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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南北 第四卷:昭昭此河山 第四十一章

所属书籍: 关山南北

    第四拾一章

    法石寺一战,裴昀率殿前司拼死护驾,九死一生,终是杀出重围。

    然而离约定的时间还早,大军尚未来码头接应,他们只能夺船而逃。蒲家船队在身后紧追不舍,一行人在海上辗转飘泊了多半个月,水尽粮绝,千余人已不剩十分之二三,终是于九月初悄然在潮州登陆。

    入泉州之前,谢岑便已计划好,如若遭遇不测失散,众人便于潮州汇合。

    上岸后裴昀带着二宫避人而行,沿途留下暗号,不敢轻易进城,只逃进郊野深山之中,将将在天黑之前,寻到了一间古庙。

    古庙破败不堪,香火凋敝,从上到下只有三个僧人,方丈是个年逾古稀,颤颤巍巍的老和尚,裴昀没对其亮明身份,只道是北边逃难来的商贾人家,但求借宿几晚。

    “阿弥陀佛,出家之人大开方便之门,诸位施主自可随意留宿,只是敝寺米面见底,怕是招待不了这许多人的饭食了”

    “不必麻烦方丈,饭食我们会自行解决,只是还请方丈先施舍一碗热羹可好?小主人饥肠辘辘,怕是等不了太久了。”

    她已派人前去采买米面菜肉,只是一去一回毕竟还要不少时间。

    老方丈应允道:“施主稍后,老衲这就派人去置办。”

    寺庙简陋狭小,自是容纳不下他们百十来人,故而裴昀只能安排二宫与几位大臣宗亲进庙暂驻,其余人等仍是候在庙外林中空地扎营。

    待前前后后安顿好,做好的饭食也送来了。

    老方丈隐约猜到了他们的身份,他亲自将热羹端到了赵正面前,恭敬道:

    “山野小庙,饭食粗糙不堪入口,还望贵人见谅。”

    但见那粗糙瓷碗中所盛的乃是一碗粳米鸡蛋番薯叶所熬制的热粥,如此简陋,放在昔日临安城中,怕是富贵人家的猪狗都不稀罕吃,而此时此刻,却是这无名山寺竭尽全力所能拿得出最精致的吃食了。

    在场众人见之无不心酸,裴昀沉默,程素宜闭目长叹,陆秋实更是直接躬身一礼,对赵正沉声道:

    “眼下非常之时,一切从简,望主人稍作忍耐。这山寺虽小,却人杰地灵,方丈忠心仁善,雪中送炭,还请主人为这汤羹赐名‘护国羹’,以嘉奖这份拳拳之心。”.

    是夜,明月当空,山寺幽寂。

    裴昀闭目盘膝坐在房中练功,但见她眼皮之下的眼珠不断滚动,豆大的汗珠自额间冒出,四肢手足都在微微颤抖,一柱香后,终是耐不住那巨大的痛苦,她强行收功,一时间气血翻涌,喉间涌上了一股腥甜。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裴昀疲惫的睁开了双眼。

    之前法石寺外她拼死一战,大动真气,功力反噬,如今身上五输穴生异,淤堵的淤堵,阻塞的阻塞,简直一塌糊涂。

    当初那李无方毕竟有数十年高深内力为根基,纵使练九重云霄功五行缺一,只要不被攻破罩门死穴,一时半刻也安然无恙。然而她今时今日才年方几何,练过几年功夫,这般微薄内力,哪里驾驭得了天书神功?再这样消耗下去,她怕是撑不了太久了。

    但愿她能护着二宫,护着行朝走得再远一点,届时哪怕当真客死他乡,也能瞑目了

    长叹一声,她伸手欲取怀中汗巾,指尖却是摸到了一片硬物,她动作一顿,犹豫片刻,缓缓将其拿了出来。

    是那柄断裂的白玉梳。

    她起身来到桌边,对着桌上油灯微弱的光亮,仔细端详着两截断痕之处。

    若有玉匠在旁,应当能以金补玉,将其修复如初,只是如今兵荒马乱,朝不保夕,又哪有空闲容得她去找人修补。况且破镜能圆,断梳可能再续吗?

    泉州临别之时,码头之上那声撕心裂肺的呼唤她听见了。

    他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不必言语,她已是懂了。

    然而正因听见,故而更不敢回应,更不敢回头,只怕稍一心软,就再也走不掉了。

    夜深人静,睡意全无,裴昀索性出门巡夜。

    来到赵正所住的禅房外时,她意外发现房中还亮着灯光,不由问门外守夜的内侍道:

    “官家还没睡下吗?”

    内侍小声回道:“官家水土不服,方才起来折腾了一阵子,刚刚才躺下。”

    裴昀点了点头:“让我进去探望一下官家罢。”

    内侍通报之后,裴昀进入了房间,但见那简陋的僧床上,小小一团的赵正窝在被子里,脸色蜡黄,本是养尊处优的圆润面庞如今已是下巴削尖,更显得一双眼睛漆黑硕大,像猫儿一样,乌溜溜的盯着人时,很难不让对方心生怜悯。

    “官家好些了吗?”裴昀放轻声音问道。

    “朕好些了,有劳裴大人记挂。”

    “官家怎么还不睡呢?”

    “朕”赵正有些犹豫,但终是鼓起勇气,小声道,“朕有些害怕,请裴大人不要告诉别人。”

    “臣不告诉别人。官家害怕什么?”

    “朕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临安了?”

    裴昀沉默了一瞬,低声道:“会的,有朝一日,官家会回去的。”

    曾几何时,临安离汴京何等遥不可及,今时今日,潮州便离临安有多山高水远。

    “那日,朕还在花园中与狮猫儿玩蹴鞠,便接到了父皇下旨,命朕与母后随谢相出宫,匆忙之间,什么也没来得及带,蹴鞠和狮猫儿都留在了宫里。临别时,父皇对我道,要活下去,活下去,大宋江山便还有希望,可是他自己却没有裴大人,朕觉得我们回不去临安了,朕再也见不到父皇,也再也找不回狮猫儿了”

    听着眼前的七岁的小皇帝用稚嫩的嗓音断断续续说着天真又残酷的话,裴昀眼眶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可她无法反驳,无法阻止,只能苍白的一遍遍重逢着自己也不相信的谎言:

    “会回去的,我们一定会回去的”

    她伸手替他塞了塞衾被,却突然发现他被褥之中有什么鼓鼓囊囊的东西,掀开一看,竟是一件脏污的小衣衫,上面染着早已干涸乌黑的血迹。

    裴昀皱眉:“可是宫人欺辱官家,为何将脏衣放在官家床上?”

    “不,不是的,是朕要抱着这件衣衫睡的,这样朕才能安眠。”

    “为何?”

    此时裴昀也认出了,这件衣衫正是那日法石寺外赵正所穿的那件,其上的血迹,应是她自己受伤所流,沾染到了背上赵正的衣上。

    赵正迟疑了一下,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最终结结巴巴道:

    “陆大人为朕讲过,这、这是嵇侍中血”

    史书有载,嵇康之子嵇绍,于八王之乱中舍身护天子司马衷而被叛军杀害,鲜血溅到司马衷身上,时候内侍欲为司马衷更衣,司马衷泣曰:此嵇侍中血,勿去。

    裴昀心中一震,忍不住倾身将年幼的皇帝抱进了怀中,而赵正亦毫不犹豫紧紧搂住了她的脖颈,一君一臣,一长一幼,就这样在这荒野山寺,寂静禅院,静静相拥。

    裴昀忍不住想起,许多年以前,西子湖畔丰乐楼,她与谢岑,一同举杯为眼前这孩子的诞生而向赵韧道贺,彼时那年轻君王的脸上还浮现着初为人父的欣喜与羞赧,一转眼竟已是过了这么多年。

    此子虽不肖其父聪敏,但或许他早已什么都懂了。

    “睡吧,官家,”她哽咽道,“臣在这里守着你,官家不必再害怕”.

    赵正睡下之时,已是后半夜了,裴昀走出房间后身心前所未有的疲惫。

    穿过环廊,欲回房之时,她突然发现廊下悄无声息盘坐着一人,那是个约莫三十几许的男子,身材微胖,唇有短须,正在擡头望天。古刹之中,佛殿之旁,他一身八卦道袍,颇为古怪。

    裴昀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此人是谁,不禁上前拱手道:

    “夜色已深,济王殿下为何还不休息?”

    此人乃是济王赵亮,为数不多自临安城中与众人一路逃出来的皇室宗亲,他本是闲散王爷,只在朝中领了虚职,因其好道,昔日临安坊间都戏称其为“玄虚王爷”。

    “是裴大人啊,”赵亮瞥了裴昀一眼,又继续望向夜空道,“本王正夜观星象,想为大宋寻一条出路。”

    “王爷寻到了吗?”

    赵亮摇了摇头,神秘兮兮道:“天机不可泄露。”

    裴昀一时无语,正想转身告辞之际,忽听赵亮又道:

    “当初先帝去时,可是裴大人送其最后一程的?”

    裴昀闻言心中一颤,低声道:“是。”

    “不知先帝可有遗言留下?”

    那一夜赵韧与她说了许多话,如今回想却是有些记不大清了,且那一言一句话私情多,话国事少,怕是最终无一字能落在史书之上传于后世。

    “济王为何有此一问?”

    “其实,本王到现在还不能相信先帝已赴火殉国一事。”

    赵亮幽幽一叹,“本王与先帝年纪相仿,自幼便被比来比去。那时他是皇子,我也还是世子,同上学堂,礼乐射御书数,我样样不如他,为此没少挨过父王的教训,所以,我打小便瞧他不顺眼,隔三差五便要和同伴去找他的不痛快。那时我少不更事,荒唐幼稚事不知做过多少,现在想来,当真又是可笑,又是怀念。”

    “我也是很久以后才明白,他与我不同,皇位如何也落不到济王一脉,我大可一辈子轻轻松松做个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可他将来却注定要继承大统,因此必须步步谨慎,处处小心,不可行差踏错一步。说不上谁幸运,谁不幸,所谓人各有命,大抵如是。”

    “可是我一直以为,以他那般装模作样,那般苦大仇深,注定会是一代明君,是个好皇帝的,至少不该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是啊,”裴昀苦笑了一下,“谁说不是呢。”

    赵韧固然行差踏错,固然算不得明君,可他比起商纣王如何,比起汉灵帝如何?屠过城吗?课重税吗?大兴土木挥霍无度吗?何至于与自古荒淫暴乱之君等为亡国?罪何至此?

    “只道是,造化弄人罢。”

    “不错,确是造化弄人。”赵亮再次叹息道,“国朝号宋,五行属木,生于水而亡于火,没料到竟是这般应验的。”

    裴昀一时不禁又是无语:“不知济王是何时开始钻研此道的?”

    她明明记得,早些年此人还是一寻常纨绔子弟,为何后来突然便沉迷于玄虚之事了?

    “说来此事与先帝也有脱不开的干系,不知裴大人可耳闻过,当年本王年少气盛,与先帝打赌,令他日记万言之事?”

    裴昀一僵,缓缓点头:“自是听过。”

    日后许多的恩怨纠葛,缘起缘灭,正是自那一场赌局开始。

    “本王煞费苦心择了崇文苑秘阁中三本最难的书籍,本以为十拿九稳,谁料到非但没有羞辱到对手,反而还误打误撞成就了其过目不忘之美名,当真是一败涂地。”

    赵亮自嘲一笑,

    “经此一役,本王心灰意懒,再提不起兴致与他作对,每日只捧着他复写的那三本鬼画符一般的东西发呆,想不通世上怎有如此记忆超群堪比神仙之人。如此天长日久相对,却渐渐被我看出了些门道,那三本书里其中一册唤作《长生经》,乃是用道家云篆所书,那云篆如烟似气,形态优美,变化多端,博大精深,我不知不觉沉迷其中,茶饭不思,废寝忘食,一遍又一遍的拓写临摹,哪怕闭上眼也能倒写如流,不知过了多久,终是被我寻到其中规律,将那整篇云篆译了下来。自此之后,我便于玄门一道大感兴趣,虽不能舍了俗身入观奉道,但也自学了一些占星问卜、五行八卦之术裴大人,你干什么?!”

    赵亮话没说完,突然被裴昀一把抓住了手臂,那力道之大,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她不可置信的盯着自己,绷紧了下颌,咬牙一字一顿道:

    “你说,你将《长生经》背了下来?”

    “不错,本王确是背了下来。”赵亮有些不快道,“怎么?只许先帝天赋异禀,不许本王勤能补拙吗?”

    “不、不你不知,承毅兄根本没有背下来,是谢岑帮他作弊,他只是不敢输”

    赵韧,赵承毅,他这一辈子或许都毁在这点上,他不敢输,一丁点都不敢。

    赵亮狐疑:“你在说什么?”

    裴昀深吸一口气,压抑着心中的颤抖,郑重其事对面前之人躬身长作一揖,沉声问道:

    “恕裴昀失礼,不知可否请济王殿下再将那《长生经》复写一遍?”

    赵亮求仙问道数载,多遭讥讽嘲笑,甚少遇同道之人,如今见裴昀真心请教,当下十分欣喜,也不顾已是夜半三更,他大手一挥道:

    “这有何难?且拿纸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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