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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极人臣 正文 第240章 死上头来谁肯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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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京中,当有大风云了啊。

    又是一次例朝。五更鼓响彻四九城,各色官轿一个接一个地穿梭在大街小巷之中。厚重的朱漆金钉大门被缓缓打开,文武大臣自东侧门鱼贯而入,在鸿胪寺官员的指引下,轻车熟路地侍立在殿中。往日在天子升座之前,大臣们总会交头接耳一番,可今日,许多人却只是四处打量,明明有满肚子的话要交流,却既不敢道明,又不知从何说起。怎么就能闹成了这个样子,怎么就能卷入了这么多人来呢?该不会,真的都要全部杀光,换人吧……

    一些人面面相觑,不知不觉间,手心就生出了薄汗。而当事人诸如保国公、西宁侯等人,早已是汗流浃背,如不是心中还抱有希望,早就一头栽倒了下去。就在他们心中打鼓之时,殿外传来了响亮的鞭响。百官闻声一肃,齐刷刷地掀袍跪下,山呼万岁。朱厚照就踏着这万岁之声,头戴冠冕,身着日月星辰等纹饰的章服,坐到了御座之上。而他落座之后的第一道旨意,就是传刘瑾和曹闵。

    传旨太监的声音响亮悠扬,“传刘瑾、曹闵上殿。”的几个字生生被他们念出百转千回之味。刘公公吊着胳膊,忍着疼痛,满心陶醉地听到自己的名字又一次响彻这奉天殿。

    他步履蹒跚和曹闵步入殿中,跪在冰冷的金砖上。皇上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免礼平身,卿等一路辛劳,李越的后事如何?”

    曹闵躬身应道:“回禀万岁,李御史的丧仪在宣府已然料理妥当。满城百姓自愿披麻戴孝,对灵柩相送数里,诚然可哀。如今,李御史的灵柩已然由恭人带回宅中。”

    披麻戴孝,相送数里……朱厚照慢慢咀嚼这几个字,额前的玉旒微微晃动,既遮蔽了他的视线,又掩盖了他的神色。他缄默片刻,只说了一句话:“治丧事宜交由礼部,务必厚葬。”

    礼部尚书张昇颤颤巍巍地领旨。殿中又归于寂静,毕竟提及李越之死,有的人是心伤,有的人是心虚,还有的人是心怯,这时谁敢蹦出来戳皇上的肺管子。

    还是朱厚照缓缓吐出了一口气,主动打破这凝滞的氛围,他问道:“尔等至宣府后,所见实情如何,且一一禀来。”

    曹闵张口欲言,刘瑾却抢先他一步开口,他扑通一声又跪倒在地上,喊道:“万岁容禀,宣化一案,内情颇多!”

    他一开口,保国公等人就觉心中有大石落地之感。刘瑾是什么人,谁不知道。不就是个见钱眼开的奸佞小人。谁给他好处,他就当谁的狗。他们为了堵住刘瑾和曹闵的嘴,早就快马加鞭给他们送去了大量的金银财宝、田契地契,并以言语相劝——“宣府事涉多少官员,你们心中要有数,怎么可能一次杀尽。若留下一个半个,那就是你们二人的仇敌,你们真想这样树敌吗?”

    这两人,果然心动被收买,刘瑾这厮还狮子大开口,又要了不少。这些人为了保命,只得忍着肉痛给了。不过今日看来,这钱花得还算值啊,刘太监拿得钱是多,可卖得力气也大。

    谁知,刘太监一开口,却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他哽咽道:“李御史,他是自己想死的……”

    这叫什么话,什么叫自己想死,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户部主事李梦阳年轻气盛,又是月池的好友,自得知她的死讯,本就伤心不已,哪里听得刘瑾在此诋毁。他喝道:“胡说八道!难不成那四千将士也是自己找死的吗?万岁,刘太监分明是居心叵测……”

    刘瑾叹道:“将士们实乃池鱼之殃,这也非李御史所愿。万岁,请容奴才细说。”

    这时,勋贵们已经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他们有心阻止,譬如西宁侯宋凯就道:“颠三倒四,适前说他是被人所害,如今又说自己想死。可见刘太监之言根本不可信。”

    可朱厚照已然哑声道:“是否可信,待他奏罢由朕来断。”

    西宁侯一凛,他即刻垂首不语。

    刘瑾哭道:“边塞的百姓苦啊。‘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1】鞑靼人来犯时,只是抢财抢物,可咱们自己的官,才是生生把人逼得畜牲不如。宣府号称十万军户,实际只有三万。逃的人还有活路,留下的人却只能受煎熬。李御史和奴才,是看在眼底,痛在心底。”

    什么狗屁,李越心痛还说得过去,刘瑾是以为京城官员都没有记忆的吗,敢这样往自己脸上贴金。英国公张懋翻了个白眼道:“真真是信口雌黄,既是如此,何不上奏禀明万岁。圣上至明至圣,你们二人都是圣上的近臣,岂会得不到明断。”

    刘瑾苦笑道:“牵连太大了。超品的贵胄,朝中的大员。哪里是我们得罪得起的。”

    开口就是剑指勋贵,定国公徐光祚也立不住了,他冷笑一声:“那怎么都杀了,怎么就得罪得起了。”

    刘瑾目光亮得瘆人,他道:“得罪是难,但只要舍得一身剐,拼个同归于尽还是有希望的。李越不已然没命了吗?”

    提及李越之死,饶是勋贵也不免有心虚之态。他们中有的人即便没有直接动手,但也开了方便之门,所以对内情也是知道一二。

    曹闵从袖中拿出奏本和供状,他磕首道:“微臣已然一一复查,无一是错杀之人,还请万岁过目。”

    朱厚照道:“交由百官传阅。”

    沉甸甸的供状被所有官员一个个地翻阅。众人脸上都流露出复杂难明之色,一方面李越违法杀害将官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可另一方面他杀得的确是该杀之人,并且他自己已经死了。人死万事皆休,即便是最迂腐板正的人,也只能叹息一声。

    刘瑾叹道:“自那以后,李御史就知时日无多。但他没想到,奴才也没想到,他死的竟是这般惨烈。在宣府衙门上,所有人话里话外都逼他去城外诱敌。一个体弱多病的文官,居然要去城外诱敌,开国以来,还没有这样的先例吧!可他还是去了,而且成功将达延汗引到了埋伏圈了。本来,这时只要我们发兵,就能达延汗包抄。但是,就是武定侯的好儿子郭永,假借兵部的文书,将我们骗过去,接着封锁房门,言说李越不死,不得发兵!”

    这事儿,百官早已知晓,可听当事人复述原话时,还是同样的震撼。穆孔晖早已咬牙道:“真乃国贼也!”

    群臣议论纷纷,锋利的目光都要将保国公等人割碎。

    曹闵在一旁补充作证道:“臣亦是如此,他们借故让臣去安排伤员,一直谎称已然发兵。”

    工部右侍郎张遇却不屑道:“臣早就想说了,此种说辞,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那可是在宣府。三堂长官若想脱困,岂是区区一个郭永能拦住的。依臣所见,刘太监分明是满口胡言。”

    这恰合了刘瑾的心意,他正想有人给他当捧哏,让他能够更顺理成章地爆料,他扯了扯嘴道:“张侍郎说得对。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情景,不就正是因为三堂长官迫于上官的压力,也想李越去死吗!他们本来是打算,李越一死,就即刻去救援。这样,人也死了,仗也能打赢。可没想到啊,李越的死讯传来,郭永还不肯罢休,他说‘死个把些人算什么,不见李越的尸体,绝对不能发兵,不能给他一点儿活下去的机会。’”

    大九卿面面相觑,果真是如此。如非上下一心,怎会能把李越和那么多人逼上绝路。

    刘瑾看着诸人面上的痛色、惊色与愧色,愈发满足,他几乎是嘶吼道:“这个时候,四千募兵已然死伤半数了!李御史估计是做梦也想不到,他以为他死了,跟着他的士卒就有救了,可没想到,即便他死了,也不管用啊!”

    朱厚照的手紧紧握住蟠龙的扶手,龙纹深深嵌入他的掌心,刺破他的皮肉,他却一无所觉。张遇一时也是张口结舌,他半晌方道:“口说无凭,你以何为证?”

    刘瑾嗤笑一声:“以宣府士卒的供词为证,以他们给奴才的贿赂为证。要不是心虚,何必这样给奴才一个阉奴塞钱!奴才已然一一登记在册。奴才收这些,只是权宜之计,愿全部交予国库,还请万岁宽宥奴才的过错。”

    曹闵道:“臣亦是如此,为防暗杀,只得虚以委蛇,还请万岁恕罪。”

    朱厚照道:“朕明白你们的忠心。”

    刘瑾一边涕泗横流,一边道:“奴才叩谢万岁恩典。”

    保国公等人此时已然是身形摇摇欲坠了,他们张口欲言,想说上官是郭聪,绝对不是他们,可惜却被朱厚照喝止。小皇帝在此刻已然露出了獠牙:“届时审问,自会一清二楚。尔等无需辩驳。”

    硬梆梆的一句话,堵得他们哑口无言。

    刘瑾轻蔑地扫了他们一眼,继续道:“这时,宣府的官员都急了,毕竟朝廷有失机罪,再耽搁下去,实在说不过去。他们开始与郭永争执。奴才受李御史所托,本要留着这残躯回来禀明真相。可当时情况危机,奴才也实在顾不得李御史的嘱托,只得以身撞刀。”

    曹闵实在是搞不懂,为什么在宣府就好好的,一回京来胳膊就伤了。但他也并非不知变通之人,只得安慰自己道,既然为达成目的,那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刘瑾慢慢扯下纱布,露出狰狞的伤口。年迈的官员皆倒吸一口凉气。刘瑾继续慷慨陈词:“这时郭良公子亦至,他与郭永殊死搏斗,这才拖住了武定侯的人马,让我等脱困。大军马不停蹄地进发,可还是晚了。幸亏文选清吏司郎张彩,远赴永谢部,挑起了蒙古内斗,否则只怕是全军覆没,一个不留。”

    京中还不知张彩的功绩,此时听闻,皆是大吃一惊。户部尚书梁储惊疑道:“你说什么,是张彩?”

    他印象中的张彩,是个只会走捷径的花花公子,没想到,他竟然也有这样干预拼搏的时候,究竟是什么,让他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刘瑾道:“正是,张郎中是在锦衣卫番役的护卫下,千里奔袭,游说永谢部亦不剌太师。本来,我们是可以里应外合的,本来是可以除掉鞑靼小王子这一心腹大患,打一场打胜仗。可是,可是……”

    他突然放声大笑,声音又尖又利。这是殿前失仪,可没有一个官吏呵斥他。他们都听到了那几个字——“锦衣卫番役。”皇上的直系,原来早就插手到了这事之中。难怪,这时说什么都晚了,皇上原来,一早就知道了。

    刘瑾此时已然是涕泗滂沱:“老奴所言,句句属实。此番说了出来,一是出于对万岁的忠心,二是不忍李御史死了,还要遭人诋毁。老奴愿意以死为证,恳请万岁驱逐奸佞,肃清朝纲!”

    他忽然起身,直往大汉将军处冲过去,要夺刀自刎。可他这小身板,怎么抢得过大汉将军,最后当然是理所当然地没有死成,而晕厥了过去。

    在他被人抬走时,没人注意到,他的嘴角浮现的笑容。爽啊,他在这个朝堂上跪了大半辈子,终于站起来一次了。

    刘公公的这番精彩表演,成了最后一块巨石,彻底压垮了勋贵联盟。朱厚照当众下旨,全部缉拿下狱。所有人都明白,这次是完了,只能期望尽量保住家人的性命,毕竟他们只是推波助澜,大头还是郭聪父子干的。

    然而,当三法司去找朱厚照请旨时,皇爷正在画画。他嘴里叼着一支笔,锦袍上沾着各色颜料,正在纸上细细描摹。听到三法司拟定的判决后,朱厚照头也不抬道:“先别忙着判案。”

    三法司长官面面相觑,刑部尚书闵珪不解道:“万岁,老臣愚昧,不知您是……”

    朱厚照绘完最后一笔,画中的李越正对他含笑而望。他看了又看,方抬头道:“杨玉还查出了些别的,事关汝王世子。”

    皇帝的话如一记重锤敲在了三法司官员的心头。朱厚照道:“你们,再一同好好查查。”

    他将最后四字咬得极重。三法司如何不知他的意思,只得躬身领旨。待出了武英殿的大门后,他们几人都出了一身冷汗,一桩大案杀不尽,那就两件并罚。这下,总能清洗干净了吧。

    都御史张岐一面抹汗,一面道:“万岁的支辰连如贯珠,与太祖高皇帝相似。果然是……”

    诸人都知,他是在暗示,今日大狱,恰似洪武爷杀功臣的重演。大理寺卿周东厉声道:“慎言!这岂是是能胡说的。”

    张岐连忙住嘴。三法司与锦衣卫联手,查得自然是又快又全。成国公、英国公、定国公,以及远在边塞的黔国公等人,一听还牵扯到了汝王世子一案,都不约而同长叹一声,将自己写好的求情奏本付诸一炬。极端迷信的魏国公又去寺里烧香拜佛,这次摇出的签文居然是下下签。

    魏国公喃喃念道:“‘佛神灵通与君知,痴人说事转昏迷;老人求得灵签去,不如守旧待时来。’【2】师父,这是何意啊。”

    解签师父叹道:“此乃末签,寓意诸事皆休。实乃灾厄之兆。这京中,只怕会有大风云了啊。”

    魏国公经此一吓,决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从此约束家人,安分度日。只是外头闹得人心惶惶,事涉其中的勋贵家中反而热闹得如过年一样。各房的子弟们开始恶补功课和骑射,准备等候皇帝的召见,这不得不说是极大的讽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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