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最流行的评书名叫《法王历世记》。
张家的落马,也只有过于单纯之人才会归功于张岐的“大义灭亲”。心明眼亮之人早就猜到了背后是皇帝的意思。只是,他们也无法确认,朱厚照到底是一时之气,还是深谋远虑。本就插了手的李东阳能够去问皇帝本人,其他人就只敢四处打听,旁敲侧击。月池被认为是重要的消息源头。可已经是皇帝身边红人的她,自然不能像以往一样,来者不拒。可不找一个好的借口就直接拒绝大部分人,又显得自高自大,不近人情。
月池略一斟酌,干脆趁这个时机,换一处宅院。官场交际繁多,她若是来一个人就亲自招待,的确有些离经叛道,更何况朱厚照一直说要赐她几个宫女,与其等他弄人进来,还是她自己雇佣几个家政人员把位置填满。可由于自己的特殊性别,一群人挤在一个小屋檐下迟早会出问题,换一处两进的宅子就显得很有必要。前院是正堂和偏房,来客与仆从活动范围都在前头,她和贞筠、时春住在后院,也可以防止窃听。
至于买房子的银两,这些年朱厚照的赏赐加上谷大用等人的贿赂也差不多了。在古代买房必须要经过房产中介,古称牙人。这是因为政府要对这一交易征收契税,约莫是交易额的百分之四。如果不交契税,政府就不会契书上盖上公章,办理房产过户。月池托唐胄介绍了一个能干的牙人,略略多给了些银两,就开始了看房之路。
时隔四年,唐胄早已不是在吕公祠前相遇时黑瘦的模样,他两颊丰满,面带红晕,穿着一身黛蓝色的茧子绸直裰,足蹬一双厚底鞋。弘治十五年时他就高中了进士,得以入翰林院进修。想到他在文华殿,偶然碰见朱厚照的表情,月池都忍不住发笑。
唐胄疑惑地看向她,月池忍笑道:“唐兄,你当年在文华殿碰到皇上时,怎么没叫他一声杨公子呢?”
唐胄见她又翻旧账,不由扶额:“皇上当时穿着赤袍,身上还有金织蟠龙的纹饰,我又不瞎,只是、只是由于惊吓过度一时说不出话而已。这也怪不得我啊,谁会想到,当今太子会跑到吕公祠前去祈梦呢。”
月池摇摇头:“说错了,皇上当时是想去看看有没有可用之才,结果一下就遇到了唐兄,真乃缘也,运也。”
唐胄感叹道:“万岁对我,真是恩重如山,可惜,我才智鲁钝,恐难报君恩于万一。”
唐胄如今已从翰林院散馆,被授户部主事一职。这也是朱厚照特意安排的,毕竟内宫改革后,二十四监的所有预算和决算都要经过户部勘合。朱厚照自然要在户部里插上自己的人,一方面唐胄的人品信得过,可以有效遏制中官贪污腐败,另一方面也避免了一些无聊的蠢蛋成日对他的花费指手画脚。可唐胄苦读诗书多年,当然不想一辈子给皇帝当个查账的先生。他有心做出一番成绩来,谋得升迁。可大明朝的财政情况,简直是一锅粥,他如今也只是一个官场菜鸟,一时真如狗咬刺猬,不知何处下口,因而他也为此有些沮丧。
月池拍拍他的肩膀:“集腋成裘,积沙成塔。即便一时立不了大功,从细处着手也很不错。毕竟朝廷的情况,唐兄也知晓,能省一点是一点。也不必太辛苦了,劳逸结合,反而能事半功倍。”
唐胄点点头,转忧为喜:“所以趁闲暇时分,就来帮贤弟挑挑住所。我去年才置下的院子,不亲历一遭,里面的弯弯绕绕多着呢……”
有唐胄这个熟手带着,很快月池就在永祥胡同挑好了一处三进的院落,接着就雇了一辆马车,让贞筠和时春也来看看。贞筠拎着裙摆,在月池的搀扶下,踏着脚凳下来。时春直接就从马车上蹦下来。俩人四处打量环境,只见青砖灰瓦、金柱大门,旁边还有一棵三人合抱的大银杏树,此时叶片金黄,飘摇而下,如同翩跹的蝴蝶。两人一见就喜欢上了三分。月池笑道:“走吧,进去再看看。”
里间就比较寻常了,就是标准四合院的样子,不过胜在采光明亮,齐整空旷,留给两位女主人发挥的空间比较大。贞筠开始掰着手指头算要养什么花,时春则在计划哪里可以摆一块兵器架子。月池于是雇了八个零工来帮她们整理,足足花了快半个月才全部拾掇好。靠打零工糊口的都是贫苦人家出身,贞筠眼见他们身上的补丁,还额外给了一份赏钱,喜得这些人牙不见眼,甚至有胆子大的毛遂自荐,想留在此地长期工作。贞筠拿不定主意去问月池,月池却全部回绝了。她打算先定三桌席面把暖房一事支应过去,再慢慢招一两个更可信之人。
到了正式搬家那天,月池依照旧俗,延请了同事与左邻右舍。谢丕也应邀而来,一入院门,就是影壁,其上有玉兰、牡丹和桂花的浮雕,寓意玉堂富贵。绕过影壁就是正院。谢丕只觉眼前一亮,寻常人家都是摆上石榴盆景,再植上几株海棠花,再来几个大缸,以养金鱼赏玩。李越家却在院落四周都移植来了重阳木,叶片火红,十分鲜艳明丽,虽都是小树,却已然看出了日后亭亭如盖的风姿,如今一眼望去,也如红云环绕一般。重阳木下则是矮小的植株,谢丕一时也认不出是何种。
顾鼎臣见状笑道:“是蔷薇,等它长大之时,可请花匠来做成花墙,届时红红白白,一定耀人心目。春夏有蔷薇,秋冬有红枫,李越真是有巧思。”
谢丕略一想象,也微微颌首。众人聚集在正堂,推杯换盏,酒足饭饱后才纷纷告辞。月池关上院门,正准备唤人来打扫时,又听到了敲门声。她还以为是有人落下了东西,谁知推门一瞧,却是谢丕。
两人坐到书房之中,一人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山楂茶。袅袅升起的白雾中,一时相对无言。月池率先打破气氛,她和煦道:“还未多谢谢兄的大礼。谢兄真是破费了。”谢丕竟送了她一只哥窑的胆瓶,月白色的冰裂纹细腻晶莹,触手如拥美玉。
谢丕道:“区区薄礼,为酬谢李贤弟救命之恩。”
月池略一挑眉:“谢兄这是哪里话。”
谢丕只觉尴尬得脚趾头都在鞋底摩擦:“你又何必装傻,不如都爽快些,打开天窗说亮话。”
月池微微颌首:“那谢兄先请。”
谢丕一愣,随即失笑:“那好吧,那我就直说了。以你之见,广寒殿之事过后,圣上可还会重用于我?”
月池也没想到,他竟然敞亮到了这个地步。她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谢丕心下一沉,不过因为亲爹已经给他打了个底,他还能端得住。他又问道:“李贤弟可有法子助我?”
月池微笑:“办法自然是有的,只是……”
谢丕闻弦歌而知雅意:“日后李贤弟若有难处,愚兄也必鼎力相助。”
要得就是这句话,关系社会中人脉就是最大的资源。特别是官场中,多个朋友也就多条生路。月池道:“我可以在圣上面前为谢兄转圜,但是空口无凭,谢兄也得为圣上做出些实绩来,才能让万岁看到你的忠心。”
谢丕点头称是,他想到自己的本职工作,开口道:“要不我主动请缨去参与《孝宗实录》的编纂?”
这是惯常的思路逻辑,譬如内阁首辅李东阳也是靠编纂《英宗实录》才得以晋升。月池摇摇头:“时间耗费太久了,参与实录编纂的大员何其多,你难道要和他们去争功不成?”
谢丕面露为难之色:“可我刚刚进入翰林院,并未有实职……”
“可你有才华。这就够了。”月池道,“万岁初登大宝,又正值少年,却大刀阔斧,有心做出一番成就来,难免有些人面服心不服,圣上现下急需的是声望。”
谢丕恍然大悟:“你是让我写些颂圣之物。”
月池道:“是要通俗、有趣,为老百姓喜闻乐见的颂圣之物。要让天下的百姓一听到正德天子的名字,就觉得他不愧为先帝之子,真是个十足的好皇帝。”
谢丕失笑:“愚兄自问没有这样的好本事。百姓又不傻,收揽天下民心,要靠德政。”
月池点点头:“谢兄说得是。可德政的推行也需要民心。只有让老百姓相信皇帝,他们才有开口的勇气。他们愿意开口,我们才能知晓问题所在。譬如这次建昌伯之事,受张氏之害的百姓数不胜数,可我们费尽千辛万苦,却只找到一个敢来告状的。何其悲哀啊。”
谢丕的心在狂跳,果然是皇上的授意,他顺势问下去:“皇上是想借张家敲山震虎?”
月池摇摇头:“敲山已经不管用了,只有当面敲一敲,才会有奇效。”
谢丕心下大定:“我明白了,李贤弟的恩德,愚兄谨记在心。”
月池笑道:“谢兄何必客气,你我是同榜,守望相助本是应当。”
于是,继唐伯虎为昆曲事业做出巨大贡献之后,谢探花也为评书、相声不断发光发热。京城里最流行的评书名叫《法王历世记》,讲得是西方神佛大庆法王感念先帝仁孝,特地下凡投胎到张太后腹中,降世为圣明天子,惩治恶人,救苦救难的故事。最流行的相声名叫《新包公戏》,当代包青天自然是大义灭亲的张岐张御史,而里面的丑角虽然全部用代称,可观众都是老北京人,谁会听不出来。一时之间,茶楼街头人头攒动,这两个本子也被改编为多个版本,逐渐流传到了大江南北。
在这样声势浩大的舆论动员下,终于有第二个人鼓起勇气,希望为自己的家人讨回一个公道。这状纸递上去,在朝廷之中又掀起了轩然大波。许多文臣都认为这是一个机会,是一个把勋贵和宦官都从军队中挤压出去的机会。这样的发展,却是月池和谢丕都没有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