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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极人臣 正文 第109章 强明非是尽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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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得好像你们都不出恭一样。

    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李梦阳和杨慎就急急退下了。月池无语地看着朱厚照。朱厚照来了一句:“怎么,你还要他们留下来来看我们吃饭不成?朕是无所谓,刘瑾,再把他们……”

    月池忙按住他的手,一下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糯米糍。朱厚照嚼了一口,嫌弃道:“怎么又是这种黏糊糊的东西?”

    月池腹诽道,不黏怎么堵某些人的嘴。朱厚照到底还是咽了下去。两人面面相觑,同时道:“你……”

    月池一默,又和他同时道:“你先说。”

    朱厚照问道:“你好些了吗?”

    月池道:“谢万岁关怀,葛太医医术高超,臣已经好多了。”

    这短暂的对话后又是一阵沉默。朱厚照欲言又止,冲动行事的后果就是,真见到人之后,他反而张口结舌起来。他们以前都是在聊什么,朱厚照开始回忆里搜寻话题,这才发现,闲聊时的话题全部都是李越提出,谈正事时倒是他主导,可他不想一来就和他说这些。

    月池见状微微蹙眉。张岐前日才在御门大放厥词,今日朱厚照就来了,这显然不会是巧合。而张岐敢公然闹成这样,如说他没有半分依仗,任谁也不信。至于他的依仗是谁……月池用余光窥探眼前这个少年,他外着琥珀色对襟罩甲,内着石青色窄袖戎衣,其上一色纹饰全无。他的脸颊微红,其上还带着一层薄汗,一看就是刚刚蹦跶过。他的身上永远带着无尽的活力,就像晨星一样光耀,可惜,星星的心却是一块冰冷漆黑的石头。

    朱厚照改变主意了。在御门听政时,至高无上的皇帝要让一个人闭嘴是轻而易举的事,他却任由张岐将她逼上梁山,这已经清晰表明了皇帝的态度。如不出所料,他今日来,只怕也是为了这桩事。月池深吸一口气,既然木已成舟,那她就要尽可能地获得最大的好处。

    想罢,她率先开口道:“说来也巧,臣正打算进宫,您就来了。”

    朱厚照被她这意味深长的一眼看得一怔,他也觉心虚,摸摸鼻子道:“是吗?”

    月池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现在又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要是真内疚,就不要利用她啊。可月池转念一想,又觉自己的心态不对。朱厚照是皇帝,她是臣子,在封建王朝,他们本来就是犀牛和犀牛鸟的关系。她要是想和朱厚照继续互利共生下去,还是得好好工作,发光发热,谁叫这鬼地方辞不了职呢!

    月池开始入情入理地说服他:“臣有幸,得先帝和您的看重,自青宫时,便长伴您左右,被您寄予厚望。臣也日思夜想,希望能让您称心如意,咱们君臣相得,共缔盛世。但您需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于朝政,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臣如不亲身入官场,只怕不能究其弊病。于咱们这一方,您素来是有主见之人,凡行事必有您的道理。可臣愚昧,有时不解您的深意,这时就要斗胆劳您,为臣解说一二。”

    刘瑾在一旁嗤笑一声:“咱家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像李相公这么当差的。从来只有我们揣摩爷的意思,怎敢劳爷来解说。晓得自己不聪明,就该多吃几个核桃补脑。”

    月池默了默,仰面笑道:“今日春光明媚,天清气爽,刘公公何不去市里走动走动,一来家中蔬果不够,为了让皇上这顿饭用得舒心,亟待您去补充,二来也好替下官买几个核桃啊。”

    刘瑾张口就想啐她一口,可此时朱厚照已经哈哈大笑起来了:“老刘啊老刘,自他入宫,你就没在他嘴上讨过半分便宜,又何苦去招惹他。”

    刘瑾躬身赔笑道:“爷,奴才只是一心为您着想。”

    朱厚照挑了挑眉:“罢了,你们一道听就是了。”

    月池心中警铃大作,往日他们说话,朱厚照无一例外都是屏退左右,可今日怎么……

    朱厚照笑道:“朕先时告诉你,是要你去做骨鲠直臣,你不信?”

    月池悠悠道:“若是三年前的您如是说,臣兴许就信了。只是您如今连训狗都要除其犬牙,何况训虎。”

    朱厚照笑道:“算你聪明,往日都是你给朕说故事,今儿朕也给你讲一个。”

    月池道:“臣洗耳恭听。”

    朱厚照起身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来:“前些年有位于公,文武双全,是个一等一的好汉子。有一年,他来京参加殿试,可随侍的仆人却一病不起,他十分担忧,便去集市上找灵验的算卦人卜算。谁知,那算卦人一见他便问,可是为仆人而来,于公说是,算卦人道,‘仆人无事,倒霉的是你,你三天内就要死。若肯出十两白银,我便替你消灾’。”

    刘瑾咋舌:“十两,好大的口气,不过若真能买命,这钱也花得不亏。”

    朱厚照道:“旁人都是如是想来,于公却不信邪,他自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法术能有何用。于是,他不顾算卦人的再三警告,一文不出回了客栈。前两天晚上都平安无事,到了第三天晚上,就来了个鬼!”

    他突然把声音拔高,月池被他吓了一跳,朱厚照越发兴致勃勃:“这鬼青面獠牙,满口鲜血,张牙舞爪,一把劈开窗就冲进来,于公大惊,他拔出了宝剑,一下就把这鬼砍成了两半。”

    他做了一个劈砍的动作,刘瑾拍马屁道:“看来此人同爷一样,有万夫莫当之勇。”

    月池:“……”真是够了。

    “可不是。”朱厚照骄傲地抬了抬下巴,又继续道:“这鬼被砍成两截都不死,反而在地上抽动,就像、就像……”

    刘瑾又赶紧帮他主子想词:“像泥巴?像只剩半条命的狗?像蛇?”

    月池实在受不了了,凉凉道:“就像蛆似得。”

    这下轮到朱厚照不解了,他问道:“蛆是何物?”

    月池忍笑道:“就是粪便中的虫,靠吃粪为生,白白胖胖,一节一节的,就像你平常吃得麻糖一样,在粪里钻来钻去……”

    朱厚照顿时被恶心得说不出话来,刘瑾怒瞪月池:“你怎么能在爷面前说如此秽物!”

    月池以手支颐:“说得好像你们都不出恭一样。”

    刘瑾道:“宫里主子们的马桶,根本就看不见粪……”

    朱厚照喝止:“快闭嘴,别说了!”

    他一时气闷,灌了一大口茶:“于公这才发现,地上的鬼尸变成了泥偶的碎片。他恍然大悟,这不是真鬼,而是有人做法,而做法之人,你们猜是谁?”

    刘公公开始抢答:“依奴才看,就是那个算卦人派来的,他想吓人,来证明自己法术灵验,然后来谋取钱财!”

    “正是。”朱厚照看向月池,“老子有言,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若无妖魔鬼怪,人们又怎会乖乖敬奉神佛?现在,你该知晓朕的用意了吧?”

    月池只觉太阳穴嗡嗡作响:“您是让我去当鬼,不知庙祝是谁?”

    朱厚照看向刘瑾,月池恍然,难怪会把他留下。为了弄钱,他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她为御史,纠察百官。贪官心怯,只能向另一个红人送钱保命。如此一来,天下的财富都能避开户部,经刘瑾之手,直接流入朱厚照的囊中。这正如凡人畏惧鬼怪,通过庙祝供奉神佛一般。这样一来,不必大动干戈,他就能掌握大批的资源,可以用来养兵和享乐。而且白脸和红脸都是她和刘瑾的事,他自个儿高坐莲台,不染半点尘埃,谁都不会怨到他身上。

    月池怒极反笑:“您这算盘打得真是精明啊,只怕西天如来佛祖见了您,都要自叹弗如。”

    朱厚照谦虚道:“怎敢与佛祖比肩,朕做了一个大庆法王也就够了。”

    月池:“……不是在夸您。这是权术,不是正道。长此以往,官场风气只怕不可挽救。那时又该如何是好?”

    朱厚照道:“官场风气已经坏得流浓了。再说了,只要拳头够大,是圆是方,是清是浊,还不是朕说了算。”

    月池长叹一声:“那么多镇守太监搜刮的钱财还不够吗?”

    刘瑾眉心一跳,他恍然大悟,难怪万岁把人召进京来,既不处置,又不放回,原来是为了榨干油水。

    朱厚照摇摇头:“养兵可是要花大力气。这笔钱朕打算交由兵仗局,制造火器。人不行,就只能先在器械上下功夫。”

    月池一怔:“万岁英明!”

    朱厚照一惊,他挑挑眉,“你怎么变得这么快,这还要多亏你那些西洋人师父,不然朕也想不到这个。”

    月池此刻完全被热武器攫住了心神,若是中国提前七百年进入热兵器时代……她赶忙建言献策:“西洋人在这些小技上颇有一套,您何不召几个西洋人进京,说不定能事半功倍。”

    朱厚照点点头:“也可。只是,这些都要银子。短期内要弄到这么多钱,就只能走非常手段。你明白吗?”

    月池垂头不语,朱厚照开始解释:“朕本打算让你去吏部,其上有梁储给你顶着,即便装鬼吓人,他们也不会怪到你头上,只会找梁储那个大鬼头子。可没想到阴差阳错,你自个儿去投了都察院,张岐又是如此识趣。朕就想,不如将错就错。更何况,吏部只管官员之事,不利于你积累声名,都察院的管辖范围却涉及军队、盐政、漕运、茶马和关税等等,一方面能让你遍览政务,另一方面你又能建功立业,在朝堂上立稳脚跟。这岂非一举三得?”

    月池听得也有几分心动。刘瑾则觉惊心动魄,皇上居然还真一一掰开给他说清楚。听这口气,还是怕他误会?

    朱厚照掐了掐月池的脸:“怎么,现在不害怕了?”

    月池一惊,扯下他的手:“臣就没怕过。”

    朱厚照撇撇嘴:“你就吹吧。行了,说了这半日话,朕也饿了,今天吃什么?”

    月池想了想道:“八宝饭,豆腐丸子,炒饼,香菇烧面筋。”

    “再来个拔丝芋头,恩,还要甜汤。”朱厚照接口道。

    月池点头领命,若说他心机重,的确城府极深,可偏偏既喜欢哭,又爱吃糖。

    她暗叹一声,让时春去跑一趟买菜,然后开始做饭。贞筠在一旁打下手,嘴撅得可以挂油瓶。月池听她在碎碎念:“以前是把人叫进去,现在是自己跑出来。紫禁城里是没米下锅吗?”

    月池失笑:“别说了,他说不定突然就冒出来了。”

    贞筠一惊:“不会吧,他属猪,又不属老鼠。”

    月池道:“那可不一定。”

    两人正说着,果有人冒了出来,不过不是皇帝,而是他身边的老太监。

    刘瑾一进来就让贞筠离开。贞筠有心顶嘴,却被月池喝止。她一面剁着豆腐,一面问刘瑾:“刘公公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刘瑾嗤笑一声:“李越,说你笨,你还真是笨。事到如今,你还敢在咱家面前张狂。”

    月池不由莞尔:“你不会以为,当个洗黑钱的,是什么了不起的活吧?”

    刘瑾反唇相讥:“那你这个敲诈的,又算得上什么?以前咱家忌惮你,是觉万岁把你放在了心上,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大家都是狗,何必咬得一嘴毛吗?”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大福愤怒的汪汪声,紧随的是朱厚照的笑声。

    月池听了片刻,看向刘瑾:“咱们俩的恩怨,说来可是你先来咬人的。”

    刘瑾道:“那是万岁的意思,我不过听命而行。咱们这位爷,在玩弄人心上可谓高手。事情是他让做的,好处是他得,锅却是我们背。以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李相公,你日日做鬼的事,难保不被人收啊。”

    月池挑挑眉:“我明明做得是钟馗,打得才是恶鬼。刘公公替恶人作保,一旦万岁手中筹码足够,彻底清算时,你安有好下场。”

    刘瑾低低笑出声来:“你不会真以为有事成的那天吧,实话告诉你,自正统十四年起,武将就是扶不起来的阿斗了。”正统十四年,正是明朝由盛转衰的节点,土木堡之变,明英宗被俘,京师二十万精锐死伤大半。

    刘瑾继续幸灾乐祸:“孝期一过,万岁就要纳妃了,那么多莺莺燕燕,珠围翠绕。哪里还记得起你?你树敌众多,又无万岁相护,即便要死,也是你死在咱家前头。”

    语罢,刘瑾仔细观察月池的神色,希望从她脸上看出心虚和畏惧,谁知月池粲然一笑:“你害怕了,是不是?”

    刘瑾翻了个白眼:“该害怕的是你!”

    月池道:“是吗,你以前以为他对我,不过是看重我的皮相,谁知,今日一见,才知他对我是如此的掏心掏肺。你担心,自己找来的那几个娈童不顶用,所以选择双管齐下,找我挑拨离间。一旦我心生畏惧,做事不力,皇上自然会既失望又伤心,届时你再举荐旁人,将我的位置取而代之。我猜得对不对?”

    刘瑾悚然一惊:“娈童……你怎会知道?”

    月池道:“你以为宫里就没有我的眼睛了吗?我任你蹦跶,不过是觉得,蚍蜉撼树,徒增笑料而已。”

    刘瑾呸了一声,暗骂谷大用等人:“人总有年老色衰的时候,你以为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时好?”

    月池凉凉道:“那就不劳您费心了,等我老了,您想必也早就归西了吧。”

    刘瑾:“……”他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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