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拾九章
高老大死后,二人再也没有说过话。
时间日复一日的过去,小舟顺风顺水不紧不慢的飘荡,入目所及,永远只有一望无际的天与海,单调亦枯燥。
尘世种种仿佛都被这片海吞噬了,混沌不清,支离破碎,分不清大宋蒙兀,分不清白昼黑夜,分不清梦境清醒,分不清今夕何夕,连生与死的界限都在变得模糊。
饥寒交迫,伤病交织,意志力在渐渐消磨,生命在无声流逝,终于,一切都要走到尽头了。
颜玉央已不记得自己是第多少次失去意识昏迷过去,而后又清醒了,勉强睁眼望天,只见万顷乌云遮日,天光晦暗不明,让人辨不出是清晨还是黄昏。
他侧头看向躺在身旁的裴昀,只见她双眸半阖,不知是睡是醒。
在海上磋磨这么久,如今她面容粗糙,双颊凹陷,浑身瘦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轻飘飘的缩在那里,小小一团,仿佛随时能从他握紧的掌心溜走。
他伸手放在她颈间,试了试她的脉搏,虽然微弱,却终究还有。
他勉强坐起身子,靠在船边沿,望向未知的远方,那也许根本不存在的彼岸,突然有些分不清此时此刻,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妄,是人间还是幻想。
或许他们早已在那场狂风暴雨中死去了,而今身处的乃是幽冥黄泉,远方的终点便是轮回彼端。
这是他们今生今世最后一程路了。
他突然想对她说些什么。
“我有没有,给你讲过我过去的故事?”
长久不曾开口,他的声音喑哑而滞涩,如同一把年久失修的胡琴。
“倒也算不得是故事,不过是一些无趣的过往。”
她没有出声,但他知道,她醒着。
“只是觉得,若再不说,怕是没有机会了”
七岁之前的颜玉央,是被寄养在一乡野农户家长大的,彼时池琳琅为了他身上之毒四处奔波,只有逢年初一才会来他一面,没有关怀疼惜,没有软语亲昵,只扔下银两与药材,再匆匆离去。
因池琳琅只予钱财,并不常来探望,寄养的那家农户平日里对他十分苛待,他没有鞋子,没有新衣,没有冬袄,因常年吃不饱肚子,饭菜没有一丝油水,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小小年纪不仅不能去学堂,还要做各种农活,稍一偷懒,便是一顿好打。在寒冬腊月最冷的时节,他只裹着一件破烂的麻衣,光着脚被赶去山上放羊,山路粗粝的石子将他脚板磨破,流血又结痂,再破再流血,循环反复,直到疼至麻木,再也没有任何知觉。但最难挨的还是热毒发作之时,那户人家厌恶他的□□呼痛,会直接捆起他的四肢堵上他的嘴将他扔到鸡舍之中,便在那鸡毛乱飞鸡屎熏天的小小茅舍中,他渡过了一个又一个痛不欲生的夜晚,渐渐学会了不流泪,不呼痛,一切忍过了,也就过了。
七岁那年,他从年头盼到年尾,直至过了元日,出了正月,池琳琅仍是没有来。新一年的银钱没得到,寄养的那家农户每日都用难听的话咒骂着他,对他更加苛待。春去秋来,转眼多半年过去,恰巧这一年天逢大旱,颗粒无收,饿殍遍地,为活下去,青壮外出逃难,留下村中老弱病残,便成为了盘中餐。起初,是埋下的新尸被盗,后来,人们易子而食,屠刀开始伸向了活人。
在某一天清晨醒来之时,他发现自己被剥光了衣服,如待宰的猪羊一般被吊在半空,旁边炉灶上烧着一大锅滚烫的开水,男主人正在磨着菜刀,擡头看向他的目光,贪婪凶恶得如同野兽。
他拼命的挣扎,拼命的喊叫,仍是无济于事,眼看那利刃就要落在他的头顶,千钧一发之际,绳索脱扣,他从半空摔下,打翻了滚水,统统泼在了那男主人身上,刹那间那人被烫得皮开肉绽,满地打滚。
就在颜玉央颤抖的瑟缩在角落中,不知所措之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池琳琅回来了。
那是颜玉央记忆中,池琳琅唯一一次抱他,虽然转瞬即逝,可那份轻柔的温暖仍是永恒铭刻在了他的心中。以至于十多年后,他愿上刀山下火海,花费无数人力物力,不远千里去寻那传说中的西夏宝藏,不为富可敌国的财宝,不为人人争抢的神功,只为了记忆中这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温情。须知那建在西宁州的华美山庄,其名琳琅。
自那以后,池琳琅便将他带在了身边,他们去了很多地方,走过许多城镇,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虽依然聚少离多,她对他依然不假辞色,可那段日子仍是少年颜玉央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几年,池琳琅便将他托付给那唤作救必应的神医,只身去了西北,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其实,颜玉央是故意与救必应走散的,因为他瞧得出来,此人对池琳琅有意,他虽尚不懂男女之情,却本能的觉得此人想要抢走他的娘亲,抢走他人生中本就为数不多的一份拥有,故而他不愿受其恩惠,也不愿意跟他走。
在阴诡教做血奴那三年,虽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也让他在那炼狱一般的日子中学会了一件事,那便是无情,将喜怒哀乐置之度外,将七情六欲不存于心,不再将自己当做一个活人,如此才能在无边无际的痛苦煎熬中活下去。
这份冷漠无情,让他心智坚韧,谋定而后动,日后翻云覆雨,运筹帷幄不费吹灰之力,亦让他断情绝爱,练起清静无为功事半功倍,轻易压制住了体内的毒性,如此天赋异禀,连李无方都对他另眼相待。
然而也正是这份冷漠无情,让他永远也不懂该如何爱一个人,只因他自己乃是无心的空壳一具,那尘世之中人人唾手可得的寸草春晖、过庭之训、舔犊情深,终其此生他也不曾得到。
“我这辈子落过三次水,第一次是幼时在山林小溪,我在溪边玩耍,溪水湍急,我不小心摔倒之后即被冲走,半路我挣扎着抓住了一根横亘溪间干枯的老树枝,侥幸捡回一条命来。”
“第二次是少年时在靖南王府,寒冬腊月,一群王孙公子在湖上冰嬉,他们刻意捉弄,让我跌进冰窟之中,围在岸边不准我上岸。我不肯求饶,不肯低头,就那样一直泡在冰湖中,直到眉目发丝结霜,身体僵硬不堪,奄奄一息,他们觉得无趣,这才放过了我。”
“而第三次,便是在朔月圣地,天塌地陷,我自高处跌落,掉进那溶洞潭水之中。”
“人生在世,于我不过是无穷无尽的痛苦,无边无际的煎熬,无论是□□,还是心灵。我时常会想,倘若我从一开始便没有挣扎求生,就这样溺死在那个炎炎夏日的林间小溪,冻死在那个寒冬腊月的王府冰湖,那么是不是我早就不必再受这份痛苦,这份煎熬,这场永无止境的寂寞孤独了?”
“然而偏偏这一次,有人救起了我。”
“从狭小肮脏的鸡舍,到烧着沸水的灶房,从阴诡教血迹斑斑的地牢,到靖南王府冰冷的冬湖,只有你,英英,这辈子只有你,在这冰冷人间,漆黑尘世,抓住了我。”
听到这里,裴昀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她僵硬的扭过头,看向身边之人。
天空不知何时已是阴云密布,晦暗的光线中,他们几乎看不清彼此的面孔,可她仍是固执的望向他,用沙哑至极的嗓音,一字一顿近乎残忍的开口道:
“那个时候,在我身边的是任何人,我都会救”
她自幼习武,无论家门亦或师门所教导,皆是侠义仁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扶危济困责无旁贷,假如那一场无心举手之劳,乃是这一十二载恩怨纠葛的所有缘起,这究竟该是可悲还是可笑?
“我知道,我知晓你是什么样的人,第一眼便知晓了。”颜玉央缓缓道,“可正因知晓,所以更加贪恋,妄图占有,妄想独一无二,永远被坚定所选,无论是死还是生。”
裴昀苦笑:“现下你终于如愿了。”
“我当真如愿了吗?”
“你不是说过要和我一同去月亮上,见我们的爹娘?”
“是,我说过,你亦应承过,我们一起,生同衾,死同穴。”他轻笑了一下,“可是英英,你骗我。”
“这一辈子,你忠孝仁义,无愧于心,我心狠手辣,作恶多端,死后我入地,你上天,奈何桥上一碗孟婆汤,前尘往事皆忘。来生来世,你绝不会记得我,也绝不会遇见我,你我只有今生人间一世缘分,一死了之对你只有解脱。”
“所以,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快活的去过下辈子,我要你活下来,我要你记住我,我要你今生今世再也忘不掉我!”
轰隆隆隆——
闷雷在云层之深响起,划过夜空的闪电照亮四野,刹那间,裴昀突然意识到了颜玉央要做什么。
“不不要!不可以”
她挣扎着想逃,然而这小舟方寸之间,又能逃到何处?
他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猛地扑了过来将她压在身下,制住了她的手脚,高老大留下的那柄鱼骨刀在他手中泛着惨白的光亮,转眼就将他的手臂割得鲜血淋漓。
“不要!住手!”
温热的鲜血被强行灌进她的口中,铁锈一般的腥气瞬间充满了她的五感六识,狂风巨浪之中,这一叶扁舟剧烈起伏,咸腥的海浪一遍遍袭来,将二人淋得湿透。
炽热的血翻滚在腹中,冰冷的浪拍打在身上,裴昀早已分不清自己眼耳口鼻之间的湿意,到底是雨,是水,是血,还是泪,她只知道,再也无需生死蛊,无需紫金锁,她终是与眼前这个人,血肉纠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今生今世都也分不开了。
心神巨震之下,她体内气血翻涌,自丹田之中涌出一股热力,转瞬充斥四肢百骸,凭生出一股力气,终是一把将身上的人狠狠推开了。
“我恨你!”
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与海浪声中,她声嘶力竭哭喊道:
“为什么你永远要改变我的意愿?我想走时,你要我留,我想留时,你要带我走,我想活着,你要杀我,我不想茍且偷生,你偏偏死也不让我死!”
“我恨你!我恨你!”
大雨倾盆而下,他们近在咫尺,却根本看不清彼此的面孔。
他放声大笑,如癫如狂:
“那就恨吧!恨我吧!”
恨多好啊!
恨比爱要好得多!
爱多短暂多虚伪,而恨多长久多真挚!
爱是转瞬即逝过眼云烟,爱是海市蜃楼镜花水月,爱是居高临下恩宠奴役,爱是卑躬屈膝忍受服从,唯有恨,才是平等,是永恒,是刻骨铭心,是念念不忘!
“我恨你!恨你擅自闯进我生命之中,恨你偏偏是颜泰临之子,恨你死缠烂打痴心不悔,恨这世间到最后只有你一人不愿抛弃我!可我更恨我自己!恨我自己明知国仇家恨,不共戴天,为何从没有一刻忘记过你”
他是她的孽缘,她是他的劫数,这世间从不曾有爱恨相抵,恩怨两清,他们永远存在,永远共生。
裴昀猛然上前扑进了颜玉央的怀中,而他亦早已张开双臂等待着她的到来,生也好死也好,今生也好来世也好,他们注定不得善终,便只有生死相错这一瞬,今生来世交织这一刻,他们曾紧紧相拥。
天地之威若斯,沛然莫之能御。
在这苍茫大海之上,狂风暴雨之中,他们渺小得如同蝼蚁尘埃,所有王朝兴衰,所有生死恩仇都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他用尽全力在她耳边吼道:
“英英,你要活下去,不为了什么家国天下,什么忠孝节义,从今以后,你只为了你自己活下去!”
盘古开天,女娲造人,夸父逐日,燧人取火,亿万年生生不息,绵延不绝,生命的本质无外乎是,活下去。
又一个巨浪打来,那已是强弩之弓的小舟终是不堪重负,破碎成片,二人转眼被湮没在浩瀚汪洋,再也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