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越,阿越,阿越,阿越……
张太后实在是害怕了,待她如珠如宝的丈夫因一场大病永远离她而去。而这个孩子,她期盼多年的独生子,也在年幼时体弱多病。她本来以为在东宫里那么多人照料,他的身子骨应该早已强健起来,可没想到,他这才登基了几年,被那些堆积如山的政务一压,就显露出乏态。
她被婢女秋华搀扶着,一行疾走一行哽咽道:“哀家和先帝就这么一根独苗,他怎么,今年到底是怎么了,这么接二连三的病!”
王太皇太后往日还会觉张太后哭哭啼啼,不成样子,可如今她也着急起来,哪里还顾得及礼仪。两宫太后杀进东暖阁中,张太后一见朱厚照躺在上头的情状,即刻就忆起孝宗皇帝在这张龙榻上苍白病弱的脸,泪水更是滚滚而下。
她坐在朱厚照床边,搂着他泣不成声:“都叫你不要成天胡闹,什么大阅,什么新政,你无缘无故地折腾这些做什么啊!你看看你瘦得,身上的骨头都硌人。底下人是怎么服侍的!”
东暖阁中宫女太监早已战战兢兢,闻声更是都跪了一地,张太后骂道:“你们都是死人不成,皇上都病成这样了,你们都不知来通传一声?皇上年幼不知事,你们也是都没舌头吗!都给哀家拖下去打!”
朱厚照被张太后搂在怀里,这个怀抱让他感到既陌生又无措,她衣衫上的缀得珍珠硌得他脸疼,浓重的香料让他的呼吸更加不畅。而这一切的不适,在他听到张太后要打他的人时,让他顺势挣脱出来。他靠在软枕上道:“都退下去吧。”
众人如蒙大赦,忙低眉敛目走了个干干净净,王太医深揖一礼也跟着退出去。张太后一腔怒火扑了个空,朱厚照强忍着不耐道:“是儿臣不让他们禀报的,免得祖母和母后担心。只是一点小疾,您没必要大惊小怪的。”
大惊小怪?张太后就似心头浇了一盆冷水,她强自镇定道:“母后也是担心。照儿,你不能再这么任性下去了。你是皇上,是万乘之尊,何必成日舞刀弄枪的。听母后的,把那些个阅兵、豹子、老虎、杂耍都一应撂开了去。母后还给你炖了天麻乳鸽汤,你每日喝一盅。”
张太后摸摸他的脸颊,只觉双颊都凹了下去,一时心疼不已。
谁知,朱厚照听了这一番话,并没有觉得感动,反而动了气。居然把他的新政和大阅与养虎蓄豹混为一谈,外头那些个大臣为着私心这么说也就罢了,他的亲生母亲也听了些闲言闲语来指责他。
朱厚照皱眉道:“是谁在母后面前嚼舌头,朕举行大阅是为效仿太祖太宗的武功,如今承平日久,武备松弛,若朕还不抓紧,难道要等鞑靼打进来再垂死挣扎吗!……咳咳咳。”
他说到最后,就因情绪激动又大咳起来。张太后被他斥得呆若木鸡,她茫然失措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她不明白自己只是关心他而已,为什么他要动这么大的气。她也很愤怒,在他小时候,他即便再不爱听她的话,至少都会敬着她,可现在,他呵斥她同呵斥那些臣下没什么两样。
王太皇太后见状忙出来打圆场,她一面拍着朱厚照的背,一面道:“我们都是深宫妇人,哪里懂什么朝政。你母后只是关心则乱,这才口不择言。皇帝是圣明天子,最是孝顺,你当体谅体谅你母后才是。况且,其他的你母后可说得一丝不错,你要食补为佳,多进些汤品,不要挑嘴。对了,皇后人呢?”
朱厚照这才想起婉仪,他的眉头皱得更深,大凡皇帝总是如此,他自个儿可以随意把人抛诸脑后,可若是人没有记挂上他,他却会因此不满。而平日最喜欢挑婉仪不是的张太后却迄今没回过神来,破天荒地一声不吭。
王太皇太后难得沉下脸唤人道:“去把皇后叫来,她年纪轻轻的,难不成比我们这些老东西脚程还慢吗!”
话音刚落,就听外头禀报道:“启禀万岁和两位老娘娘,皇后娘娘到了。”
王太皇太后道:“叫她快进来。”
婉仪满面愁容地进门来,她刚刚见过礼,王太皇太后就问她:“皇后,你怎么来得这样迟?万岁病成这样,你身为皇后,怎能不在近前侍奉。”
婉仪听出了太皇太后话中的怒意,她想起了她再三拖延,不愿来乾清宫时,沈琼莲对她的直言规谏:“娘娘对表妹夫的事多方奔走,日夜劳心,却对自己的夫君不闻不问,推三阻四。您当这宫中人人都是瞎子不成,您若想某人死得快些,就尽管这样任性下去。”
婉仪的背后渐渐冒出了冷汗,她磕磕巴巴道:“皇祖母恕罪,臣妾、臣妾是因听闻圣上正在诊脉,不敢来打扰,所以先去吩咐尚膳监、尚衣监等主事,留神皇上这段时日的疗养。另,臣妾料想万岁病着,想来胃口不大好,所以准备了些清粥小菜送过来。”
她的侍儿香蕙适时将金盒递上来,王太皇太后一看,其中盛了七八种粥品和五六碟小点心,不似京里常吃的,倒像是南边的风味。她这才颜色转霁道:“你这孩子,总是闷声做事,却不知开口说几句妥帖话。好了,快起来吧。”
婉仪轻声应道:“是。”她立在最末,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泥塑木雕一般。
王太皇太后对朱厚照道:“皇帝,这是你母后和妻子的心意,你就拣一两样试试吧。”
朱厚照的目光在张太后和婉仪脸上转了一圈,一个是眼带怨怼,一个是漠不关心,却都因为富贵荣华聚集在他身边,装出一幅对他关怀备至的模样。他看着喷香的汤和精巧的面点,却觉得反胃。他从奉膳太监手中打落了汤匙,直接道:“朕心情不佳,没胃口。你们都回去吧。”
啪嗒一声,金匙丢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殿内鸦雀无声,只有朱厚照拿起帕子,侧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张太后不敢置信地看向他,一时面如金纸,她想要即刻发作,可看着朱厚照这般情状,心疼、不满、埋怨来她脸上来回闪现,最终,她还是生生将这火气压下来,她强笑道:“究竟是怎么了,你有什么烦心事,告诉母后。母后就算想不出办法,也能帮你排解排解呐。你这样下去,叫母后怎么放心得下呢?”
她的声音温柔如水,还带着几分哽咽。朱厚照似被她的盈盈泪光所触动,可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他道:“多谢祖母和母后关切,儿臣真没什么大碍,你们还是先回去吧。”
张太后没想到,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这个孩子竟然连一句实话都不愿给她说。他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他连摘到一朵好看的花,都会拿来给她瞧,可如今,为何会这样,他怎会变得如此不可理喻!张太后素来有些左性,一片慈母之心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如此对待,她终于忍不住了,张太后的嘴唇都在颤抖:“我是你的生身母亲,你朝我撒了一通气,连缘由不愿说吗?你、你这个……”
她说不下去了,朱厚照适才心中的柔软却又被刺痛了,一点不顺她的意就拿孝道来压人,她怎么不想想,她若不是他的母亲,怎会由她作威作福到今。朱厚照感觉心里无比疲累,他冷哼一声就倒了下去,用被子蒙住了头。
张太后还想去掀被子,却被王太皇太后拦住,王太皇太后道:“你这是做甚,皇帝是天子,你虽是他的生身之母,也不可这样冒犯于他。还不快回去。”
张太后的脸又青又白,她哭着拂袖而去。婉仪见状也呆不下去了,她求助似得看向王太皇太后,欲言又止:“老娘娘,臣妾……”
王太皇太后叹道:“你也退下吧,你们都要记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婉仪一凛忙应下了,宫女香橞和奉膳太监早就被这场皇家母子纠纷惊得目瞪口呆,此刻都跪下磕头,口中唯唯而已。王太皇太后摆摆手,她们都退了出去。
这下东暖阁中,就只有祖孙两人。朱厚照感到床沿一重,有人替他理了理锦被。王太皇太后缓缓道:“照儿,别怪祖母说话不动听,可今儿的确是你做得过了些。你母后往日虽然是个不着调的,可她的确是真心疼爱你。你病了这些天,她急得如火上房一般,如不是礼制不合,你又不肯卧床养病,她早就来亲自照顾你了。今儿,她一听说你就叫了太医,就急急忙忙地来了,只不过是见识有限、说错了一两句话,可她的心到底是好的呀。”
她说完这番话后,半晌才听到朱厚照的声音闷闷从被子里传来:“是啊,礼制不合。我年幼在端本宫生病时,她也因礼制不合没有来看顾我,如今我登基为帝了,她还是因礼制不合甚少来见我。礼制、规矩什么都比我重要,可她在替张家讨爵讨官时,怎么就没想到礼制了!”
王太皇太后笑出声:“瞧瞧你,这么大个人了,竟然还吃起醋来。你母后如今不来,还不是都被你气得。”
她伸出手去,想把被子拉下来:“把头露出来吧,别把自个儿闷坏了。”
谁知,当锦被缓缓扯下时,她看到得却是一双目光烁烁的眼睛。朱厚照坐直身子道:“我小时候哭着喊着让她留下,可她每次都走,如今我已经不需要她了。”
王太皇太后被他的目光所慑,她半晌方强笑道:“可她到底是你的亲娘啊,你们至少可以说说话……”
朱厚照苦笑着摇摇头:“我不敢,我怕我如今显露的软肋,日后会成为她手中的利刃。”反正这事她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不是吗?他和父皇,他们都被她以爱之名重创过,他们心中的柔软处会成为她算计的筹码。
王太皇太后一时不寒而栗,她以为朱厚照是在耍孩子脾气,没想到,他竟然是连亲生母亲都在防备。有血缘关系的尚且如此,像她这样没有血缘关系的,岂不是更……她在宪宗爷的后宫里立了几十年,靠得就是明哲保身。她本来还说提一句另选妃嫔的事,可如今也不敢越俎代庖了。
她点点头:“原来如此,罢了,罢了,这毕竟是你们母子之间的事,心结得你们自己来解,你心中有数就好了。”
朱厚照应了一声,王太皇太后立刻站起身,她道:“好了,祖母不打扰你安歇了,有什么事差人过来说一声就是了。”
朱厚照道:“多谢祖母。”
他想起身送她,却被王太皇太后按住,她极力想同往日一样,笑得慈爱些,可还是稍有些不自然:“不必相送了,养好身体为要。”
朱厚照听着她略急促的脚步声,扯了扯嘴角,这就是独掌乾坤的力量啊,连亲娘和祖母都能生生吓走。天下还有比强大的东西吗?显然是没有的,这是上天对他一个人的恩赐,他为此时时欣喜,只是偶尔才会觉得……有一点冷。
当晚半夜,他就烧得说起了胡话。萧敬得到消息,急急忙忙、披星戴月地赶过来,服侍在他身旁,听他叫了大半夜的父皇。这位历事四朝的老公公一时老泪纵横,他正替朱厚照擦着汗,忽然听他叫了另一个人,他叫得是:“阿越,阿越,阿越,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