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要了他的狗命!
时春闻言不由大怒,她虽不似贞筠是个暴炭脾气,但也是性烈如火。她当即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们江湖儿女最讲究的就是义气,我岂会做出那等忘恩负义的事来!”
她当即就要跪下对天发誓,贞筠这才拦住她:“行了,我不过白嘱咐一句。我们这样的情况,本就需要再三小心。我也是,为了全家人考虑。来吧,坐下我与你细说。”
时春别别扭扭地坐下,面上寒霜犹在,直到听贞筠开口从龙凤店说月池的身世时,这才听入了迷。
贞筠道:“……我们本想回苏州老家去,可碰上这么个主上,实是走不脱。没办法,只能留在这里呆着这么些年。”
时春道:“那若是想走,这次装病便可请求回家修养,再来一个死遁,不就成了。”
贞筠扑哧一声笑出来:“早年我也这样想过,可却迟迟没有开口。你道是为何?”
时春道:“为何?”
贞筠幽幽一叹:“她那样的人,又岂是甘于人下的庸碌之辈。她虽然嘴上不说,可我心里明白,即便有风险,即便要吃不少苦,可她还是愿意在这里。毕竟受制于人,不如治于人。”
时春垂首不语,忽而道:“她熬了数年就做到了四品御史,若我继续勤学苦练,有机会做将军吗?”
话一出口,时春就后悔了,她觉得自己很是大言不惭,又是当着素来和自己针尖对麦芒的贞筠面前。她小麦色的脸颊上难得浮现淡淡的红晕。谁知,贞筠却在一愣后道:“虽说你的天资比阿越,那的确是有差距,但勤能补拙,勉强、也还是可以的。”
时春愕然,她抬头看向她,眼睛亮晶晶的。贞筠被她盯得浑身发毛,她起身道:“看什么看,我就说说,你好歹也是我们家的人,若是有了出息,说不定还能帮阿越点忙。只是可不要光说不练。”
时春道:“我可不是那种人!”
贞筠胡乱点了点出去了,她刚刚出了门子,就听到时春在屋里又蹦又跳。她一时失笑,随即又觉黯然,李越有梦想,时春也有梦想,可她、她能做些什么呢?
她拿着汤婆子,推开月池的房门,绕过里间的红木屏风,就见月池已经热得把被子掀开了。她杏眼圆睁,即刻冲上前把被子给她压好:“你怎么还踢被子呢?”
她把汤婆子塞到月池脚下,无意间触到她的肌肤,这才发现,人已经在发热了。贞筠气急:“总要把那黑心烂肺,杀千刀的东西,找出来打死!”
她叫道:“时春,快去帮忙熬药!”
她自己又去用温热的帕子来替月池降温。两人折腾到天明,才把月池的温度将将降下来。刚刚坐着小憩了一会儿,就有人来敲门来了。时春最先惊醒,她愕然道:“是皇上!”
贞筠只觉一个头两个大,幸好月池睡觉从来都是穿三层,昨晚有病在身,更是裹得严严实实。只听着敲门声越来越急,贞筠忙道:“算了,去开吧,他总不会掀被子吧。”
时春点点头,刚刚走到前院,就见朱厚照已经站在院子里了,刘瑾正在给他拍身上的灰,身后一溜身着便服的侍卫,有两个肩膀上还有脚印。
时春:“……”堂堂大明天子,居然翻墙???
时春正要磕头行礼,朱厚照不耐烦道:“行了,一边走,一边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时春历练这么些日子,虽没有把深宫大院,庙堂之上里的勾心斗角学个十成十,可到底不似当年那么耿直。她道:“回禀万岁,昨日是老爷在翰林院中的几位同僚邀他去游湖,可在游罢下船时,忽有一石子正对着他的额头打来,将他生生打下船去,掉进了河里。说来也是太稀奇了,为何不早不晚,就在他下船时,就有一个石子打过来,而且打得还不是别的地方,正是头顶。若是打得再重些,直接把人打晕,只怕就不会只烧几天那么容易了。”
朱厚照已然是面沉如水,他喝道:“这么大的事,为何昨日不来报朕?葛林呢,他这个院判不想干就赶快辞官,居然来得比朕还慢!”
时春还没来记得开口,刘瑾就眼珠一转道:“爷,昨日李家想必忙得是晕头转向,一时顾不上禀报也再情理之中,只是聚瑟寺这样热闹的地方,出了这样大的事,宫里居然半点消息都不闻,就有些稀奇了。”
朱厚照道:“王岳……”
朱厚照心急如焚,不出一会儿就入了正房,贞筠跪在屏风后行礼。她本想自己在这里,朱厚照再怎么样也不会直接闯进来,谁知还是低估了这位小爷的混不吝程度,他居然连吭都不吭一声就这般大剌剌进来了,却把贞筠闹了个不好意思。
闹得动静这样大,月池岂有不醒之理。她开口想说话,谁知脱口却是一连串的咳嗽。朱厚照吓了一跳,忙替她拍背,又给她递了一杯水来,月池略润了润唇,就摆摆手。她躺回被褥里,只听朱厚照道:“你放心,不论是谁,朕都必会给你一个交代。”
月池微微抬眼,声音沙哑不已:“那就有劳万岁,派出东厂。相信以诸位大铛的本事,定会水落石出。”
朱厚照一愣,只这一句,他就明白了月池的意思。朝中几大势力,明面上与李越仇恨最大的,就是张家。这张氏族人因牢狱几日游和大额罚款后,早已夹起尾巴做人。他们也没有本事,让东厂为他们隐瞒不报。而勋贵因定国公府之事心生忌惮,又为了谋武举武学之利,绝不会挑在此时动皇上的宠臣。
那就只剩下文官和宦官,这两方虽与李越无仇,却可能会把他当枪使。前者为了让李越和勋贵结仇,引得朱厚照心中天平倾斜,后者则是为了挑拨离间,以便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要弄清楚是谁,也轻而易举,只要东厂去一查,若查出是文官,还能减轻他们身上的几分嫌疑,可若查出是勋贵,那就摆明东厂自个儿也清白不了。而昨日东厂的装聋作哑,就说明他们心里有鬼。
朱厚照道:“你放心,朕心里有数。”
月池点点头,她阖上眼。她心中的猜测远不止如此,可因着赌约之故,她不会把文官的把柄送到朱厚照手上,还是自个儿清理门户就是了。如果她没有猜错,这次是被文官和太监联手暗算了。
就在几人相对无言时,葛林满头大汗地冲进来了,气都还没喘匀,就要开始磕头行礼。
朱厚照道:“免了免了,快来看看。”
时春忙扶起葛太医,葛林好一番望闻问切后,叹道:“如今已然风寒入肺,老夫先开三拗汤以疏风宣肺,止咳平喘,此外还要再吃固本培元的汤药,好生在家静养数月,不要受凉了。”
月池答谢道:“有劳您了。”
朱厚照跟着葛林来到外间,取过葛林的药方子看了看:“这些可够了,不会有甚遗弊吧?”
葛林欲言又止,但当着朱厚照的面,又不敢欺君:“启禀万岁,李御史的状况您也知道,先天元气不足,后天又未好生将养。深秋落水,即便是血气充盈之人都会大病一场,更何况李御史本就有不足之症,这次微臣会尽量调养得当,但此后春分秋分之后,若再受寒也易犯咳疾。”
朱厚照一时面色铁青,半晌方道:“明儿起你就不用去太医院了,就在此处住下,随时看护。往后也是如此,若李越有疾,你便住在他家来,等他痊愈后,方可归家。太医院库房中的药物,任你取用,若仍有不足,尽管来告诉朕。”
葛林一时目瞪口呆,然而胳膊拧不过大腿,他既然做到了院判也是极识时务之人,只得点头应下。
朱厚照又道:“朕也知你辛劳,若治好了他,朕重重有赏。”
葛林忙道:“此乃臣份内之事,不敢邀功。”
朱厚照这才点点头,待回正房后,月池已然睡过去了。贞筠只见他静静立在床边好一会儿,才起驾回宫。贞筠不由长舒一口气,只觉脖子都弯酸了。
月池这一觉直睡到下午方醒,贞筠一直陪在她身边,见她醒过来,忙道:“刚刚把药热好了,你快来喝了。”
月池晕晕乎乎被她扶起来,把药尽数咽下去才被苦味激醒。她漱了漱口道:“什么时辰了?皇上呢?”
贞筠道:“这都申时了。皇上早走了。厨下熬得有小米粥,你可要吃一些。”
月池摇摇头:“没什么胃口,让我起来坐一会儿。”
贞筠忙按住她:“这可不成,你还是老老实实躺几天吧。”
她犹豫片刻又道:“算了,谢丕上门来探你了,你可要见他?”
月池一愣:“谢兄来了,你怎么不叫我,快请他进来。”
贞筠呸道:“姑奶奶没把他打出去,已是格外宽宏了,还请进来。”
她嘴上虽这么说,到底还是把谢丕叫进来。谢丕此时已然等了三个多时辰了,连午饭都没吃,不过心中也不敢有抱怨,一听李越醒转,赶忙进来。他就比朱厚照要守礼得多了,站在屏风外再三致歉。
月池还未开口,贞筠就喝道:“少说这些空话,我且问你,你不是封了聚瑟寺吗,可查出什么来?”
谢丕一哽,他道:“能距离甚远,以石子伤人,想是弹弓一类的器物。而昨日寺里,魏国公也带子弟前往烧香拜佛,只在其孙徐承重身上,找到了弹弓……”
月池对此报之一声冷笑:“谢兄,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
谢丕忙道:“贤弟,你我心知肚明,这摆明是嫁祸。但是引你到聚瑟寺之事,当真与我无关。”
月池道:“那是谁提得这个主意?”
谢丕犹豫片刻道:“虽然说去此地的是董玘,但是依愚兄回忆,引他说出此话的,却是徐缙。”
月池冷笑道:“果然是他,难怪船靠岸时,就开始摇晃。”
谢丕默了默道:“不知贤弟,打算如何处置他?”
贞筠道:“怎么处置?当然是要了他的狗命!”
谢丕悚然一惊,他道:“贤弟,他毕竟是王侍郎的女婿。”
月池道:“莫说是王侍郎的女婿,就算是王侍郎本人,我要他的命也易如反掌。我素来待人宽和,没想到竟让这些鼠辈以为我是任人拿捏之物,此番如不杀一儆百,岂不白费他们给我那些名头。”
月池素来雍容尔雅,何曾有这般杀气腾腾的时候。她虽不论前世今生都不是高门贵女,可有道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又在禁宫中熏陶多年,早有了威势,饶是谢丕是大家公子出身,一时也觉心惊。
他道:“贤弟遭此大难,想要讨个公道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如今朝局正值风起云涌,还望贤弟,以大局为重。”
月池心知肚明,他是指如今文武相争,朱厚照本就偏向武将,如果再把徐缙这桩事揭出来,朱厚照必定会大动肝火,说不定会借题发挥,坏了文臣们的大计。
贞筠听到这些冠冕堂皇的鬼话就来气,她说话又快又利:“哼,您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夫君遭此大难,太医说风邪入肺,恐有性命之忧,即便治好,日后也会留下后遗之症。谢编修既然如此识大体,那为何不一开始就多些识人之明,也不至于今日来害人害己!现今出了事,反倒叫苦主来忍气吞声。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要是只知道和稀泥,那就是既无政令,又无刑法,既无德治,又无礼教,其治下之人也只会是狗彘鼠虫之辈。这样的人治家都勉强,又何谈为官做宰?!”
她说完之后,见谢丕哑口无言,又觉有点心虚,好歹是阁老公子,当朝探花,她是不是骂得太过火了,她清咳了两声,描补道:“不过,谢编修好歹是个探花郎,总比我这个深宅妇人要懂事明理得多,想来一定不会这么做吧。”
谢丕苦笑两声:“弟妹聪慧过人,又与贤弟伉俪情深,叫愚兄是既惭愧,又羡慕。只是,贤弟素有怜香惜玉之心,徐缙固然该杀,可其妻王氏夫人却着实可怜,她已有孕在身,难不成贤弟忍心让她守一辈子活寡,使其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吗?还请贤弟看在无辜妇孺的份上,留徐缙一条性命吧,至于私下如何惩戒,全凭贤弟做主。”
这话一说出来,连贞筠都愣住了,她明白以王鏊的家风,不可能让自己的女儿二嫁,那个王家小姐就真只能在家如槁木死灰一般了。同为女人,她不可能不心生怜悯,可又委实咽不下这口气。她不由看向月池。
月池道:“也罢,看在谢兄和王侍郎的面子上,我就饶他一命。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