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
夜色已然如纱帐一样笼下来,星子就像灯火一样,一颗一颗在天穹点亮。索布德公主被骑兵簇拥在中央,一行人正在纵马狂奔逃命。凛冽的寒风像刀一样刮在公主的脸上。她心乱如麻,时不时就会回头打量,后头的追兵像蝗虫一样聚集,而远处隐隐约约的城郭则如同鬼蜮一般。
索布德公主一点儿也不像她的父母,满都古勒汗在位时打击权臣,巩固汗廷,满都海福晋更是在群狼环绕下,延续了黄金家族的统治。公主偶尔会懊恼自己天资平平,大脑空空,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她之所以会如此缺乏政治智慧与手腕,正是她那睿智的母亲——满都海福晋有意引导的结果。
索布德公主的身份太尴尬了,如果她有一个同胞的兄弟,满都海福晋一定会把她培养成自己的左膀右臂。可惜的是,她偏偏没有。满都海福晋没有继承人,就只能嫁给侄孙巴蒙图克。她可以凭借婚姻来让自己大哈敦的地位再次确立,可是女儿索布德的公主身份就不上不下了。
满都海福晋熟读汉家典籍,她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道理。七岁的小王子巴蒙图克要仰赖她的保护,对索布德这个仅存的血亲也会有几分亲情。然而,长大成人的达延汗却绝不会想有两个女人骑在他头上指手画脚。与绝对的权力相比,什么夫妻之爱、血浓于水,比纸还要单薄。
所以,满都海福晋在达延汗十四岁时,就还政于他,让他掌握绝大部分实权。她更是有意将索布德公主宠溺得天真娇蛮,在公主的丈夫去逝之后,也没有强逼她嫁给其他部落首领,而是允许她自择身份不高的面首。
归根结底,她就是为了避免与达延汗之间因权力发生争执。满都古勒汗的某些旧臣眼看公主是如此的不堪大用,也不会起利用她的心思,来动摇汗廷的稳定。
此外,满都海福晋还极力向公主灌输对大汗忠诚、奉献、尊崇的心理。虽然实际上他们是堂姑母和侄儿,可满都海福晋却希望索布德对达延汗要像对父亲一样。
对一位安定蒙古的女政治家而言,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她甚至做得比自己设想的还要成功。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太过成功,也是会带来麻烦。
达延汗虽然因满都海福晋的不满再向明朝派了密探,但是他并不会因此改变主意。满都海福晋也对密探带回来的消息存疑。
两人之间冷战的时候越来越长。达延汗歇在小哈敦那里的次数陡增。而满都海福晋真正被伤了心,她明明是一心为了丈夫、为了蒙古,可丈夫听不进她的逆耳忠言,反而去和别的女人共寝来打她的脸。她由于委屈和担忧,长久的夜不能寐,甚至消瘦了一圈。
他们的两个孩子——大王子图鲁和二王子乌鲁斯为此日夜难安。可他们虽然担心母亲,却并不理解母亲的坚持,而是劝说她去向父亲认错。长子图鲁说:“我们蒙古缺衣少食,如果不去中原大地掠取,连度日都勉强。额布身为汗王,也是出于大局考虑,这才去宣大抢夺。”
满都海福晋被气了个倒仰。索布德公主见此情况,万分心疼母亲。但这位莽撞的公主在心疼后,想出得却是一个馊主意。她认为母亲既然信不过大汗的人,那她就自己亲自去看一看。她的话,母亲和大汗都不会怀疑,他们也能够从她的查探,做出最有利于蒙古的决断。
这并不是索布德公主第一次去宣府。以前的宣府和大同就如同蒙古人的后花园一样。他们无论是悄悄地来,还是大张旗鼓地逛,都不在话下。索布德公主召集了汪古部的勇士,领头的都是她的表兄弟。
汪古部是满都海福晋的母族。在整个元朝延续期间,黄金家族不断从汪古部娶回妻子,又嫁了很多女儿回到汪古部中。这两族之间世缔姻缘,关系紧密,非比寻常。
如今,满都海福晋的地位稳固更是直接关乎到整个汪古部的兴盛。这些年轻的勇士们一听说大公主有办法让汗王夫妇重归于好,他们当然没有不同意的。毕竟,明朝皇帝大阅,宣府李御史抓探子都是绝密的情报,这些外部的年轻人怎会得知。
这群人就以游猎为由出发,趁着夜色进入了宣府地界。大部队留在郊外,只有二十几个人随着索布德公主准备去万全都司。然而,他们甚至还没走出五里路,就被当地的百姓发觉了行踪,立刻就当作可疑人员,去报告上官领赏。参将左钦一面差人去向总兵官朱振汇报,一面率众围剿。
索布德公主身边满打满算不过一百五十来号人,怎么敌得过这里的大军。他们几乎是扭头就逃。
总兵官朱振、都御史刘达、镇守太监邓平和巡按御史李越在收到消息后,几乎是立刻赶到了现场。邓平问道:“可认出是什么人?”
底下的将士一问三不知。他们连达延汗叫什么都不知道,更别说蒙古女眷了。月池看向朱总兵,朱振会意朗声道:“不管是什么人,都要给老子一个不漏地抓回来。传令下去,生擒活口者,重重有赏!”
这话一出,众人更是如打了鸡血似得,还不到半个时辰,就把索布德公主一行团团包围。朱总兵见状对月池等人道:“咱们去看看。”月池点点头,她和众人一起打马上前。
索布德公主触目所及都是寒光湛湛的长矛,就像刺猬身上的密刺一样,将他们堵得进退两难。她额上汗如雨下,手脚已然发麻,心中是又惊又悔,惊得是这些南蛮子怎么会来得这么快,悔得是不该莽撞行事,闹得身陷囹圄。如果真的突围不出去,她只有自杀殉国,绝对不能给这些南蛮子拿她威胁大汗和额吉的机会。
她正心惊胆战时,就见眼前的长矛突然移开一个空缺。一个形容俊俏的美男子朝她直望过来。公主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
月池在仔细打量这些人的服饰,很遗憾的是,他们都做了伪装,她根本看不出来。都御史刘达也摇了摇头,表示认不出,接着他就示意通译道:“你们是什么人?”
索布德公主没有回答,却是看向月池,用蹩脚的汉语问道:“你就是那个李越,汉人皇帝最宠信的大臣?”
月池一愣,能知道她,又能带一群精兵来宣府,肯定不会是寻常人,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带回去再说。她没有回答,反而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全部给我绑起来,带回去!”
蒙古骑兵一听立刻骚乱起来,时春冷笑一声,她举起火统直指索布德公主:“不想让她马上没命,就乖乖别动!”
长矛手和弓箭手也将自己的锋锐齐齐对准蒙古骑兵。这时都不需要通译翻译,这些蒙古人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他们满脸焦灼,一面为难地看向公主,一面愤恨地看向敌军。
索布德公主本来想拖延时间,但她没想到李越根本连话都不接,直接就要动手。眼见局势一触即发,这些汉人军队步步紧逼。她眼中的惊艳褪去,仇恨涌现,立刻就要拔刀。
她的表兄格斯尔却低声道:“公主,别急着动手,他们是想活捉我们。”
索布德公主道:“废话,这还用你说。难道就让我们任他们活捉不成。”
格斯尔道:“当然不是,但是,我们可以用计谋。他们一定不敢杀害我们,挑起两国交战,而我们只要抓住那四个人中的一个,就能安然逃出去。”
索布德公主眼前一亮,她策马向前,朗声道:“我是满都古勒汗的独生女,蒙古的大公主。”
四周的汉人军士闻言都是大惊失色。月池早已断定此女的身份不同寻常,可没想到,居然能不同寻常到这个地步。
都御史刘达捋了捋胡子,问道:“原来是大公主,不知公主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索布德公主眼珠一转,她说:“我是为你们的新御史而来。听说他是汉人中的第一美男子,我希望能带他回去做我的驸马。”
时春一时没有忍住:“噗……”
周围的气氛瞬间变得诡异起来,月池的眉心跳了跳,她深谙死于话多的道理,别说是索布德公主说要嫁给她了,就是满都海福晋站在这儿说喜欢她,她都不会眨一下眼。
她甚至调笑道:“下官见公主如此美丽,也心生爱慕之意。公主既然是来求亲,那咱们就进城去慢慢分说,如何?”
索布德公主没想到她脸皮这么厚,竟然一丝窘迫之意都无。她很快也调整过来:“好啊,我可以跟着你们回去,但请容我的随从回去禀报汗王,好为我们筹备婚礼。”
原来是打这个主意,月池没有说话。索布德公主嗤笑一声:“怎么,难道你们还打算把我们全杀了,这些可都是我母族的亲眷。你们以为汉人的破墙就能挡住我们的蒙古铁骑吗?你们是想和我们黄金家族,结为死敌吗?!”
周围的将士都面露恨色,做俘虏还做得这么狂,这娘们真是找死。左钦就咬牙道:“请让末将去把他们全部拿下!”
朱振也是面色铁青,他正要下令,都御史刘达就道:“别妄动!达延汗如若打过来,你们谁能去迎敌?”
大家都心知肚明,以如今宣府的状况,根本不是蒙古骑兵的对手。他们只能盼望人家来得越少越好,根本不指望将对方痛击。
朱振怒道:“那怎么办,难不成任这娘们在这儿耀武扬威。那我大明的国威何在?圣上的脸面何在?!”
刘达翻了白眼道:“你吼什么吼,我也不是说就不动啊……”
眼看他们就要吵起来,邓平忙看向月池道:“李御史,您说怎么办?”
月池朗声道:“就依公主,请公主下马过来吧。”
索布德公主翻身下马,走到了月池的面前。月池还未开口,公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滚进月池的马腹下。她拔出短刀,对着马肚子就是狠狠一下。马儿吃痛受惊,立刻就将毫无防备的月池掀下来。
时春大惊失色,她从马上一跃而下,护在月池身前。索布德公主满脸鲜血,手握短刀,凶神恶煞杀将过来。时春忙和她扭打到了一处。现场立马就乱成了一锅粥。
然而,汉人的数量毕竟占多数,一起包抄上来,鞑靼人或挂彩或没命,一个个都被制服。就连熟谙弓马的索布德公主,也被时春一个漂亮的过肩摔,压倒在地。时春用火统抵着公主的太阳穴,扬手就是一记耳光。
索布德双眼都在喷火:“你敢打我?”
时春气急:“打你又怎么样,老娘的男人也是你配动得?”
她反手又是一记耳光。月池摔得头晕目眩,她慢慢爬起来,道:“行了,行了,别打了,赶快回去要紧。”
时春点点头,她把索布德公主扯起来,捆住她的手脚,将她拖上马去。然而,就在大家伙刚刚上马,准备回城时,他们身后突然传来响亮的马蹄声。
朱振的声音都变了:“不好了,你快看。”
月池扭头一望,就见远处的骑兵如潮水一样,黑压压地朝他们涌过来。那最前方的旗帜,月池定睛一看,是九足白徽旗,来得居然是达延汗本人!索布德公主冷笑一声:“你们死定了。”
邓平已经是脸色煞白,他问道:“现在怎么办?”
月池心思电转,即刻下令:“快跑!反正有人质在,不怕达延汗胡作非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