯之心。可这个念头刚起,她眼前就浮现出米仓碎裂的尸身。她的心,又一次硬了下来。事涉黄金家族的私隐,更多的情报,就意味着更多的机会。

    她温言道:“伯父是个善良的人,应该一天都熬不下来吧。”

    嘎鲁摇了摇手指:“不不不,他还是熬了一天的。他们是第二天就成了亲。可他即便熬到了我出生的时候,也没有放弃回家。我知道,他一直在想办法捎信回去,他一直等着他的那个堂兄来救他。”

    月池一愣:“程敏政?可程敏政后来……”

    嘎鲁一哂:“他下狱死了嘛。”

    月池叹息一生,弘治年间的那场大案,不仅彻底断送了她师父唐伯虎的仕途,更是害了程敏政的性命。程敏政一命归西,程砚多年的期望当然也化为泡影。

    她问道:“那伯父听到消息后,状况如何?”

    嘎鲁嗤笑一声:“还能怎么样,当然是疯了。他病得都起不了身了,就像你似得。”

    嘎鲁迄今还记得父亲的病容。小小的他跑到父亲的床前,看到父亲把头蒙在毯子里不住地颤抖。他还以为父亲是在和他开玩笑。于是,他故意淘气,把毯子揭开,看到得却是父亲惊恐到扭曲的面容。父亲双眼红肿,满面泪痕,他紧紧咬着手,不敢泄出半声呜咽。

    月池叹息一声:“那么,他是因此病故吗?”

    嘎鲁的笑意一僵,他突然面无表情,冷冷道:“我倒希望他是这样死的。”

    他突然又拿起酒坛,烈酒从他的下巴淌下,打湿了他的衣襟。他抹了抹嘴,双眼已是一片通红。他道:“他不肯吃药,额吉就开始逼他。要逼他很容易的,只要把俘虏带到他面前来,他就会抱着额吉的大腿哭,然后乖乖听话。他的病不久后就好了,然后,他决定要逃跑。”

    月池的心里翻江倒海,一个大病初愈的文弱书生,要逃出鞑靼草原,这与找死无异。程砚的下场可想而知。

    嘎鲁笑得淌出了眼泪:“他居然还是在我生日那天跑的。我记得那天来了很多人,额吉带着我一起跳舞,我们又唱又跳,跳着跳着,就有人闯进来,说他不见了。额吉一下就生气了,她带着我上马去追。我爹真是个傻子,他连跑都不知道牵一匹好马,还不到半炷香,他就被追上了。”

    月池忽然按住嘎鲁的手,她道:“别说了。”

    嘎鲁泪眼婆娑地望着她:“你不是一直好奇吗,我今天就讲给你听!额吉刚开始还是想给他机会的,她说,只要他肯回去,她可以当一切没发生过。但是爹他不同意,他非要找死啊。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骂额吉是脏女人,他说看到她就恶心,就想吐,每一刻都是折磨。他还说我,说我是杂种,是胡虏。他说他在汉地早就有妻子儿女,根本就不稀罕我们。”

    月池默了默道:“这不是他的真心话,他只是煎熬太久,想要寻死罢了。”

    嘎鲁摊手道:“所以他成功了啊。额吉当着我的面,一刀杀了他。”

    他挥手做了一个劈砍的姿势,描述道:“就这么一下,他的血就射出来,射到了我的脸上。”

    月池半晌方问道:“那你当时几岁?”

    嘎鲁一愣,他想了想道:“九岁。”

    他转头触及了月池的眼神,突然喝道:“别这么看着我。我不需要你的可怜,我最恨别人可怜我!”

    月池垂眸道:“这不是可怜,我有什么资格可怜你呢?我只是感同身受。你家的悲剧,不能怪伯父,也不能全怪大公主。要怪就怪明蒙之间的战争。如不是两国交战不断,势同水火。伯父也不会多年不得还乡,他们也不会走到今天那个地步。”

    嘎鲁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说话还真有意思,怪战争?不打仗我们吃什么,喝什么。”

    月池正色道:“为什么不能通商。通商通贡,各取所需,在达延汗登基初年,不就是这么干得。为什么,后来鞑靼要撕毁盟约呢?这说来,都是他的过失。你难道就不想见见程家的亲人吗,要是两国议和,你也能光明正大地扶伯父的灵柩回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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